东史郎日记 第四卷 昭和十三年 二十七岁
四月二十一日。
徐州仍未攻下——这一点我们真想象不到。都以为徐州已经失陷,因为很久以前就开始攻打徐州了。
但就是这个徐州,据说仍未攻克。而且听说友军正在持续奋战,我们的部队必须赶去支援他们。
下午七点,我们又坐上了闷罐车。两小时后列车开动了,在黑暗的大地上疾驰
。天亮后,一望无际的麦田跃入我们的眼帘。灿烂、丰饶而安宁的麦田里站着农夫
,没有一点战争的影子。这和我们威风凛凛地全副武装、东奔西走的样子颇不协调。
二十二日晚九点,抵达长辛店。晚十一点发车,列车又在黑夜里飞奔,于二十
三日早晨六点半抵达天津。列车一直停到中午,然后沿津浦线南下。其中经过独流
镇站,这是我难以忘怀的地名。昭和十二年夏,第一次上前线到的就是这一站。
我们的列车于第五日凌晨一点抵达黄河。敌人将大桥破坏后逃走了,我方正在
夜以继日地进行修架。这里宛如大城市的夜晚亮着无数的电灯,灯火辉煌,从远处
看去,谁都会以为这是个大城市。
列车在沙地上停下了。地上就像下了一场大雪,盖了一层足有一尺厚的细沙,
鞋子“咯吱咯吱”地往下沉。
起重机和锤子发出巨响。苦力们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有的在沙地上,有的在
水泥背后,有的在木材旁边,迷迷糊糊地打盹休息。
原先绵延不断的长桥已被毁,成了一截一截的。踩着沙往前走,经过一座宽约
一间的临时浮桥,桥上灯火通明,好似张灯结彩一般,上面竖着“黄河兵站桥”的
牌子。黄河水晚上看上去也是那么昏黄混浊,据说一升黄河水里竟含四合泥。
浊流被压弯坠落的铁桥和栈桥遮挡后,带着水声急流而去。浪尖在灯光下闪着
银光,没入黑夜之中,这情景就恍如眺望大贩的道顿崛(大贩市区最繁华的地方。
)一般。我想算算黄河的河宽,便记下了过桥的步数。共八百步长。过了黄河,再
稍往前,有一片宽阔的水洼,蘑菇丛生,青蛙欢鸣。蛙鸣声给人一种意味深长的感
觉。
我们再次坐上火车,一路南下。
津浦线与平汉线相比,可以看出文化方面的长足进步。
津浦线沿线的人家稍许开放些,窗子之类的也都对外开着。平汉线沿线的居民
,则一家家都像害怕外来袭击似的,把门关得紧紧的,连窗子也不对外开,而且每
户都高垒围墙,以防敌人入侵。津浦线的车站,就连萧索的乡村小站,建得也比内
地的农村车站气派得多。
沿津浦线南下,眺望窗外,到黄河为止的风景就像是一片泥土堆成的汪洋大海
,其间还有很多湿地。一望千里的远方,甚至与天边相连的尽头,没有树林和村庄
,风景线里是一片土,除了土还是土,只偶尔能看到一棵小树或是少量的草。
很快便是一片寸草不生、荒土遍地的大平原,一直远接云彩,消失在天边。我
觉得一过黄河,地形和文化都在变化。黄河以南比黄河以北更进步,没有湿地,田
地耕种仔细,树木和杂草都跟内地的平原没什么两样。彰德一带天很热,我们都只
穿了夏装,可经过天津附近时便有点冷,就又套上外套,但随着南下,渐渐地又热
了起来。
我们的列车鬼赶着似的疾驰。我们福知山的新兵和预备兵在泰安驻守。我最亲
爱的弟弟也在这里吧!我们错身而过,感受着对乡亲无以言表的衷情,彼此大声呼
唤着别离而去。
“台儿庄战斗激烈,要小心啊!”他们从站台追过来,提醒着,呼喊着。
“谢谢。我们一定加油!”我们在车上招手,心中满是惜别之情。
目标徐州,目标徐州,列车飞奔。
长长的一串列车从前线开回来了。呀,车上满载着伤员:穿白衣的,头上扎绷
带的,吊挂着膀子的,脚绑着绷带的,苍白得面无血色的。这是辆伤员列车。
“为我们报仇啊!”他们恨恨不已地吼着。
“怎么个情形?他们拼命顽抗吗?”
“够厉害的。”
“不是说有五六十门炮吗?不是说有帆布水桶那么大的、还有炉子那么大的炮
弹会像机关枪似的飞过来吗?据说还有铁桶那么大的炮弹飞落下来。他们有很多这
么厉害的炮吗?
这么说可能有点夸张吧?”
“那么说嘛有点夸张了,不过十五厘米、二十厘米左右的家伙是会掉下来的。
估计两三门是有的。其余是野战炮和迫击炮,迫击炮像是有二三十门。刚开始我们
还以为二十厘米的炮是要塞炮呢。后来发现,我们往后退时,炮也跟着往后射过来
,所以好像是个移动的家伙。一个中队有三十个左右的人进攻呢!”
“给打得够呛吗?”
“嗯,相当厉害。现在是两个师团在打,实际上只有一个半师团,因为人越来
越少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要给炮弹打中可就惨不忍睹了。”
“进攻的兵力不会太少吧?”
“晤,足够了。与其挤成一团去进攻,倒不如人少的好。
人少一点,奋战一场就行了,而且损失也少。不过,你们去帮忙可太棒了!多
保重,好好打!”
“我们一定好好干!谢谢啦!也祝你们早日康复!”
就在炮兵特务曹长和伤兵们高声跟我们说话的时候,列车相错而过,终于消失
了。运载伤员的列车鸣叫着消失在后方。我们的列车径直将我们运往炮火交叉的战
常战争、死、血,诸如此类的字眼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到了晚上列车仍奔驰不息,闷罐车棚上耷拉着光线昏暗的油灯。车厢里塞得比
沙丁鱼罐头还挤,士兵们躺也不能躺,只能缩成一团,促膝挤脚地打打盹。昏暗的
灯光下,现出石菩萨般排列的士兵,样子十分忧郁。鞋子、杂品袋、防毒面具和水
壶等等晃悠悠地从车顶耷拉下来,车角的暗影里,烟头的火光萤火般若明若暗。是
不是有人睡不着觉,抽着烟在想他的女朋友?
耳中全是疾驰的列车摩擦铁轨的声音。
摇摇晃晃露着昏暗亮光的油灯,也许是没油了,火越来越弱,光线范围不断缩
小,变得只能隐约看到油灯周围。我抱着臂,叼着烟望着油灯。油灯的生命再有几
分钟就要结束了。
我的生命可能也只有几天就要结束。很快,只剩下油灯的灯芯闪着炭火般的红
光,在漆黑的车厢里微微发亮。油灯漫长而依依不舍的生命终于停止,永远消失了
。漆黑一片。真的就像墨一般黑。我掐掉香烟,闭上眼睛,可是却睡不着。
母亲、父亲、故乡、过去,一切就像走马灯似的在我脑中盘旋。油然回想起同
某女度过的快乐时光,心里不由飘飘然起来,真想再次回到两个人的快乐世界。正
想着,忽然又与自己正上前线的现实相撞了。
今天,伤员被送回来,我们则要奔赴炮弹正跳着死亡之舞的前线。而且,也许
会像白天见到的那些人一样,头上、手上、腿上缠着绷带给送回来,又或许会吐血
死掉,我们的眼前正展开着你死我活的激烈搏斗。
有生之物总有一天会死,有形之物总有一天会遭到破坏。
对此我虽然理解,但参战之前在感情上觉得这是很遥远的事,现在却感到切切
实实威胁到了自身。所谓去打仗,就跟去送死一样。
我坚信生死由命。如果神觉得我这种人不活为好,便会杀死我吧?如果他不愿
意,觉得让我活下来能起什么作用,那就会让我活下来的吧?我的命是神的自由,
而且我只能对神惟命是从。
未觉一点不安,也未觉任何恐怖。
是的,生死皆命。所谓命运,是拥有生杀予夺大权的神奇力量。我虽然无法解
释它,但只要相信就够了。
心无所依,便不踏实。试着考虑一下自己的未来,也不觉得会有什么特别的璀
璨,但还是希望能活下去。我想再稍许体味一下生,生带着甜香扑来。
我若为神所爱,那么无论什么情况下都会让我活下去的吧!
总而言之,还是下定决心痛痛快快干一场,就等待神的旨意吧。
列车“咣咚咣咚”地飞速前进,只有铁轨的碾轧声传入耳中。
车厢里漆黑一片。什么也别想了,睡觉吧。
四月二十五日。
凌晨三点到达临城。发了一瓶汽水和两合啤酒。这次发的东西可真够奢侈的了
。下了车烧饭,规定从这里开始行军。
马上要行军,醉了就不能走了,于是决定把酒装到汽水瓶里带上。自己想要的
东西,哪怕重一点也想带走,真够随便的。
下午两点出发,走了两里左右后宿营。
想到带来的酒说不定明天便会融进流到地上的血中,便涌上一股难以言传的痛
苦,不由得回忆起从前在家乡的饭馆里,酒席上让妓女陪侍欢饮的情景,实在令人
留恋。
心脏畅快地跳动着。脑子里轻飘飘地做着梦。
在一处和风吹拂、能眺望到美丽大海的独间,沐浴完毕,披上浴衣,细酌慢饮
,陶醉于妓女三味弦的旋律里——若能如此,该有多么快活!想到这,心中不由涌
起一股热热的叹息。
不不,为那些不该祈望的,或祈望了也不可能实现的事而叹息,实在是愚蠢。
有时思念故乡,满心皆被思归之情所缠绕——这是软弱之人的哀愁吗?
夜晚星光闪烁,偶尔从远方传来“砰砰”几声枪弹回声。
白天因为行军疲惫不堪,这会儿则围着篝火,坐在草地上,和着风喝着高粱酒
,不也野趣盎然,别有情致吗?
有个年轻的支那人,我本想用来使唤的,可不管问他什么,都回答说不懂得不
懂得,叫我来气,真想砍了他的头。我把他手脚捆住扔进棚子里,明天早晨出发时
要把他送进地狱。
自从踏上津浦线,就没见过一天澄净明朗的天空,总是阴沉沉的。
平汉线上几乎没见过一片云,看到的是湛蓝清澈的天空。
这里却能看到很多的云彩。大概是因为津浦线靠近大海吧。
杂草和内地无异,生长的景致也没有多大不同。黄河以南有很多干涸的河道,
桥架在河底的沙上。这样到了雨季也会形成河流吗?那黄色的泥水!
四月二十六日。
下午两点到了枣庄。从这里开始进攻。我们先短期休整几天,枣庄已驻有第十
师团和第五师团司令部,没有我们住的房子了,只得在附近肮脏的街角宿营。
在井旁遇到了同乡裕二君。
“你在哪个中队?”
“在五中队。”他一边打水,一边朗声答道。
“这次好像挺厉害的吧?”
“好像第十师团和第五师团都损失惨重。”
“好像是埃”
“不是说你们中队也惨不忍睹吗?我们中队自中队长被打死后就几乎没上过前
线,”他说完,赶紧淘起米来。
我们中队的死伤人数加起来已经过百,今后还会有人流血。
“已经到这时候了,身体要紧,所以最好当点心啊!”他断断续续他说道。
“身体要紧”,这句话个个都说,从裕二君嘴里说出的也是这句话。
我从来没这么想过。我已经想开了,认为一切都是命。
战斗中到底怎样才能做到保重身体呢?虽说实战中是否冲在前、是否勇敢战斗
对平安与否有很大影响,但子弹并不长眼,不一定不前进的就能活,前进的就得死
。一切都只能听天由命。
难道不知道么?子弹这东西,再没比它更变化无常的了。
有人躲在战壕里却还死了,也有人置身于枪林弹雨之中却一次也没中弹,至今
仍在战斗。这么无常的子弹叫我怎么躲呢?
要有这种技术,真希望能教教我。
我也想活下去,不想死。但我从没一边想着“身体要紧”,一边去打仗。抱着
那种心情根本就打不了仗。
说不定他们以为生死能随心所欲呢。活下来的人当中——虽然没人知道具体是
哪个,但谁都以为自己或许会活下去的——明天又有人浑身是血地死去。想到这一
点,是多么凄凉啊!若想到撞上这霉运的说不定就是我自己,心里便会塞满无以言
表的悲哀。
没有人想死。
但是,不去想这个“身体要紧”倒是真的。我一次也没想过“身体要紧”,“
人不可貌相”,完全正确,一点不错。我们常会感叹:这么老实的人怎么会采取那
么勇敢的行动!也常会寒心不已:看上去如此意气风发的似乎很厉害的人怎么会做
出那么胆小的事!
光从外表看,人的价值无法估量。人的真正价值,由紧急情况下所采取的行为
来决定。惟有关键时刻采取的行动才决定此人的价值。
四月二十六日。
传闻第十师团和第五师团在台儿庄的作战非常艰苦,时退时进。我们还从未退
却过,觉得退却好像是支那军的专利似的。哪怕只是一部分日军退却,也觉得实在
难以置信。传闻说是敌人把第十、第五师团当残兵败将看待。日军被支那兵当残兵
败将看待——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真让人愤愤难平。
但又有传闻说,第十师团和第五师团的师团长拒绝我们的支援,声称要靠自己
的力量漂亮地拿下徐州给我们看,不需要第十六师团的支援。我们可能要在枣庄这
里待命。
或许我也要在这次战斗中负伤,也可能会饮弹而亡。要是我死了,若能为我供
上一合酒,弹弹三味弦,唱唱民谣,我会很高兴的。我会在地下嗅着酒香,听着民
谣,回忆起一边烧篝火一边席地而坐快乐地唱着民谣的战常对没有任何乐趣的我们
来说,星光闪耀的夜晚,在野外的麦田里,一边将难得到手的酒借篝火烤温,一边
围圈而坐,忘却一切,忘却明天的生命安危,只开怀畅饮,恣意歌唱,惟有此才是
我们至高无上的快乐。人们总是明天明天的,将所有的希望和幸福都寄托在明天,
如此兴冲冲地送走每一个日子。其实如果明天的期望不能如期实现,也不必太在意
,它只是个跟逝去的昨天没有任何区别的平凡的明天。不仅如此,所期待的明天其
实是一天天步入老境、走近死亡的日子。这一点倒很少有人考虑到。
地方上仍保留着对明天甚为渺茫的期待,但战场上连对明天这种渺茫的期待也
没有。不指望明天会有什么乐趣和喜悦。
风儿吹拂,篝火映照,忘掉战争,饮酒歌唱——这就算是难得的乐趣了。
冈土三四郎说过,感伤中才存在着战场真实的形象。但这种感伤却不是女人气
的感伤。
四月二十九日。
今天喝天长节(日本天皇诞生日的旧称。)酒。稍醉。一醉,有时便会思乡。
凝望天空中飘过一片片云,又想起了故乡。然后又……迷迷糊糊的,我不知不觉睡
着了。
做梦。
母亲竭尽全力地放着电影。“咚——”的一声爆炸后,支那兵四处逃散,尘土
飞扬。是战争新闻片。母亲在拼命放。
观众特别多。孩子们在紧靠舞台的座位上,一见地雷爆炸、尘土飞扬,便兴高
采烈,拍手大叫。我身体软绵绵地呆在入口处,好像是病了,穿的似乎是白衣服,
我拖着倦怠的身体说,我从今儿起就回来了,所以有什么事尽管让我来做吧。说着
好像到了个生地方似的准备干活。可是,因为好久没干了,有点生疏,便看着别人
干。
次郎君奋力帮着母亲,一边唠唠叨叨,一边干着活。祖母在常网野的伙伴们也
在。
电影节目变了,要写海报。可我因很长时间没写了,写不出来。片名有两个,
为定这个节目,次郎君争了半天,好不容易才给我们放了部好片子。
祖母笑眯眯地和孩子们在一起。母亲也在忙碌当中展露着笑颜。姨妈也在笑。
个个都像是从不安中被解救出来似的欢笑着。但我却不知道是负伤了还是生病
了,无精打采的。
虽然身体一点没劲,但我的心情和他们一样温馨、平静。
两个孩子在吃烤栗子。孩子们不断地伸出双手抓起栗子,又哗啦啦地丢下来。
祖母无比高兴的样子,始终笑眯眯地看着。
下午两点,午睡时做了上面的梦。
今天终于要出发上前线了。梦中母亲和祖母的面容都看得清清楚楚,梦中看到
祖母的笑脸真开心。祖母早已不在人世了。
下午四点出发。离开枣庄,迅速前进。走的是石头很多的路。入夜,抵达一座
小村庄。必须烧今晚和明天的饭。村头有口深井。联队里所有的人都只能从这惟一
的井里打水,人多得要吵架。赶紧打了水回去。的确是一滴千金。饭煮好了。
再次开始行军。绕着弯弯曲曲的石子小路前进。山连着山,夜色昏暗。昨晚我
写信思乡睡不着觉,今晚又不能睡,困得很。在昏暗无比、尽是石头的山间小道上
行走,过了数重山后,终于到了开阔地带,这里有座小村庄。立即扫荡村庄。
三小队奉命占领最前面的山头。
这座山也尽是石头,十分难走。山上没有敌人。终于爬到了山顶。这是座光秃
秃的石山。
时间是凌晨两点。我以为周围不再有敌人了,便随随便便造了个工事。过了一
小时,三四个敌兵爬了过来。他们不知道我们在这里。
西谷开枪,没打中,敌人惊慌而逃。我在石头堆起来的阵地里迷迷糊糊地睡着
了。东方渐渐发白,天亮了。我饱吸着清新的凉气。
“有敌人!”闻声一看山脚下,见支那兵正猛跑。我们从上面瞄准,拼命扫射
。真有趣。
我揉着惺松的睡眼在简陋的石堡里躺下,也不知从哪儿“嗖——嗖——”地飞
来了子弹,其中一颗在我的脚旁“砰”的一声爆炸了。哟,打得真够准的嘛!我一
边这样想着一边找寻弹走的子弹。子弹总也找不着,最后终于发现子弹钻进紧靠我
脚旁的石头里,把石块都炸开了。真危险!石头裂开,子弹都变形了。敌弹开始猛
了起来。
中队长登上山来,命令我们占领下一个山头。下一座山也尽是岩石。我们喘着
粗气、汗流侠背地爬着。石山一座座连绵不断。敌人又在下一座山上布阵。趁他们
在山顶缓口气,稍解疲劳的当儿,我们赶紧下了陡峭的石山。因为必须赶在敌弹飞
来之前下山,所以只能在斜坡上跑。我跑在最前面。
忽然,我脚下一滑,摔倒在地,刺刀柄猛地杵到我的肚子上。
我疼得乱滚,差点昏过去。中队长以为我中弹了,边跑边喊:“东,挺住!”
我呼吸困难,疼痛异常,只得接受了熊野和田中君的护理。田中君从附近人家带来
一个苦力,让他背我的背包。
我们在树阴里躺下。
呼吸稍微重一点儿,疼痛便加剧,连咳嗽也不行,步行也十分困难,所以决定
稍做休息后再追赶中队。中队已前进,到了一块大凹地。我们三人休息了一会儿便
追赶起中队。一小队和三小队作为火线小队前进了。
有个叫植木的男人,迄今为止我从没见过像他那么凶的脸,今后怕也不再会看
到像他那样狰狞丑恶的魔鬼般的脸了吧!从右眉到额头划了一道宽宽的疤痕,眼睛
小而阴森,透露出他的卑鄙,颧骨猛地凸起,形成了深深的阴影,加重了他黑泥似
的脸上残酷无情的色彩。这是恶人脸庞的典型代表。
他在驻扎时总是喝酒挑衅,乱跑乱闹。他的良心已经被反复多次的前科磨蚀了
。这种男人表面看上去似乎非常勇敢,但我却发现了他身上出人意料的卑鄙和胆怯
,不由吃了一惊。
他属于一小队。一小队在猛烈的弹雨中前进,可他却没有前往。
看到留在凹地的他,中队长勃然大怒,说这是战场上最大的犯罪。我觉得这个
外表鲁莽勇猛的男人置身于真正的危险境地时所采取的胆怯态度,才是他的本来面
目。外表和内心之间落差很大。他在没有生命危险时,凶猛蛮勇,而到了真正的危
险时刻则像猫一样老实了。这是最龌龊的人。对这种人我只有轻蔑与厌恶。
我们吃完午饭,开始追赶中队。
这一带尽是些不高的石山,一座连着一座。山脚黄土的断层地带,是片麦田。
我们三个人就像松鼠似的穿过了麦田。
步枪的子弹如斜飞而来的雨点掠过头顶。敌人在前面的石山上布下了阵势。三
小队想夺下此山,拼命攀登,可对付不了来自山上的猛烈射击。这时一小队从右侧
进攻,已经占领此山,所以三小队也爬到了山顶。我也拖着疼痛的身体朝山上爬着
。敌人的迫击炮弹频繁地在石山上爆炸。
位于山脚的大队总部和四中队被炮弹拨弄来拨弄去,忽左忽右地躲闪着。敌人
的炮弹准确地落到他们头上,准确得简直让我们佩服。尽管是敌方,可也得佩服他
们射击得准确。
敌人的了望所好像位于与我们这座山相连而又高出一段的山上。敌炮也接连不
断无所顾忌地打到我们这边,使得我们无处藏身。但我们都想开了,生死在天,所
以不觉任何不安,心情平静。
我们为防备敌人反攻,正严加防范,稍顷“砰砰砰”传来了步枪的声音。我们
猛地意识到这是反攻,赶紧冲过去一看,敌兵居然厚颜无耻地站了起来,游来荡去
。此时,我没有足够的勇气冲过去刺死他们。我只有射击。难道我是个只能在毫无
办法万不得已的场合下才能打白刃战的男人吗?而我又想做个勇敢的男子,而且自
信不是一个胆怯的人。对我来说,需要更进一步,敌我双方相互射击了几分钟,不
久枪声停了,敌人也不见了。
暮色降临到岩石遍地的山上,我的分队奉命担任山左边的警戒步哨,开始垒筑
工事。可刚干了一半,又传达了下山的命令,说是一大队须抄山沟近道进攻。太阳
已经落进了遥远的麦田,被咆哮的枪炮声震颤的空气这会儿也在细微的夜风里悄然
私语。下雨了,夜色昏暗,漆黑一片,开始排队下山。
军靴的铁钉在岩石上溜滑。我们一会儿打滑,一会儿绊倒,十分艰难地下了山
,静悄悄地在近道上前进,不闻一声咳嗽。雨下得越来越大了。过了十多分钟,忽
然听到枪声,有子弹打了过来,似乎我们的意图已被敌人察觉。我们卧倒观察。这
时传来小声传达的命令:“再次爬上山顶!”大概大队长判断出不能前进了吧!我
们又辛辛苦苦地往山上爬。
我们将石头堆垒起来,筑起了阵地,大雨瓢泼,冷冷的雨滴打湿了衣领。地面
完全浸透在雨水里,冷冰冰的,军服饱饱地吸足了雨水,凉透了心。肚子饿了,吃
起压缩饼干,可没有一滴水喝,饼干也咽不下。饥寒交迫,睡不着觉,便叽叽咕咕
他讲话,但我们都两三天没睡觉了,所以不知不觉地打起了鼾。
本想稍微睡一会儿的,可浑身发冷,又醒了过来,贴到旁边冻得直打颤的苦力
身上。
苦力也挺辛苦的,不时用湿手抹去脸上的雨珠。这家伙好像也冻得睡不着。
冷得真想搬块石头从头盖上。盖上石头多少会暖和点吧!
一盒奶糖被我宝贝得好似世上惟一的一般,吃剩的七八颗装在我淋湿的军服内
袋里。我把宝贝奶糖给了可怜样的苦力两颗,自己也拿了三颗放在舌头上细细品味
。珍贵的奶糖。
天还没亮,便匆匆给叫醒了。
“三中队请尽量接近那座山的敌人!”大队副官指向与山峰相连的下一座山。
再次从被雨淋湿的石山上下来,一声咳嗽也没有,隐蔽地走过凹地。我们把背
包集中放到一处,将苦力和看管背包的兵留下后出发,一道从未见过的清泉在山谷
间流淌,个个润起干透了的嗓子。前进,目的地的山上见不到敌影。不时停下来,
观察情况后再爬。如此反复几次后,爬到了山腰。
我考虑不能掉队,便一个劲往前赶,腰部很疼,但现在无暇顾及了。
中队长说,到了这里就跟胜利差不多了。我和中队长、荒木军曹还有本山上等
兵走在最前面。正准备攀登一个岩角时,我发现了敌兵。敌兵从石阵中探出头来。
我心想,有敌人!跪射了一枪。离敌方阵地仅几米的距离。可能射得太匆忙了吧,
没打中敌兵。我来气了,又射了两枪、三枪、四枪。忽然,无数手榴弹从敌方阵地
飞舞着落了下来。
刹那间赶紧抽身避弹。可刚躲掉一颗又来一颗,数不清的手榴弹落下爆炸,前
后左右都是弹雨。
中队迅速后退了两三米,各自趴在岩石后面避弹。手榴弹在空中“吱吱”旋转
着砸到石头上,又“咕噜咕噜”地滚下去爆炸了。掉到我紧旁边的手榴弹也滚动着
在我的下方爆炸了,我倒安然无恙。敌人好像从我开的四枪察觉了我们要进攻,便
打算用手榴弹将我们歼灭。
山顶上的敌人发现我们之后,右山和左边马山的敌人也都开始集中对我们进行
射击。我们已经彻底置身于交叉火力之中。片刻之后,迫击炮弹打了过来。据说马
山有敌人的炮兵观测所。在手榴弹、炮弹和枪弹的包围中,我们不知所措,徘徊不
前。
现在一步也前进不得,只能一点点后退。我们没把步枪弹放在眼里,但不得不
绷紧神经来对付炮弹和手榴弹。会落到哪里?如何是好?我们已无暇射击,都集中
精力盯着山上,监视手榴弹,以闪身躲避。忽而碰到角石,忽而被小石头绊倒,忽
左忽右,忽前忽后,就这样我们在石山的斜坡上奔跑躲藏。
迫击炮弹撕裂空气的声音,爆炸的声音,枪弹交错的声音,手榴弹爆炸扬起的
烟尘——死亡彻底包围着我们,死亡之歌伴着凄惨、恐怖的哀鸣在我们头上唱响,
地狱之舞在我们脚下拍石弹跳。我们的眼光雷电般飞闪,神经极度紧张,高度集中
的脑力最敏锐地开动着。极端紧张之中,全部感情都沉默了,只有敏锐的观察和大
胆的推测还在进行。
中队长已命令暂时撤退,但其时已有牺牲者满身鲜血了。
我分队有一人给手榴弹吞噬了血液,在痛苦地挣扎。还有一人的肩膀被打穿。
卫生员的胳膊被打中,手不断地在空中乱抓,子弹——这是送往地狱的运输机。
死亡运输机肆无忌惮地震撼着空气,袭击到我们身边。
我的战友西谷上等兵呻吟着一步步走近死亡。他并不是十分勇敢的男人,但这
次参加台儿庄战斗之前,在彰德时,他明确他说:“这一次我一定要下决心奋战一
番。”于是他在这次战斗中奋勇作战。
奋勇作战即是死亡。
敌弹带着野兽般的冰冷嘲笑不住乱舞。
在震撼、狂澜和呻吟、狂叫之中,我们等待着灰色的命运。
中队长命令下山。荒木军曹立即说:
“中队长!已经有人牺牲了。我们只是前进到这里,毫无意义,对不起牺牲的
人!还是加点油吧!”
“对,加点油吧。你们能给我使劲打吗?行碍…”中队长的声音满含喜悦和决
心。
“东!你再稍微往上爬点,监视着上面!不知道敌人什么时候就会下来。”中
队长对位于最上面的我命令道。我顺着岩石爬上去两三米。
荒木军曹和本山上等兵开始对右面山上的敌人进行射击。我点着香烟吸了起来
。说不定这是最后一次吸烟了。我一抽,荒木军曹也抽了起来,很奇怪,我虽在枪
林弹雨之中,却丝毫不觉得恐惧。我很自信,觉得自己决不会死,不会中敌弹。不
清楚这种自信从何而来,可能是迄今为止的战斗经历中,无论多危险的情况下也没
负过一点小伤,这一点让我产生了自信吧!另外,我的父亲和亡故的祖母特别爱我
,肯定会保佑我!那么爱我的父亲和祖母不会扔下我的。
中队长站起来,唱起了袈裟曲。中队长大概是想给士兵们鼓鼓劲吧!
中队长的歌声在硝烟、火力网和枪弹声中高声回荡。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很滑
稽,就像在看戏似的。
山顶的敌人不知是因为我们静下声来就以为我们被歼灭了,还是打算改变方向
从右边凹地袭击,这次往右边凹地扔起了手榴弹。白费功夫的手榴弹飞落到右边凹
地上爆炸了。奇怪的是,手榴弹落到右边凹地后,从马山射出的迫击炮弹也开始落
到凹地上。过了一会儿,友军的野战炮呼啸起来,竟也落到了凹地上。是日军自己
人在山腰上!我们觉得应当把这一情况告知友军的野战炮兵,于是将弄脏了的国旗
在石山的斜坡上打了开来。
我以为只要发射五六次掷弹筒就能突袭,所以声嘶力竭地喊:“掷弹筒!掷弹
筒!”可掷弹筒手不知在哪儿,见不到影子。
不得已,我一边说:“要不扔手榴弹冲锋?”一边退回了三四米,卧倒在地。
我从士兵那里拿了两颗手榴弹,又往上爬。
这时,一直躲在离我们七八米远下方石头背后的村下小队长胆战心惊地问:“
东,中队长在吗?”
这个少尉从内地才来不久,这次是第一次打仗。“真够胆小的。”我心里想着
,回答道:“在上面。”说完便往上冲。
但是,我也并没有真正的勇气,因为我没有去把这些手榴弹投掷到敌人阵地里。
山顶的敌人再次发现我们,又扔起了手榴弹。
其中一颗在我右前方本山上等兵的旁边爆炸了。糟糕,给打中了!我连喊“本
山、本山”,本山竟“霍”地从硝烟中站了起来,额上“滴滴答答”地流着血,答
道:“没事!”
友军的炮弹频繁飞来、但命中率极低,我们反而比敌人还危险,我挥着国旗,
想告知远方炮兵我们的位置,可这动作似乎进不了他们的视线,炮弹发得仍旧不理
想。
中队长说,我们呆在这里,炮兵们怕难以射击,还是稍微下去一点吧。
西谷文正满脸是血,痛苦地呻吟、挣扎着。几小时之后,西谷终于死了。
下土井护理兵右肩肿骨负伤,本问上等兵屁股和右臂负伤。
我们就这样在岩石上趴了两个多小时,等待情况变化。
两小时后,天大亮时,二中队从右山转入了冲锋。啊,是二中队冲锋!大家松
了一口气,因为二中队冲锋,敌人开始撤退了。
我们拼命扫射逃跑的敌人。二中队队长小川中尉挥舞着战刀跑在最前面。敌兵
有的藏在岩石背后,有的奔跑逃窜,看得见小川中尉在挥刀砍敌,跟在后面的士兵
用刺刀刺敌。中尉和那个士兵冲在距离中队几十米远的前方,简直就像电影里看到
的一样勇敢。
感觉二中队的冲锋已取得成功时,我们三中队也开始冲锋了。我们头顶上的敌
人可能是因为二中队从右边冲进来才开始撤退的,我原准备跟中队一起冲锋的,但
我分队奉命收容死伤人员,将伤员抬下山。此时我的脑中荡漾起一种绝非快乐的安
全感,不由自主地安下心来。
我们决定先抬伤员,回头再来收容西谷文正的尸体。我们再次“咕咚咕咚”地
痛饮着山涧里香甜的泉水,深切体味着生的喜悦。背包看守处的两三名士兵不安地
跑过来问:“那炮弹猛得真够吓人的,情况怎么样?”
我的苦力也在这里,我们用帐篷做担架,抬着伤员往卫生队赶。
路上遇到了炮兵们,炮兵们很可怜我们似的说:“战斗这么激烈……”又说:
“步兵可真够辛苦的了!什么冲锋,不就跟去送死一样吗?我们用望远镜看到你们
冲锋,真是惨不忍睹。步兵实在太倒霉了。”他们一边递烟给我们,一边用抚慰的
目光望着我们。其中一人自言自语他说:“我有再多的孩子,也决不让他们当步兵
。”
麦田宽阔地展现在眼前。四周有多处树林,林子里有小村子。我们进了其中一
个村子。家家户户的墙壁上留着无数黑乎乎的枪眼,到处是机枪的枪架,大约是敌
兵所射的弹壳散落了一地。
五六个地雷滚在路边。这个村子据说是五中队攻下的。
分队长小岛侯一,半路上用吊桶打水时负伤了,也被送到卫生队。我就作为分
队长带着六名部下再次踏向今天早晨的战场,去收容西谷的尸体。
下午四点才开始吃早饭。到现在为止粒米未进,净是喝水。
夕阳匆匆西沉。
因为这次战斗只是我们大野部队进攻,没有后续部队,部队一前进便没有一个
友军,只剩下我们自己了。残敌还在山上到处游荡,十分危险,所以我们得抓紧时
间赶路。部队已经早早地翻山前进了。晚上七点终于到了山脚下。
我们疲惫不堪。我把分队队员留在山脚,自己又爬到今天早晨的进攻地点去寻
找西谷的尸体。
但那里只散落了一些信纸,他的尸体却不见了。是给残余的敌人抢去了,还是
被中队抬着前进了?我忐忑不安地下了山。
暮色攀过一道道山峰,几十分钟之后宣告了令人恐怖的夜晚的降临。远远的麦
田也已消失在夜色之中。山那边地形如何?另外,翻过山去的友军部队朝哪边前进
了?对这些一无所知的我们,又面临着在一座座山上游来荡去的残敌袭击的威胁。
暮色一降临到山上,我们的不安也随之加剧了。
我们都累垮了。
夜色几小时之后包围了我们,残敌仍在群山上游荡,而且不知道部队的前进方
向。
我犹豫不定,不知该前进,还是该在山麓的村庄宿营。分队里的“老人帮”—
—三十七岁的田中、三十六岁的熊野他们主张应该在山麓宿营。他们说累坏了。
我想,要是受到残敌袭击,会毫无意义地死掉,便不赞成在山麓过夜。
白白死掉,那可是遗憾之至了,独一无二的生命无比珍贵,必须选择最有意义
的死法,我一直祈愿别白死。
要是今晚白白死掉,那还不如在今天早晨的战斗中战死的好。但分队员们的意
思倾向宿营。
疲劳使得大家都只追求眼前的安乐。
我们俯视着村庄,目光停在一处有望楼的大房子上。
“要是住在那户人家,即使遭到袭击也不要紧吧!房子的墙壁是厚砖砌的,窗
户没一个对外,而且还有一个高高的望楼,就跟座城堡似的。”
熊野说完,大家异口同声他说:
“对,那座房子没问题。即使现在追过去,既不知道部队的前进方向,又判断
不出山那边的地形,半道上遇到残敌的话也了不得。”
在我们这么踌躇不决当中,夜幕载着不安逼近了。这时,泷口上等兵说:“可
是,我有这种经历,所以觉得还是前进的好。那是攻打南京时,我所在的竹间分队
奉命收容伤员,留了下来。当时就受到了残余敌人的袭击,最后有一人被打死了。
想起那件事,还是觉得前进的好。”
他这么一说,我赶紧大声鼓励道:“走吧!趁天还没黑,走一点是一点吧!白
死了多没劲哪!”说完赶在前头拼命走。队员们没办法,也只得跟在我后面。
山脚下巨大的岩石起伏着。夜色翻过一道道岩石,一直浸透到马山的山麓。马
山脚下好像有一条路。今天早上步兵、辎重兵、炮兵等等就一直像蚂蚁排队似的不
间断地行进,最后两点左右,卫生队也是消失在这山间的狭窄小路上的。
我们默默地走着,踏在一块块石头上,“喀嚓喀嚓”的足音在山岩间回响,有
时回过头,能看到有些山峰上有人影。那是残余的敌人。每个人心里都掠过一丝不
安。翻过那道岭后,部队朝哪个方向前进了呢?部队在我们之前多远呢?或许两三
天都看不到部队。断粮了怎么办?尽管伤员和战死者留下了一些粮食……真难办。
虽然他们的弹药和手榴弹都在我们的背包里,说不定什么情况下也会用完的。总而
言之,得尽快与大部队会合。可是,不知道部队前进方向的话……我心中充满不安
,将小心谨慎地盯着脚下的视线投向山岭顶端,岭上昏暗不清,夜空里映衬出朦胧
的山影。
越过麦田穗尖吹来的风刮到我们布满污垢和尘埃的脸上,冷冰冰的,我又将视
线落到脚下,小心地走着,以免在石头上滑倒。
西谷文正的尸体是不是和他的背包一起被残敌抢去了?
果真如此的话……那可太对不起他了……这家伙也终于死了,昨晚还淋着雨睡
在我旁边的……一分队现在加上我也只剩了七个人,这中间还会有人死掉的。谁会
被死神缠住呢?
大家都觉得自己是不会死的,但终归又有人要下地狱。
无论是谁——中队长也好,甚至更高职位的军官也好——都还是想活下去的,
生多么富于魅力啊!如果不是相当厉害的人,则绝对难做到对生彻底死心。即使对
特别厉害的人也困难之至。哪怕一时感情冲动能去死,可一旦像现在这样在夜色里
,置身于极度的寂静、孤独之中,便又对生命无限留恋了。
谁也不说一句话,我们默默地走着。
我们终于走上了正路,右拐向山岭登攀。越过碎石遍地的山岭时,我们绷紧了
神经,紧张之中睁大眼睛观察四周,此时我们眼前出现了八九个黑乎乎的人影。指
针已经指着八点,夜色彻底笼罩了大地。我们睁大双眼,竖起耳朵,弓着身盯着前
方。人影朝我们这边过来了,悄无声息。我心想,这会儿不可能有朝这儿来的友军
,是残敌吗?虽然困惑不解,还是紧盯着。我小声命令:“上刺刀!”我们趴在路
边的碎石和草上。要是敌人,就必须一举刺死他们。我心跳加快,手紧紧地握着枪
把。黑黑的一群默默地过来了……紧张之中彼此接近了。咦,这不是友军吗?——
奥,到底还是友军。而且这不正是我们小队的轻机枪分队吗?我们的心一下子就像
吱溜溜松掉的线,放下心后体会到一种深深的疲劳感。从现在开始,战友增加了,
而且连机枪都有了,所以一点不必再担心,对未来的安心感油然而生。
据说他们是来为火葬西谷尸体的三分队充当护卫的。西谷的尸体果然已被收容
了!
我们和轻机枪分队合并起来,又返回到原先的位置。在山脚的村庄怎么找也找
不到三分队。如果是火葬,想必能看到火,可我们透过麦穗在黑暗中望去,却看不
到火光。我们将大家都认为最牢固的那处带望楼的房子定为宿舍。打开厚厚的门,
进了屋子。先查看墙壁和房子的构造。砖墙里还有一道小小的木头后门。我们就敌
人袭击时如何办进行了研究,严加看管好里外的门户,将手榴弹集中到一处,又安
排了两名游动哨。
我们的步枪和机枪都实弹备好,随时可以出击。我告戒分队部下,即使敌人侵
袭,也决不能惊慌失措、大吵大嚷,更不能从房子里冲出去。
敌人袭击时,从房子里冲出去最为危险。支那的房子本身便是一个严实的堡垒
。
完成了所有的对敌准备后,我们进屋小睡。西谷浑身是血、痛苦挣扎、满地打
滚的身影浮现在淡淡的烛光里,今天早晨激烈战斗的场景也闪现在眼前,不知何时
却又都消失在疲劳里。
我睡得昏昏沉沉。不知道睡了几个小时,忽然觉得有人捣我,醒了过来。冷气
一阵阵地从领口侵入身体。没有谁捣我,是睡在旁边的下坂缩身子时碰到了我。侧
耳一听,哨兵在“咯噔咯噔”地走动。看样子没有任何情况。指针指着凌晨三点。
这是一个寂静的夜晚,我吸着烟,凝视着漆黑的天花板。
昨天的这个时候,我们正冒雨在石山的堡垒里奋战。当时抓来的苦力不知何时
跑掉了。现在是三点。再过两个小时该转入突击了。而且我们小队里,西谷已经战
死了。西谷再不会说话,化作了灰尘。生……生,求生的意志无论如何太强大了。
我从未真正因恐惧而震颤过,甚至觉得自己很勇敢。但这种勇敢远算不上彻底,我
要真是不怕死的勇士,昨天突击时,我就不会趴在石山上,肯定要拿着手榴弹冲进
敌阵了。那倒是意味着彻底的死亡……要真正不怕死有多么困难啊!
我没睡着,烟头在黑夜里萤火般闪烁。从门缝悄然传来步哨整齐的足音。
我回想起战斗的情景。
突击这种事决不能忘乎所以地进行。毕竟,忘我的境地不是只限于极少的瞬间
吗?忘我并不能持续十分钟、二十分钟。要是持续了十分钟、二十分钟,则是所谓
的“茫然”了。不应该茫然地进行突击。
而且,忘我是在意想不到之时发生了意想不到之事的情况下,猛然陷进了忘我
的境地,而突击则是预料到敌弹会更加猛烈地射来,敌人的刺刀就要在面前晃动,
还要发起冲锋。这里面自然既有思想准备,又包含针对预期情况所采取的恰当行动
。我以为即便在砍敌的瞬间,或从高处跳往低处的瞬间陷入忘我,也不能说整个突
击过程都处在忘我之中。
突击时,我们骤然显得像是魔鬼附体一般,但实际上并不是被恶魔所缠的疯子
式的蛮横胡闹,而是高度集中的智力在最敏锐地活动着,发挥着功效。
即使在极度的紧张和兴奋之中,所有的感情都沉默了,敏锐的观察和大胆周密
的判断却仍在进行。
这种状态决不能称作忘我。对忘我的解释,是彻底摒弃思考,只剩下一个活动
着的身体的状态。
身处困境、卑怯懦弱的人很难保持感情的沉默,不能完全启动敏锐的智能和大
胆缜密的判断,对敌弹飞来的方向及着弹点无法确切地看清,对敌我的位置、与友
军间的关系——友军机枪射击正压制了敌军的哪一处?敌军正处于何种状态?
友军的炮击效果怎样?还有眼前的地形如何?应如何利用这种地形?……诸如
此类的种种瞬息万变的态势无法准确判断,因而不能做出恰当的防御或者进攻,负
伤或身亡的概率也就高了。
昨天早上的战斗中,那些被恐惧吓忘了一切的人,既不能进行任何必要的观察
,也不能考虑应该如何行动,只是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就像被猫盯上的老鼠趴在
地上不动一样。他们死的死伤的伤,这种时候,老鼠只能随猫任意摆布了。
尽管如此,也不能说这种结局只有他们无法逃避。如果人类有命运的话,不,
正因为人类有命运,在命运这神奇的绝对者面前,再敏锐的智能,再大胆透顶的精
确判断,也都完全无能为力。
这不是人力所能控制的事,所以只有对人为范围内的生死才能这么说,即:越
卑怯懦弱,伤亡的概率就越高。
这种说法,听起来好像所有伤员和死者都尽是些智力低下、没有头脑的人似的
,其实并非如此,只不过是说有这种情况罢了。应该认识到,有许多人将命运的裁
决置之度外,勇敢地投身于死亡之中。还应该认识到,不能说所有没负伤或没死的
人都不是胆小、卑怯者,都机敏、大胆。
排除个人的感情,凝聚高度的理智,进行惊人冷静的观察及准确的判断,实现
一般情况下难以想象的高度客观化。
在高度兴奋激昂当中,看似鲁莽的行动,其实却包含着统一在同一方向下异常
冷静的理智,是这种冷静的客观指示下的敏捷的行动。
我思考着这些,又点着了第二支烟。将烟吸到肺的最深处,再特意撅起嘴喷进
黑暗之中。接着,又想起了故乡。故乡的风景,甚至连溅落到岩石上散去的白浪,
海风里夹杂着如炮声轰隆作响的松涛,以及朋友熟人的身影,都一下子展现在我眼
前。来打仗,这是第九个月了。母亲一个人留在家乡。母亲现在怎么样呢?
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步哨来传令换岗,我脑中宛如倒线般不断展现的
故乡情景一下子中断了,不知不党中又昏然睡去。
第二大早晨,远处麦田对面的山上烟烟生辉的朝阳还未完全升起,我们便起了
床,煮好饭,做出发准备。
在前线,朝阳对我们来说总是更加意味着喜悦、生和感谢。
朝阳和夕阳带给我们的感触是黑白分明的欢乐和忧郁。
朝阳的光芒钻石般洒落在辽阔麦田的穗梢儿上,晨雾渐渐消散,从山脚到山顶
,再到天空,一个澄净灿烂的早晨苏醒了。我们打开两扇平安无事的门,在瀑瀑的
小溪边洗了脸。
清凉的流水润湿了沾满污垢的脸,好像洗去了所有的噩梦。
心情轻松愉快。我们出发了。
辎重兵们就在山的那一边。部队并没前进多远。照这样子,很快就能跟中队会
合,于是大家抓紧赶路。又翻过一道岭,一片一望无际的麦田跃入我们的眼帘,麦
田里还四处点缀着些树林。
树林里有村庄,翻下山,左边村里有烟雾升腾,想来可能是在进行火葬,我们
便向那个村奔去。
三分队果然就在这个村里,在给西谷火葬。三分队的人说,西谷的火葬差不多
就要结束,很快就能捡遗骨了。村里已为英灵竖了七八根粗糙的墓标,前面供着压
缩饼干。
要火葬的尸体还有三四具。战友们拆掉村里的房子,运来木材,设了三四处火
葬常很快,我接过西谷的遗骨,包在手纸里装进了挎包。
任务结束了。一到了出发回中队的当儿,大家不约而同他说,再稍微休息一会
儿,等体力恢复后再走吧。现在马上回到中队的话,紧跟着就是战斗,剧烈的劳苦
在那里等着我们。
我也赞成这个建议。但轻机枪分队队长荒山伍长是个死板的人,硬坚持说:“
不,现在立即出发吧!”
我们极不情愿地背上背包走了起来,有的人还在发荒山牢骚。当我们离开村子
三四百米远时,后面忽然传来巨大的爆炸声。回头一看,原来是敌人的炮弹,敌人
的炮弹接连不断地集中飞落下来。
我们从心底庆幸:哎呀呀,捡了条命!要不是荒山那么说,我们这会儿还正在
那个村里午睡呢,那现在就不是什么火葬,而是弹葬,早已粉身碎骨了。每个人的
心中都涌溢出对荒山的感激之情。敌人是瞄准火葬的烟进行集中炮击的。集中炮击
持续了几分钟。我们在麦田里匆忙赶路,一个劲他说:“我们真走运啊!”
下午与中队会合了。中队正埋伏在一个村头的麦田里。
我们回归中队时已是下午五点,麦田的尽头已燃起晚霞。中队长看到我们,高
兴得不得了。
见到大队长,大队长也格外高兴。不知道为何所有人都这么为我们高兴。
过了一会儿,联队长把荒山军曹(军曹是中士,伍长是下士,有可能荒山因功
被提升了一级。)叫去询问了情况。据说部队方面都以为我们已被残敌消灭了。
三中队成了大队的预备队。仗就在几百米前方打着,我们却在摇摇欲坠的房子
里聊得热火朝天。
不知谁从哪儿听来的,传开了关于战线的消息。这种消息往往多是谣传,但也
不尽然,也有一点从其出处来的有限的根据。只是在传播途中,吹成了大话,还搞
得煞有介事的样子,消息的根据一般来源于值班军官或总部的士兵。
总部和值班的那些士兵个个都一样,总是做好了准备,指望得到点特殊的情报
,所以一有机会听到点军官们的闲谈,便将其认作不得了的最新消息,一个接一个
地往下传,等传到我们这里时,已经有枝有叶,有血有肉,像模像样了。而且其枝
叶大都是由士兵们期望的梦想添缀上的。因此,“哦,是么?
如果消息这么合情合理……”虽将信将疑,却还是被我们所期望的梦想所迷惑
。凯旋的故事等尤其如此。前线的士兵们一次次被凯旋的故事激动得心潮澎湃后,
又一次次被事实的真相重重地摔倒在地。
传言四起,说是台儿庄攻击战中,第十师团被李宗仁麾下的官兵当作残兵败将
对待。
说是第十师团接连不断出现死伤人员,已是一副伤痕累累的情形了。
“十师团的做法是零星使用少量兵力,恰如穷人家的吝啬用法。”熊野在团团
围坐的对面开口道。
“是啊!说到底这不是大部队的做法,而跟小部队一样。
所以我想反复出击多少次,也都要被歼灭,自然要被当作残兵败将了。不知板
垣征四郎阁下作何感想?”野口一边敲着征用的支那烟斗,一边像师部参谋似的附
和道。
毕业于东北大学的泷口铿锵有力地插嘴道:“不过嘛,听俘虏说,对大野部队
的强大、可怕等说法他们早就听说了。”他加重了语气,很知情似的说道:“从枣
庄开始的行动他们也都清楚。而且,据说这家伙的日记上写着十师团的OO(原文就
是打了两个圈。)部队不足为惧。反正十师团在山西省好像也给打得很惨吧!敌人
甚至连劝降传单都散了。俘虏说他们有相当于两个师团的兵力在这一带打,说是一
个师团大约有五门迫击炮和五门野战炮。”
“可你知道的,十师团的师团长不是说他们不要支援,顽固拒绝我们的支援吗
?”
“理当如此啊!”
就在这时,“咣!”敲破钟似的声音在紧旁震彻我们的耳底。我们赶紧卧倒在
地,脑子里“嗡”的一声,吓得魂飞魄散。
迫击炮弹就落在离我们两间的前方。炮弹穿通屋顶,在隔壁房间里爆炸了。尘
烟弥漫了整个房间,硝烟味刺鼻,爆炸之后,我们才慌忙逃窜。敌人的炮击从前天
开始进入白热化。
这里离敌阵只有一千米左右,可能炮兵阵地就在其后方某处,弹药补充得很充
分吧,敌方炮兵毫不吝惜地持续对我们进行炮击。
友军的野战炮在麦田里拉开阵势迎战。
作为炮兵之眼的观测班,位于平坦麦田里一块孤零零的隆起如瘤的台地上。台
地上有个庙。
这里可能是从前埋葬贵人的地方。台地上的观察所多次遭到敌军炮火的猛烈轰
击。他们那里正是很好的射击目标。
台地上的庙这会儿也因炮击而毁坏了大部分,砖头瓦块遍地散落。
双方炮兵间的交战一直持续着。
某日下午,石桥中尉指挥的五中队奉命占领某村,他们进行了果敢的突击。
石桥中队长带领一小队在平坦的麦田里前进,大树掩映的村庄里,敌人正屏息
凝神地严阵以待。石桥中队忽而在麦田里爬行,忽而快跑一段,接近了敌人。村庄
前面有三四块墓地。墓地坐落在麦田里,样子就像个馒头堆,正是绝好的掩蔽物。
石桥中队一米、两米地勇敢前进,就要靠近墓地了,这时,一直悄无声息的敌
人突然发动所有火力,敌弹宛如暴风雨般飞到石桥中队的身上,就像求血心切的魔
鬼一般,敌弹接连不断地吮吸着鲜血。突击队员们在麦田里拼命奔跑,总算到了墓
地。可他们刚到墓地,手榴弹就在脚下爆炸了,几个人一下子就在痛苦中死去。每
块墓地都是一样,横七竖八地躺着死尸。原来敌人预计到我军进攻时肯定会利用墓
地,便在那里放了成捆的手榴弹,上面系上长线,一直牵到自己的阵地,等突击兵
一到,便拉线爆炸。
石桥中队完全落进了敌人设置的圈套。
如今失去了掩身之处的突击队试图一举冲进二十米前方的敌阵,遗憾的是,敌
阵前面挖了一道虽不宽却贮满了水的小河,挡住了他们勇敢的冲锋。在他们咬牙切
齿、东奔西跑的过程中,两个、三个、四个、五个……一个个在小河前含恨而死,
几乎全被送进了地狱。石桥中队长也悲惨地死去,就这样,第一次突击以彻底失败
而告终。第二次由三小队突击,友军的炮兵进行了掩护射击,但第二次突击也在全
军覆没的悲惨命运中失败了。现在已经知道白天突击是不可能的了,便决定夜间奇
袭。到了晚上,活下来的突击兵们趁着夜色把战友的尸体扛了回来。二小队趁着夜
色收容了包括中队长在内的几十名阵亡者的尸体,但还有五六人的尸体不知是被炮
弹炸飞了,还是被敌人抢去了,没能找到。
这样,五中队人数急剧减少,缩编后仅成了一个小队。仅一次突击便蒙受如此
巨大的损失,而且是以失败告终。迄今为止我们记忆中还从未有过如此凄惨的境遇
。
我们大野部队就这样不惜代价地硬是一直坚持到现在。
不知何时起,我们的炮兵阵地沉默起来。敌人在随心所欲地一个劲射击,与此
相反,友军的炮兵却不知为何中止了炮击,所以连我们这些步兵也都气急败坏,被
炮兵们的不争气激怒了,敌弹依旧毫不留情地射来,忽左忽右地大逞淫威,我方的
炮兵阵地自不待言,连我们步兵都在经受着这血的洗礼。
听说我方炮兵阵地上被炸死了三十匹马,另外还有许多人被炸死,损失三十匹
军马将对今后的行军带来极大的影响,真叫人发愁。
然而友军的炮兵却仍在坚持着沉默的不抵抗。
我们议论纷纷:“难道炮兵是不懂得气愤的傻子吗?”
日子就这样一天大地过去了。
有小道消息说,炮兵弹药匮乏。友军的死伤人员不断增加。
弹药!弹药!
辎重兵们现在不运粮草,却要将死伤人员运载到后方去。
成了一介物品的尸体被堆在车上运走,本该运输歼敌弹药和延续我们生命的粮
草的辎重车,如今却成了灵车,发出滑稽的碾轧声在麦田上奔驰而去。
部队决定在这里采取防御之势。各中队必须占领各自准备宿营的村庄。
我们三中队占领并据守大队总部右边一千多米处的辛庄村。到前天为止这个村
一直是友军占领的,友军只一天不在,就立即被敌人占领,所以又得打仗把它拿下
。
我们的野战炮哑了三天之后,野战重炮来支援了。“野战重炮来了!”这个消
息传到耳中,我们都充满了得救的安心感,心情畅快,就像黑夜过去迎来了天明一
般感激不已。
“野战重炮!野战重炮!”听起来多悦耳啊!它会像野兽那样,像巨大凶猛的
野兽那样大展雄威,一举扫平敌人的炮兵阵地!
不久,大家期盼的野战重炮开始咆哮了。敌人很近。
黑乎乎的尘烟在那边升腾起来。
“当——当——当——”的发射音一过,炮弹立即“嗖——嗖——”地冲破气
流跃过头顶,不久便“咣——咣——咣——”地在那边爆炸了。
可是怎么回事呢?炮弹的着地距离太近了,没打到敌阵,只不过白白把麦田翻
了一下土而已!再怎么射也是枉然。
我们一看,原来观测班没怎么往前去,好像只在后方观测,没有充分检查弹落
情况。
我们分队远离中队,在大队总部。大队总部有二中队在警备,在村庄周围挖了
深深的壕沟。
敌人的炮兵好像在嘲笑我方老也打不准的野战重炮一样,将炮弹雨点般准确地
发射过来。敌人的做法是对一个村落持续几分钟集中射击,然后再对下一个村庄进
行同样的射击。所以,当一个村子受到集中射击时,都能预计到下面该轮到哪个村
了。不过虽然能预测到,可我们没有防空壕,别无他法,只能想开点,对天上掉下
来的炮弹束手以待:运气不好的就死,运气好的就活,只得听凭命运之神安排了。
一旦想开了,也就轻松起来,抽着烟,等待命运之神的裁决。
我分队的人靠着土墙一边抽烟一边晒太阳。紧旁边约一丈高的地上有口井,田
中去打水。六七个打水的人刚围着井喝完水,“咣——”一枚炮弹爆炸了。不知是
敌兵发现了他们之后射的,还是碰巧打过来的,打得实在是太准了。尽管是敌人,
我们仍不禁为他们的本事赞叹不已。幸好那六七个人喝完水就相继跑开了,一个也
没死。
“哎呀呀,这真是……”田中带着侥幸的神色跑了下来,“吓死我了,”接着
,他吐了一口粗气,“狗敌肯定以为我们都给炸死了吧!畜生!活该!”他恶狠狠
地骂道。
我们奉命观测传令野战重炮的着弹点。我从电话旁到二中队队长之间每隔十米
安排一名分队员。在我安排人手时,二中队的士兵们在拼命挖战壕。他们尽力挖横
洞,以求生命安全。大家都想尽量将身体藏到洞里,以避炮弹。这种时候,感觉哪
怕只往外伸出一条腿,这条腿就会被炮弹夺去。
据说大队长也呆在战壕里。
是小川中队长用望远镜在最前面观测的,我分队执行传令任务,传给重炮的观
测班,再传送到炮手那里。为什么观测班不上前,用他们的特种望远镜观测呢?我
们觉得不可思议。
是不是他们害怕炮弹,所以不上前?
我方的炮弹仍旧是盲弹。
“射程延伸一千五百米!目标左侧一百五十米,射击!”
我向下一个传令兵传达。落在距我一千五百米地方的炮弹,比黑夜里乱发一气
还要糟糕。与此相反,敌人的着弹点则准确得让人佩服。这是因为敌兵早就熟悉了
地形,已将准确的测定情况标在他们的地图上——尽管可以这么解释,但打得实在
是准确无比,虽然他们是敌人,我们也不得不佩服他们高超的技术。
“射程缩短五百米,往左五十米。”
这次过远了。
“射程缩短两百米,往右一百米。”
终于打中了。我们在心里叫好,注视着着弹情况。悦耳的弹鸣声从我们的头顶
飞过,接着便升起了黑蒙蒙的硝烟和尘烟。
敌人的炮弹也在寻找我们的炮兵阵地,不断地死命咆哮着。现在,双方的炮弹
互相冲着对方的阵地咆哮。我们步兵部队一边抽着烟,一边望着彼此的炮击,每当
我方的炮弹命中时,便大声称快。
五月二日就这样在炮击中进入了黄昏。
五月三日。
晚上十点。我们奉命回归中队,向辛庄村进发。这是一个微亮的夜晚,麦田里
吹拂着静谧的风,跟白天激烈的枪炮声相比,这一刻是多么的宁静啊!似乎一切都
陷进了沉沉的睡眠,在这静滥的世界里,无法想象会有杀气腾腾的人正伺机摆弄杀
人的家伙。
静与动,这不简直是如梦如幻的变化吗?无法想象,这和平与寂静实际上是嗜
血恶魔跳梁的战场。微暖的风轻轻吹拂着麦穗,直到两小时前,震大动地的炮弹声还
时刻响个不停。就像回光返照者的最后呼吸一般,销声匿迹后便又一下子回到万籁
俱寂中,宛如梦幻,宛如谎言,可是,啊,可是啊,哪曾想这和平与寂静的五月三
日的夜晚,竟会成为我终生难忘的悔恨交加的夜晚!
我们在一条有些低洼、颇似无水河床的地方走着。沿着凹地有条路。凹地右弯
的地方,道路则向辛庄村方向延伸。
我们悄悄地很快到了辛庄。辛庄位于距大队总部约一千五百米处。村里同样大
树参天。
整个中队几乎都在村庄前端,我们分队成了预备队,呆在深深的天然壕沟里。
这壕沟是条干涸的沟渠。据说中队白天消灭了打算来夺回辛庄的敌兵,缴获了两挺
敌人的机枪。士兵们对我说,他们就像当初五中队被打的那样击败了敌人,给五中
队报了仇。
我留下分队队员,自己跟着中队长去侦察阵地,中队几乎所有的人都位于村庄
前方。村庄后面,只在我奉命警戒的地方有一个分队。当我和中队长一起查哨时,
敌弹“嗖——嗖——”地越过村庄飞了过来,落在黑黝黝的麦田里。我们卧倒下来
,商量警戒部署。
“东,敌人在村庄的前方。这里是村庄的后方,敌人不大会来吧!”中队长小
声说道。他接着说:“这条路就是你们刚才来的路,通到大队总部。路的右、前、
左方都要修哨兵工事!要对三个方向警戒!”
“是!我明白了!”
十分钟后,我向分队队员说明警戒地段。
“敌人在村庄的前方,这里是后方。右方七十米处,由一小队派出的一个分队
在警戒,左方六七十米处,由二小队派出的新川分队在那里。我们则必须在中间地
带即我们所在的位置担任警戒。”
“这条路就是我们刚才来的路,通到大队总部。中队长命令我们,以此路为中
心,对右边、前边和左边三面进行警戒。”
“这么大的村庄的广阔后方就靠这么点人手警戒?我感觉这里恐怖得很……”
野口嘟嚷道。他是川崎造船厂的工人,因贪食,肠胃总不好。他是后备兵。
每当必须有人留在后方时,他常常是率先留下来,不太想上前线。即使上了前
线,也只是揽些监视苦力的活。他的背包总是被战利品、零食和香烟塞得鼓鼓囊囊
的。南京战役时,他就因年糕小豆粥吃多了伤了肠胃,给留在了后方,但他好像一
点也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光彩。
他有点小聪明,尤其在机械方面,一旦要挖涉及到他自身安全的战壕时,他一
定会挖得认真漂亮,令人佩服。
他说“恐怖得很”,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是如此。每日都在重复着造成巨大牺牲
的战斗。这场台儿庄战役,敌方的大部队比我们的规模还大,一个劲地昼夜进攻,
真是场格外让人神经紧张、坐立不安的战斗。
“野口和泷口在路边,担任右方的警戒!”我说完,指示了路边的位置。
野口和泷口放下了背包。
我命令道:“拿出圆铲挖战壕!”
泷口于园部中学毕业后,从金泽四高进了仙台的东北大学,是个知识分子。他
还是个在校大学生,兵役宽限期期满后作为现役军人入了伍。他今年二十七岁,是
个瘦小的男子,走路迈着碎步。在我看来,他并不是很勇敢的人。我跟他关系很好
,而且想到他还上了大学,因而哪怕出现万一,也不愿毁了他,所以尽量安排他到
安全的位置上。这次就把他安排在最后面的阵地上。可命运这东西实在不可思议而
且充满讽刺意味,这一点终于明明白白地在两小时之后,通过我眼前,以最难忘、
最伤心的悲愁痛哭的形式出现了。命运难道是人一生下来就必须立即背负的东西吗
?命运究竟是什么?是“达观”吗?无论发生什么事,“这是命运”,人们就用这
句话来寻求“达观”。战场上所有人都成了宿命论者。战场上,有时原可避免的事
结果无法避免,有时的情形又正好相反。可能变成不可能,不可能变成可能。对这
无法预测的神秘,我们都莫名其妙地感受到了命运的存在。
我命令熊野、下坂两人担任左方警戒,我、田中和竹桥三人在前面,充当前方
警戒。是野口最初发现的敌人位置。
为防备从下凹地“仰伊”这一带的土地是柔软的沙土。
我们是入夜后才到这里的,所以无法知晓明确的地形。
夜漆黑一片,可怕的寂静宛如死亡一般包裹着我们。
我们的神经因连日来敌人无休无止的袭击绷得紧紧的。
我们一边不停地干着,一边小心谨慎地竖起耳朵,就连吹过麦田的微风、狗的
脚步声、狗吠声以及其他任何一点声音都不放过。
我们最前面的三个人挖好了一道够我们完全站得下的战壕。其他人还没挖好,
于是我们三人就每人警戒十分钟,先让田中在战壕里站岗,我和竹桥弓着身子在战
壕里边抽烟。我们得偷偷地吸,把香烟的火光挡在手中,免得泄露出去。这烟真香。
黑暗与静谧之中,隐约听到“啪嚓啪嚓”挖战壕的声音。
突然,黑黑的远处响起了激烈的枪声和嘈杂声。好像是大队总部遭夜袭了。
曳光弹在黑夜里画着弧线,枪弹将静谧打个稀巴烂,嘈杂声、叫喊声四处回响。
但过了二十分钟左右,又再次回到原先寂静的黑暗世界。
不知是不是野口、熊野他们挖工事的那块地方特别坚硬,老也完不成。我拿出
压缩饼干“嘎嘣嘎嘣”地嚼了起来。
“那是谁?”突然传来野口的声音。我吃了一惊,抬起头来。只听野口又叫道
:“那是谁?什么人?”我问道:“野口,怎么回事?”
“路前面的大树下有人!”野口一边回答一边诘问:“什么人?什么人?”没
有任何回音。“开枪!”我命令野口。
野口“乓乓乓”连开了三枪。
“停止射击!”我喊完,侦察了一下情况。
我们全神贯注,调动着我们的耳朵和眼睛紧盯着前方。
一点声音也没有。我的阵地前面是一片杂草,看不到前面,于是我爬了出来。
我是分队长,必须弄清楚可疑者是敌兵还是别的什么,而且还必须妥善处置。
我微弯着腰悄悄前进,手里紧握着一支上了刺刀的枪,随时准备刺杀敌人。
路左边的杂草旁是一片凹地,于是我利用凹地悄悄前进。
前进到约二十五米处有枣树和一些枯木。可疑者就在那里。
那里没有杂草,能看得清楚,我就倚托一棵倒地的大树,架好枪,卧倒在地,
在黑暗中努力地向前方探寻。还是不见敌影。
于是我探身到路上查看。路上约五米前方靠右侧的麦田边上蹲着一个黑影。我
判断不出那是人还是大石头,抑或是别的什么,紧盯着看。这时,泷口小声问着:
“老东你在哪儿?在哪儿?”来到了我的左边。
“是泷口埃喂,你看对面那个黑影不是敌兵吧?”
“在哪里?……哪里?”泷口不在意地问。我探身把他拉到身边。
“唔,是像敌人埃”泷口小声说道。
“泷口,你没带枪嘛。我来盘问,要是敌人的话,你就赶紧后退!听到没有?
”我小声对他说完这些,喊道:“什么人?什么人?”没有一点回音。
“什么人哪?”我又喝斥了一声,黑影“霍”地动了起来,说了句什么。他说
的正跟我们在支那北部八库孟(地名,此处为音译。)夜袭中碰到并听熟的话一样
。我立即意识到这是敌人,“泷口快撤!”我大吼着命令毕,对着黑影开了枪。
泷口麻利地闪身撤走了。
一枪。两枪。黑影消失在麦田里。我有种直觉,这个敌人的背后肯定藏着大部
队,此人乃侦察兵之类。
我觉得很危险,应该回到阵地里抵挡,便一边跑过杂草旁长长的凹地,一边喊
道:“有敌人!向路前方射击!”我一边反复喊一边跑。当我冲到自己的阵地时,
田中正张皇失措地站起来,准备冲出战壕。
“在路前方!射击!”我对田中喊着,一边不停地从阵地往前方的暗处开枪。
田中慌慌忙忙地不知朝哪儿开了一枪。
“路前方是这边!”我又对田中喊了一遍。为指示清楚射击方向我连连开枪。
田中已经彻底地惊慌失措了。我正朝枣树附近猛烈射击,背后忽然传来野口的声音
:“泷口呢?泷口呢?”我觉得很奇怪,心想泷口应该先于我回到阵地的,是怎么
回事呢?便问正在找寻的野口:“怎么回事?”回答说是泷口不在。
咦!泷口呢?怎么回事?我惊诧地大声喊道:“泷口!泷口!”没有任何回音
。我把路上搜寻了一通,发现了躺在我们阵地后方道路上的黑影。我吃惊地跑过去
一看:啊!是泷口!
“泷口!泷口!”我拼命地喊着,紧紧抓住他。我死死地凝视着泷口的脸。泷
口衰弱不堪地倚靠着我的手臂,发出临终前的痛苦呻吟。黑暗当中也能看到黑乎乎
的血从他头上流下来,在地面上流淌。悲痛刺着我的心。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泷口啊!泷口!”我哭着抱紧了他。
我此时直觉到——是田中惊慌之中开的一枪……我轻轻放下泷口,跑到田中身
边,猛地抓住他的双臂,一言不发地使出全身力气给了他一个耳光。田中颤栗着,
辩解道:“你怪我,可哪搞得清楚啊!”他的意思是说,鬼知道是谁打的子弹。我
并没有说“是你的子弹打死的”,我打他耳光的手却说明了这一点。
我问自己,事到如今再诘问田中来弄个水落石出又有什么用?便再次回到泷口
旁边,紧抱着他哭了又哭,多惨哪!
我忘却了自我,忘却了敌人,忘却了所有的一切,只为这悲痛、悲哀、悲惨而
号陶大哭,连喊着:“泷口啊!泷口啊!”泷口在我的怀里痛苦地呻吟着,艰难地
持续着他二十七个春秋最后的呼吸。
啊!亲爱的泷口!而且他的死是被恶魔缠身而死的。
“哼——哼——”粗重且极端痛苦的地狱里的呻吟从他的口中传出,紫黑的血
黏糊糊地流着。我的全部身心都被剧烈的悲痛夺去了,就像得了热病一般抱紧他,
呼唤着他的名字。
就在刚才还精神抖擞的泷口!
他那握笔的手——持枪的手微微颤动着。啊!一切都完了!
热泪和难以割舍的情怀涌上心头。
“水!水!”听到熊野的声音,我一下子想了起来——对了!赶紧跑去拿水壶
,把水滴到泷口发出呻吟的嘴里。可是,水只是无效地流溢出来。这让我悲上加悲。
见我沉浸在悲叹号哭之中,熊野招呼说:“你这么难过也无济于事。得向中队
长和卫生兵报告。”他劝我。对呀!我转变了念头,说:“熊野君,你给我跑到总
部去!”
熊野跑走了,很快,中队长和荒木军曹跑了过来。
“泷口,挺住!”中队长跑到我跟前。卫生兵来了。
“中队长,他已经不行了。”卫生兵直筒筒地说道。
“不行了……”是的,已经不行了。泷口被击中了头部!
“不行了”这句话涌上我的心头,扩散开来。
“东!”中队长镇静的声音震撼着我的耳膜。
“有!”
“情况怎样?”
“是!”我将泷口被击中为止的情况作了详细汇报,但我在这个报告中掺了最
大的谎言,打算把最重要的内容隐匿起来,蒙混过去。
“不行了”,这句话再次打垮了我的心,我涕泗滂沱,责任感猛烈地鞭挞着我
。
“如果敌人在前面,那么泷口在回去的路上被击,应该从背后往前穿弹才对,
但实际上却是从旁边穿过来的。那么子弹是从哪里飞来的呢?”听到中队长指责般
的声音,我颓丧不已。我要是现在在这里说出了事情的真相,田中会怎么样?
一切都是我这个分队长的责任。我拼命说:“子弹……跟中队长您一起来检查
的时候就有子弹从那边飞过来了,同样,在那之后也有子弹飞来,所以我想就是被
那子弹打的。”为扯这个谎,我已经筋疲力尽“中队长,对不起您了,对不起。一
切都是我的罪过,对不起!”我撒完谎,失声痛哭。
“卫生兵,马上将泷口带到中队总部!”中队长命令毕便沉默不语了。痛苦的
沉默在延续着。森崎曹长来了。
“你说你不知道泷口遭了枪击?”中队长的声音无情地敲打着我的心。
“是!我一发现敌人,就立即让泷口后退,自己再一边开枪一边撤的,所以以
为先撤退的泷口肯定早已回到他的阵地了。”
“那你怎么知道泷口被击了呢?”
“位于后方阵地的野口间:‘泷口呢?’泷口不在,我觉得奇怪,心想怪呀,
我让他先回来了的呀,四处一看,就发现了在路上呻吟着的泷口。”
“泷口的阵地在哪里?”
“在那边。跟野口同一个阵地,是最后面的一个。”
“你下了什么命令?”
中队长严厉的责问,毫不留情地鞭挞着我充满沮丧与自责的心。
“‘向路前方射击!’”
“你是进了阵地后才开枪的吗?”
“是的,开了六枪。”
“你是朝你所发现的敌人的位置开的枪吗?”
“是这样。朝那边枣树方向。”
“‘向路前方射击’,这道命令对吗?你好好想想看!”
“是!”
中队长似乎感到了泷口的死乃非正常死亡。森崎曹长看了泷口的伤口后吼道:
“伤口大得很,子弹距离很近!”
啊,都隐瞒不了了。我感受到无尽的责难。
“哎呀,脚上居然也中弹了嘛!”曹长的大嗓门震撼着我,好像在痛打我一般
。脚?……我不由自主地回头看去。真是出乎意料。是谁的枪打中的呢?我被一种
无可奈何的情绪彻底击垮了。
命令向路前方射击难道错了吗?我体会到深重的负罪感,甚至想以死谢罪。怎
么见中队长,怎么见泷口的父母!无限的悲叹自责折磨着我。
泷口啊!我是个愚笨的分队长,所以指挥错了,导致你陷入了死境。怎么向你
谢罪呢?对不起!对不起!我在心里忏悔着。
“东!”中队长突然喊我的名字。
“往杂草前的枣树那边派步哨。有杂草挡着看不清楚,十分危险……六个人不
够吧。行啊,给你们增加一挺白天缴获的捷克式机枪吧……哦,还有,东,泷口…
…叫泷口什么来着?”
“泷口光夫。”
“什么!”中队长吃惊他说。
“是泷口光夫?……是么!我还以为是——”中队长低下声来,显得很是意外
,有话要说似的降低了声调。
“我……还以为是——”他接着又自言自语地小声说道。
“东!他给打死了,实在是太可惜了!”他深深叹了一口气,“说实在的,虽
然不能对人说,不过泷口光夫我是不想让他死的,我想,倒不如是……当然不是说
谁就可以,只是……光夫离开联队时,联队长就在说要不要带这小子去,因为这小
子还是个在校的大学生哪!可光夫说‘让我出征吧’,所以才带了来……他父母也
再三托付……终于还是死了碍…”中队长遗憾万分地对我说着。
“实在是对不住,对不起了!”
“喔,没办法。”中队长说。
“加强警戒!”中队长添了这句后走掉了。
听了中队长的话后,我充满悲哀的心更深深地沉浸在泪水之中。我命令田中去
枣树下站岗。
“竹桥,请挖一道能让步哨容身的战壕。”
两人离开战壕走了。我在战壕里独自一人沉思。我的“向路前方射击”的号令
不恰当吗?对位于路左边的人来说,路右边、路的延长线上可都是“路的前方”埃
对A阵地、B阵地的人来说,甲、乙都是路前方。
因此,位于B阵地的野口对甲的方向
射击,位于A阵地的田中则向乙的方向射击了。
如果说这个号令不恰当,那么应该如
何下令才好呢?在夜里,地形又不熟悉,谁也不知道那里会有什么,有没有枣
树,何况这是个精神高度紧张的夜晚。是不是该说:“路上的敌人”?不过这样也
不行,因为这样会把从路上撤下来的自己人错当成敌人的。可“道路远方的敌人”
这句话也是半斤八两。总而言之,阵地上的士兵,尤其像田中和野口已经知道我和
泷口都离开了阵地,难道不应该仔细判断一番吗?野口不是应该在确认不是泷口之
后再开枪吗?田中不是应该判断出路前方指的是哪里吗?
我想不出这种情况下的非常准确的号令。竹桥君在田中君开枪的同时就说泷口
被打倒了。下坂说,搞不清楚是田中打的还是野口打的,因为野口也开枪了。所以
说不定野口突然想了起来,才自己问:“泷口呢?泷口呢?”我在下坂告诉我之前
,一直不知道野口开枪的事。泷口是在离他的阵地,即野口所在阵地三米左右处被
击中的。想必是野口打了脚,田中打了脑袋。
但一切罪过都由我来承担吧!我是分队长。我是不是过于紧张、惊慌失措了?
不是有更为妥帖的处理方式吗?
枣树那边挖战壕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传过来。我屈身缩在壕底,轻轻点着了香烟
。借烟的火光看了看表。时间是凌晨一点十分,五月四日凌晨一点十分。难忘的五
月四日凌晨一点十分。
我是不是应该在发现敌人后,悄悄撤到阵地,向分队员报告情况,然后再指示
射击方向,进行切实准确的作战呢?
但是,我们肩负着侦察兵和前哨尖兵的任务。敌人就在眼前,哪有如此宽裕的
时间!前哨尖兵在得知敌人袭击的情况下,应该从所在位置边喊:“注意!一百米
!”边往回跑,现役时期我就是这么受教育的。
我这次就是边喊着:“有敌人!向路前方射击!”边退回来的。
我在发现一个敌人的同时,还预感到他背后潜伏着敌人的大部队。因为哪怕他
只是侦察兵,也不会仅仅是一个人;要是突袭的话,就更不会是一个人了,而且我
还怀疑可能是昨晚后半夜夜袭大队总部的敌军,面对冲到我们阵地前二十五米处的
敌人,怎么也不能从容待之。敌人要是下决心冲过来,二十五米的距离就只需短暂
的几秒钟。
并且,我们每个人的脑子里总潜藏着对手榴弹的戒心。
至今我们一直都为对付敌人的手榴弹而发愁。敌人拥有大量的手榴弹并且频繁
地使用它。
刚才那一刻,我的脑子里也存在着“手榴弹”。
要给扔进几颗手榴弹,那可就全完了。
到底还是无法想象会有充裕的时间。
我们遭受着不分昼夜的枪炮袭击,与顽抗的敌人对峙——与仅距一千米处顽抗
的敌人对峙。在我绷紧了每一根神经的脑中,对微风的细语也须侧耳倾听,对狗吠
声也须瞠目监守,对任何声音、任何迹象、任何细微的变化都必须保持极度的紧张
和注意,五尺五寸的整个身体化作了一根神经——就是这样一个我,在黑夜中发现
了正在接近的敌人后,要我静静地撤退下来,然后向战友报告,这能做到吗?
我采取的措施正确吗?
错的只是射击目标的指示方法吗?
在那之后,敌兵沓无声息,并没来进攻。莫非敌人真的只是一个人?
倘若如此,那我的直觉就错了。我太胆怯了吗?
不过,要是如我所料,敌军有埋伏,在那之后我们遭到袭击,那我的做法就完
全正确了。
要么敌人虽是部队,但以为我们人多便放弃进攻转而撤退了;要么真的只是一
个人,那之后没来进攻。
我所采取的措施是对还是错,关键要根据我对敌人是部队还是个人的判断来裁
定。
我左思右想,仔细反省
“嘎吱嘎吱”挖了战壕的竹桥回来了。
“老东!”
“什么事?”
“弄不好要出大事,田中君……”
“田中君?……”
“说不定要自杀。”
“什么!”我震惊不已。
“田中君浑身发抖,自言自语说:‘自杀了吧,可现在又不是时候。现在正是
需要兵力的时候,哪怕多一个人也好。要不这会儿就算了?’怎么办呢?反正他一
直在打颤,自责不已。”
果然如此!我痛心疾首,深畏因果报应。
现在田中要是自杀了,那我可真是无颜见中队长了。我也得追随他们,前去谢
罪。
我考虑到不能让田中一个人呆在那儿,便命令下坂换哨。
我正对下坂和熊野讲述理由时,前方响起一声枪响。
“真干上了?”我大吃一惊,心悸不已。
“下坂,快点!快点!”我催促道。
终于,好似恶魔附体般踉踉跄跄、沉浸在严厉自责中的田中,回到了痛心疾首
的我这里。看到他尽管踉跄,却仍健康活着的身影,我的心中涌起一股柔柔的宽慰。
“竹桥君,你当点心!”我把田中交给竹桥,然后去查哨。
穿过矮矮的杂草,来到枣树下。下坂站在那里。眼前,黑暗无边无际地扩展着
,只有当中自白的一条路依稀可辨。这里距离阵地二十五米,好像离得过远了一点。
“下坂,有什么感觉?”我小声问。
“感觉有点危险,”
“是么?把放哨点再往下挪点吧!我觉得在这里设步哨太危险了。”
我带下坂撤回十米左右,就在杂草道的半路上。
“下坂,你来挖个跪射战壕,就在这个战壕里担任警戒!
我来把杂草砍除,以便了望。”
下坂上等兵赶紧挖起战壕来。我到野口那里去借海军用的小刀。那是大约一个
半小时前泷口所在的阵地,现在一分队派来的居仓一等兵手持缴获的捷克式机枪守
卫着。野口在背包里摸刀时,突然传来下坂的盘问声:“什么人?什么人?什么人
!”
又来了?我睁大了双眼。接着,两声枪响划破了黑暗。
下坂位于阵地前。我想,不能再重蹈泷口的覆辙了,便立即命令道:“下坂,
快撤!”
下坂快跑着撤了下来。
“怎么样?”
“不能大意。敌人纠缠不休,我在挖战壕时,圆铲铲的土沾到了枪上,我想把
沾到枪上的土掸掉,猛地一抬头,发现有个家伙摸过来,离我仅两尺左右了。再稍
微晚知道一点儿,说不定我就让他给宰了!真叫人不寒而栗啊!”
“你开枪后,那敌兵怎样了?”
“藏到路对面,喏!就是那边的麦田里去了。肯定还在。”
距离泷口事件已经过了一个半小时多了,我们开了火,很闹了一阵,但敌人似
乎没有撤退,仍在顽固地偷偷逼近。要只有一个敌人,不会采取这么大胆的行动吧
!是部队!肯定是拥有部队背景的单个敌兵盯上了下坂十米的距离,敌兵花了一个
多小时,慢慢地向我们逼近过来。
事态严重。好!?
“射击目标!前方麦田!开枪!”我命令持捷克式机枪的居仓机枪手。
机枪对沉浸在死一般寂寥沉默中的麦田展开了疾风般的狂射。仔细一看,却发
现子弹都打在两三米前的路上,然后成为跳弹飞进麦田里去了。
“着弹点过近!调整距离!”
机枪手立即扬起枪口,修正着弹点。捷克式轻机枪对麦田狂扫了一通。
“停止射击!”又恢复了原先死一般的寂静。
“大家觉得怎么样?我觉得前面的敌人非常顽固,似乎还是相当规模的大部队
,光靠我们七个人很难守住。所以我想请求增援……”我探询分队队员的意见。
“我也这么想。七个人怎么也无法完全守住这个大村庄的后方。说不定敌人马
上就要来进攻。请求增援吧!”下坂回答道。
“你也是这么看的吗?我感觉情况十分紧迫。喂!熊野君!你去把这些情况向
中队长报告,请求增援!”
我对熊野这样命令道,但熊野不想动。
“其他的有没有谁能去?”
没有谁愿意去。从这里到村前面的中队总部,要通过阴森森黑默默的路。而且
大树参天,必须从树下经过。又没有一个友军,确实是段可怕的路程。这种时候,
人哪怕呆在十分危险的地方,但只要有伴,便不愿离开那里了。现在我们已暴露在
敌人面前,不断受到威胁,去中队总部的那段路可能多少有点危险,比这里却要安
全多了,但队员可能觉得单独行动更危险吧,所以没有一个人愿承担这个任务。
“那我去一趟吧。下坂!由你代理分队长。若遇敌袭,别在这里死守,边应战
边撤退!各人到时把背包等所有的东西都扔掉!所以大家先把背包埋在壕底,等打
退了敌人再来拿!
听到没有?全靠你们了!我走了就剩六个人了!”
我说完向中队总部跑去。钻过黑乎乎的灌木丛,穿过土墙边,越过广场,路上
没有任何危险,平安到达总部。中队长在一户快要倾塌的屋里睡着。我陈述了所有
情况,请求增援。
“村下在,你去跟他说,把竹间分队带去吧!”中队长在一团漆黑中对我说道
。
“是!”我在黑暗中敬了礼,然后向后转出了门。门外站着步哨。
“喂!村下小队长在哪儿?”
“在那所房子里。发生了什么情况吗?泷口过了约两小时后死掉了。”
步哨指给我小队长呆的屋子,告诉我泷口的死讯。
“是嘛,泷口死啦!不过竟还活了两小时啊!”我在心中祈祷着,右手紧握着
枪,走向小队长的房子。
那里也站着步哨。
“小队长在吗?”
“正提心吊胆地睡着呢,在床底下。”
“在床上吧?”
“床底下!刚开始,他说非得在床上才能睡着,让我们找来床,搬进来,暖暖
和和地睡着,可听到泷口遭击之后,赶紧“吭哧吭哧”爬到床底下睡了。士兵们睡
在地上,都说想要那张床,觉得太可惜了。”
“大概床上容易中弹吧?”
“可能吧。”
我嘲讽着进了房间。
“小队长,请将竹间分队借给我!我对中队长也说过了。”
我对床底下的小队长说完,报告了危险的情形。
“是么!我让他们去增援。泷口遭击时,我本也想去的,可因在二五0高地伤
了眼睛,到了晚上就看不清楚,所以没去。马上就派人增援!”
小队长到床上坐下来,为自己连泷口的临终地也没去辩解。我在心里狠狠冷嘲
了他一番。
“我回去了。”
我愤愤地出了门。孤零零的六个战友在等着我回去。我加快了脚步。
在沉寂的村庄边,战友们正高度紧张地守卫着。平安无事。我放下心来。
“我去请求增援了。很快就会来的吧!”
我对大家传达完,直想痛斥小队长的龌龊相。村下少尉自分到我们三小队后,
和我一分队同吃同住,跟我们一分队的成员格外密切。而且他跟泷口关系不错,常
常交谈。可结果,中队别的干部都来了,作为小队长的村下少尉却没来。
对自己小队士兵的死装聋作哑的小队长,难道就那么怕到这里来!听到泷口的
死讯后,居然能钻到床底下,我恨不得朝他吐唾沫。虽说还没习惯打仗,但理应保
持小队长的矜持!
人的真正价值正是在非常时刻体现出来的。
“小队长窝到床底下胆战心惊地睡着呢。”我说完,进了田中和竹桥所在的战
壕。
“竹桥君,肚子饿了吧?吃压缩饼干吧!”
我说完,从壕底的背包中拿出一袋压缩饼干。我右边的田中沉默不语。
战壕里交织着“嘎巴嘎巴”啃压缩饼干的声音。微微的震颤传到我的右臂。我
紧盯着地面。震颤一直不停。
是田中在颤抖!
他是在倾听泷口的呻吟和诅咒吗?
他是在为最大的过失而恐惧颤栗,为强烈的自责痛苦而哭泣吗?在这寂寥的黑
暗战壕里!
我感觉到田中是出于自责而颤抖,但我没说一句话来缓和他的不安,宽慰他的
心境,而是有意固守沉默,心里还抱着几分憎恶的心情:“田中尽管自责好了,也
算是为泷口祈祷冥福了。”
五分钟,十分钟,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了,右臂依然传来田中的颤抖。难以忍耐
的时间流逝!
太阳一升上麦田,立即就要展开暴风雨般的战斗了,而现在,这大地之夜还处
在冰冷的睡眠里。我又在心里说:“田中尽管自责好了!”我有意使坏的心对他陷
入痛苦深渊的哀号没有表示出任何同情。我的沉默压迫折磨着他的心。他失去了优
越感,自信和矜持,陷进狼狈和自责之中。
田中哆哆嗦嗦地颤抖着,就像一个连哭泣、痛苦和叹息都无法做到的失去生气
的人,一个不能思考、不能说话,只木然地因恐惧而打颤的人,一个重病的老人。
冰冷的夜气悄无声息地潜入战壕。我又把手伸进压缩饼干袋里。
“嘎巴嘎巴”啃饼干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我的心似乎因嚼饼干的声音而得救了
,多少亮堂了一些。
我弯腰点着了香烟,一瞬间,战壕里“刷”地亮了起来。
田中的鞋子和小腿在哆哆嗦嗦地发抖。
“田中君!”我的右手不由得按住他的腿,并静静地招呼道。
可怜的田中。这里是战场,误伤自己人,错射,出些意想不到的事都是常有的
。不应该责怪田中。田中很可怜——我转念想到。
“田中君,不吃压缩饼干吗?肚子饿了吧?吃吧!”
“哦……”他的声音软弱无力地杏然消失了。
“吃点怎么样?”
“哦……”充满哀愁的微弱的声音。
我把饼干袋递到他跟前。他茫然虚弱的手颤抖着欲抓住饼干,可手掌只一个劲
在饼干袋里胡乱颤抖着,一块饼干也抓不祝失去抓握之力的手只在稍稍拨着饼干。
“老东!”传来他怯生生的声音。
“什么事?田中君。”
只感觉到颤抖,除此之外便听不到任何声音了。沉默持续了几秒钟。
“老东!”就像遭到痛骂之后苦苦哀求的孩子一样,黑暗当中又传来他怯怯的
声音。
“别担心,田中君!”我对黑暗中的声音回答道。
“老东!”又是那种地狱呻吟般的、哀求似的胆怯之声在战壕里回荡。
我完全能推知他想说的话。他是想哀求:“请你千万别说出去是我杀的好吗?”
“田中君!”我用鼓励的口气用力喊道,“没什么可担心的。
是因你的子弹而死,还是因谁的子弹而死都不清楚。这些都是战场的常事。无
论发生什么事,就是嘴烂了我也绝对不会对任何人说的,所以请你放心。中队长什
么都不知道。我什么也没说。相信我,放心吧!”
听我这么一说,田中一直恐惧颤抖的手在黑暗中紧紧握住了我的手。我的手都
快给攥疼了。
“对不起!谢谢!”声音不高,却充满了信赖、感谢和喜悦。
“就什么也别想了,打起精神,吃压缩饼干吧!”我说完,心情不由得欢快起
来,有滋有味地抽起了烟。
漫长的夜晚终于逃往西边了。东边宽阔麦田的穗尖上,太阳金光闪闪,大地呼
吸着苏醒过来。我们像从噩梦中醒来一般放下心来,向着朝阳张开双臂,振臂深深
地呼吸,为这生的喜悦大声打着呵欠。
太阳彻底照亮了大地,连壕底也亮起来了。我们从土里挖出背包,离开了战壕
。麦穗尖被露水打湿了,清冷澄净的晨风吹过。
没有枪炮声,完全是个和平宁静的早晨。很难想象这里是杀戮的战场。枣树拖着
长长的影子子然挺立着。似乎昨天晚上什么也没发生过。
我回忆起昨晚的事,起身去调查地形。路上,看见朝阳照射下的一摊黑乎乎的
血,这是泷口的血。昨晚的惨景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村下小队长来了。他是因
为我请求增援,才无可奈何地从床底下爬出来,把竹间分队带了来的。
“东!敌人在哪里来着?”
我不大高兴,指着前面说了声“在那边树下”,便没再多言。我不想跟他说什
么。“这是泷口的血。”我说完这句,便带着队员回总部了。
中队长命令我将拢口火葬,又补充说:
“只是火葬时要想办法不能冒烟,因为烟是敌人炮击的目标。”
我被这苛刻的要求难住了。本需很多木材,要烧几个小时的,可不让冒烟,真
是件困难的事。不过我还是想尽量做到,便到处物色火葬的场所。
我选定了某户大宅子的里院。宅外围着高高的砖墙。我们在围墙边挖了长方形
的壕沟,沟底垫上桌子、衣橱、椅子等家具以及拆房子得来的柱子等等,让泷口穿
着军装躺在上面。
我凝视着沈口安息的脸庞,合掌为他祷告。不断涌出的泪水打湿了我的双颊,
悲哀涌上来,直堵得我心慌。
战友们在尸体上铺上稻草,又高高地堆了些树枝。
我拿着一束稻草,用来点火的一束稻草。
那么长的时间里,一直“老东氨、“泷口氨这样叫来叫去的战友!
同甘共苦的战友!
啊,直到昨天为止,共同跨越了死亡之线的战友!
无常的人生!
我被强烈的感情冲击着,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点着了稻草。
燃成一片灰烬的泷口啊!
火红彤彤地燃烧起来。火苗从稻草到木头、从木头到木头移动着,将我最亲爱
的战友包围了。
我只是莫名地悲伤。
下午捡起尸骨,装进田中做的盒子里,将另一片尸骨埋在他战死的地方,又削
了一段高三尺左右的圆木头,用铅笔写上我完全能推知他想说的话。他是想哀求:
“请你千万别说出去是我杀的好吗?”
“田中君!”我用鼓励的口气用力喊道,“没什么可担心的。
是因你的子弹而死,还是因谁的子弹而死都不清楚。这些都是战场的常事。无
论发生什么事,就是嘴烂了我也绝对不会对任何人说的,所以请你放心。中队长什
么都不知道。我什么也没说。相信我,放心吧!”
听我这么一说,田中一直恐惧颤抖的手在黑暗中紧紧握住了我的手。我的手都
快给攥疼了。
“对不起!谢谢!”声音不高,却充满了信赖、感谢和喜悦。
“就什么也别想了,打起精神,吃压缩饼干吧!”我说完,心情不由得欢快起
来,有滋有味地抽起了烟。
漫长的夜晚终于逃往西边了。东边宽阔麦田的穗尖上,太阳金光闪闪,大地呼
吸着苏醒过来。我们像从噩梦中醒来一般放下心来,向着朝阳张开双臂,振臂深深
地呼吸,为这生的喜悦大声打着呵欠。
太阳彻底照亮了大地,连壕底也亮起来了。我们从土里挖出背包,离开了战壕
。麦穗尖被露水打湿了,清冷澄净的晨风吹过。
没有枪炮声,完全是个和平宁静的早晨。很难想象这里是杀戮的战常枣树拖着
长长的影子子然挺立着。似乎昨天晚上什么也没发生过。
我回忆起昨晚的事,起身去调查地形。路上,看见朝阳照射下的一摊黑乎乎的
血。这是泷口的血。昨晚的惨景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村下小队长来了。他是因
为我请求增援,才无可奈何地从床底下爬出来,把竹间分队带了来的。
“东!敌人在哪里来着?”
我不大高兴,指着前面说了声“在那边树下”,便没再多言。我不想跟他说什
么。“这是泷口的血。”我说完这句,便带着队员回总部了。
中队长命令我将泷口火葬,又补充说:
“只是火葬时要想办法不能冒烟,因为烟是敌人炮击的目标。”
我被这苛刻的要求难住了。本需很多木材,要烧几个小时的,可不让冒烟,真
是件困难的事。不过我还是想尽量做到,便到处物色火葬的场所。
我选定了某户大宅子的里院。宅外围着高高的砖墙。我们在围墙边挖了长方形
的壕沟,沟底垫上桌子、衣橱、椅子等家具以及拆房子得来的柱子等等,让泷口穿
着军装躺在上面。
我凝视着泷口安息的脸庞,合掌为他祷告。不断涌出的泪水打湿了我的双颊,
悲哀涌上来,直堵得我心慌。
战友们在尸体上铺上稻草,又高高地堆了些树枝。
我拿着一束稻草,用来点火的一束稻草。
那么长的时间里,一直“老东氨、“泷口氨这样叫来叫去的战友!
同甘共苦的战友!
啊,直到昨天为止,共同跨越了死亡之线的战友!
无常的人生!
我被强烈的感情冲击着,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点着了稻草。
燃成一片灰烬的泷口啊!
火红彤彤地燃烧起来。火苗从稻草到木头、从木头到木头移动着,将我最亲爱
的战友包围了。
我只是莫名地悲伤。
下午捡起尸骨,装进田中做的盒子里,将另一片尸骨埋在他战死的地方,又削
了一段高三尺左右的圆木头,用铅笔写上“故泷口光夫之英灵安眠此处”,竖做墓
标。
部队在这里转入防御状态,我们得在村庄周围挖战壕,修筑工事。
敌人的迫击炮弹依旧咆哮着钻进麦田。
敌兵发现了火葬泷口的烟火,发射了几枚炮弹过来,但没有任何伤亡。
我们拼命地挖着战壕。我们三小队被安排在昨晚我分队所在的村庄后方。
晚上,又出现了一名意外的死者。阵地前有一口井,一名士兵入夜后去打水,
结果阵地上担任警戒的战友高度警惕,误以为他是敌人,开枪把他打死了。第二天
我去打水,见井边被血染得通红,木桶倒在地上,浸染着血。井位于阵地前仅三米
左右处,就在泷口被射的紧旁边。二分队最右侧的士兵在那里警戒,他说:“不知
怎么总觉得那里是个非常可怕的地方,似乎感觉到有漆黑冰冷的东西缠绕着自己,
十分阴森恐怖。黑乎乎的夜晚,在战壕里站着不动,便会有一种难以言传的可恶冷
漠的恐怖感袭来,我再也受不了了,像给幽灵追赶着似的逃了过来。”
被不可思议的命运联系起来的非命之死持续了两天之后,再也没人在那个战壕
里站岗了。
中队长对我们说:
“中队失去了两名本来不必死的人。分队长要抓住分队士兵,好好进行指导!”
我从中队长那里受此训告后,回到分队宿舍,对队员们作了传达。
“这是战场上常有的事。”田中信口说道,仿佛真是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我本期待着他深刻的自责、反省和谢罪的谦恭,听了这反抗式的、似乎想将自
己的行动正当化的卑鄙言辞,不禁哑口无言,不胜愤懑。原来,那天晚上田中在阴
暗的战壕里颤栗,并非纯粹源于自责的恐惧,而是当自己的过失暴露时对叱责和惩
罚的恐惧。
牢牢地紧握着我的手,诚恳地说:“对不起!谢谢!”那完全出自不纯真的功
利之心。田中的思想始终不是以责任感为中心而是以功利心为中心的。莫不是他故
意在用“战场上常有的事”这句话,来救助自己被自责折磨着的心?要真这样,田
中倒也有些令人同情了。
我紧盯着他,像是要摸透他的内心。
他慌慌张张地把米放进锅里,动作里似乎有一种莫名的惊慌。
在我们当宿舍住的房前广场上,有敌兵挖的深防空壕。
我分队白天就在那个战壕里睡觉。敌方炮兵一俟天明,便不停息地四处发炮,
连我们都觉得惊奇。他们哪怕只发现一个士兵,也要开炮,就像开枪似的。有一天
,军医大尉从大队总部过来,兴高采烈地骑在马上,从麦田穿过。这个军医相当胆
校大家都说,万一他哪天会死,那肯定是全大队人都送命的日子。最后一个可怜巴
巴死掉的怕就是他了。
军医拍着马屁股,策马奔到我们所在的村庄附近。这时,迫击炮弹带着可怕的
“唆——唆——”声飞了过来。军医大吃一惊,慌忙拽紧马鬃。他是想赶紧逃走。
马仰天长啸,飞奔而去。但炮弹比马更快,“咣——”的一声爆炸了,暴土扬尘。
转眼间,只剩下马独自在麦田里奔跑,军医落马了。我们一边扬声大笑,一边叫道
:“可能负伤了,快叫军医!”
如今对我来说,昼与夜的意思得调个个儿。昼是夜,夜则是昼。
我们白天在安全的防空壕里呼呼大睡,晚上瞪着血红的双眼在战壕里警戒。
或许敌兵也采取了和我们相同的生活方式,白天只是不断地进行炮击。敌人的
迫击炮弹飞向万里无云的五月青空,落下后耕耘着小麦地。虽然只相隔了一千米,
敌我双方却没有再推进,而是互相以炮弹的狂吠进行着对话。
每个黎明的来临对我们来说都是漫长的,叫人迫不及待。
夜是神经质的,黑暗而凄惨。
太阳落到西边的小麦地的时候,我们吃完晚饭,钻入了战壕。在我们闲聊时,
暮色已完全笼罩了战壕,沉默而紧张的气氛将一直延续到拂晓。迄今为止我们还没
学过怎样防御,也没有这方面的经历。现在我们却不得不体验着防御,懂得了防御
在精神上比任何艰难的进攻更辛苦,它正日复一日地损耗着我们的神经。在黑暗的
夜晚,哪怕是一丝微风,我们也不敢放松注意力和判断力;即使是隐隐约约的阴影
,也不敢疏忽大意。我们的神经一直被迫处于连续的紧张状态,耳朵、眼睛和感觉
也不能有片刻的休息,对看不见的敌人始终保持着警戒。任何变化,哪怕只是一丁
点儿细微的变化,都会牵动我们的全部神经。那种感觉就像犯了滔天大罪的人,不
管他走在街上,还是乘火车,无论在哪里,不知何时就会被警察抓住的那种不安时
时向他袭来,他不得不常常持续地绷紧神经,战战兢兢地穿过大街。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都变得更加神经质。
虽然支那士兵经常只是进行着防御战,但是却真能坚持,叫我们不得不敬佩。
经过漫长的黑夜,天亮了。在冷冷的空气中旭日闪闪烁烁地露出脸来,我们便
用一种想朝它叩拜的心情感谢它,彼此交换着安心的微笑。旭日从来没有像现在这
样叫我们激动过,旭日——它已具有了一种特殊的含义。当晨雾弥漫大地的时候,
我们烧好全天要吃的饭,一边津津有味地抽着烟一边吃早饭。早、中、晚的菜没有
区别,都是粉末状的豆酱。
不久敌人的炮兵就要对我们进行早晨的问候了。“啊!
早上好。拼命地发射无用炮弹,耕耕小麦地吧。”我们一边说一边钻进了防空
壕。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火柴用完了,于是开始使用起当地人用的打火石。这
种打火石是在斧头状的皮袋子底部镶上铁片,袋子里装有黑石头,皮袋子的形状和
日本装碎烟丝的草袋一样。
夜晚呆在战壕里吸烟的时候,用火柴的话就会发出亮光,如用打火石又会发出
“丁丁当当”的声音,所以我们想出了一个办法。那是当过农民的熊野想出的好主
意,他把破布搓成绳子,然后点燃绳子的末端,布绳上燃烧着的火种直到绳子烧完
才会熄灭。
我们在战壕里悬挂着三四根这样的火绳用来点烟。长长的火绳上那萤火般的火
种一直保持到天亮。
雨夜实在是很凄惨的,我们淋着雨,脚浸泡在壕底的泥水里,还得挖个横向的
洞穴来保护火绳,使它不被雨水打灭。火绳不仅仅是点香烟的火,在黑暗而紧张的
夜里,那萤火般的微光,是黑夜里仅有的光亮,是我们心中的明灯。
我们丝毫没有顾及农民的辛苦,割掉了战壕前面辽阔的、一直延伸到远方的小
麦,使我们的视野更加开阔。
防御的那些日子从黎明到日暮,又从日暮到黎明,我们的神经被迫承受着难以
忍受的焦躁不安的折磨,已经无法再忍耐下去了。不管进攻是多么地困难,我们都
渴望进攻。在这次战斗中我们的部队至今为止只是一味地在敌人的大部队之间不断
地前进。就像劈波斩浪前行的船那样,我们刚推进到一处,敌人立即从背后再次占
领。到目前为止我们付出了极大的牺牲。
转入防御大约一周后的某一天下午,部队下达了命令,要我们联队明天早晨迅
速撤离此地,转战到别处去。
我们即将放弃这块阵地,再次把它奉送给敌人,我们不知道又要去哪里。迄今
为止,我们费尽心血、付出了极大的牺牲才得到的这块阵地,又要拱手送给敌人,
无论如何都是令人遗憾的。我们不得不提出这样的疑问:迄今为止的牺牲到底是为
了什么?说到底难道我们是要逃跑吗?我们非常愤慨。听联队总部的通讯兵说,这
次转移的决定是经过了激烈的争论才定下来的。因为他是通讯兵,所以通过电话机
听到了联队总部和大队长之间的争论。
最初,联队的副官少佐通过电话向各个大队长传达了联队长的转移命令,但各
个大队长固执己见没有服从。他们说“这样做很对不住牺牲了的亲密的部下,他们
就白死了”。于是这回联队长接过了电话,即便如此,大队长们仍然含糊其辞,还
是主张打到底。联队长引用了欧洲大战德军的例子,说“这不是退却,而是转移”
。尽管如此,大队长们仍然不听命令,急得联队长大发脾气,最后,甚至提出了行
使命令权问题,联队长说:“我是联队的最高长官,天皇陛下委以我命令权,如果
你们不听我的命令,我只有辞职,别无他法。”转移才好不容易被决定下来。听说
这场争论从早晨八点争到下午四点。
就连我们普通士兵,也对这次只能看作是退却的转移心有不满。
转移的时候,我拔出了泷口光夫的墓牌,烧毁了它。什么原因呢?因为我们转
移的同时敌人也许会来把墓牌踩得稀巴烂。
次日凌晨三点,我们在这无人的村庄里喷射毒瓦斯,也朝井里投下瓦斯,隐密
地开始了行动。
第三大队留在马山附近进行警戒。那天我们到达峰县,城外有一架坠落的日本
飞机,恐怕是被敌人击落的吧。在峰县有几门口径二十四厘米的攻城炮,重炮部队
的士兵们正忙着做出发的准备,听说他们就是用这些攻城炮攻下了吴淞口炮台的。
那是一种要用两辆牵引车牵引的大家伙。战车和重炮朝着台儿庄方向激流般涌去。
一旦来到这样的后方基地,便能切实地感受到战场紧张慌乱的气氛。
我们乘上了火车,火车朝着我们来时的铁路线逆向折回。
它将开往何处?关于作战,我们士兵完全是盲目的,只是被动地被运送到某个
地方去战斗而已。火车“呼哧呼哧”地加速前进,不知为何我们感到赶得很急。麦
田像绿色的大江一样朝我们身后奔流而去,杨柳和它嫩绿的新芽也一起向我们身后
飞驰而去。火车气哼哼地怒骂着划过一望无际的大地。湛蓝的天空没有一片云彩,
火热的太阳射出耀眼的光芒。已经是初夏了。
无论下面等待我们的是怎样的战斗,怎样的痛苦、行军和饥饿,我们只要愉快
地度过眼前这短暂的安乐时光就心满意足了。
士兵们在吃苦的时候,一边说“啊,太辛苦了,苦得要死”,一边想着悠闲舒
适地躺着时的美好时光;饥饿的时候,一边说着“肚子饿得不得了”,一边想象着
美餐一顿后,满肚子佳肴美馔的情形。如果很热,就做正在喝冰啤酒的美梦;如果
很冷,就想象一下温暖的春天的太阳。而高兴的时候,又唱起歌、聊起天,天真烂
漫。
他们直率地表现着喜怒哀乐,毫不掩饰。此时此刻正是士兵们的生命。也许下
一个瞬间他们就会喋血而亡。
士兵,可以说是孩子。
即使明天中弹牺牲,今天也要尽情地享受这宝贵的时光。
我们唱歌、谈笑、喧闹。
这列满载着歌声的列车,踹着大地,到达了济宁。
五月十日。
济宁的居民们也因为害怕战祸而逃往别处,一个也不剩。
我们决定今晚在这里住一夜,明晨出发。数日后,说是我们福知山联队的新兵
将要到达,我最亲爱的弟弟重一也在其中。
哥哥在中部支那前线,弟弟马上又要来到前线,兄弟三人都上了前线。听说弟
弟是在第三中队,如果合并到我们部队的话,我和弟弟就会在同一个中队里并肩作
战。多么想早点见到弟弟,可又听说似乎新兵们只不过是作为守备部队来参与行动
。
我们的进攻开始了。
全面进攻徐州!
北国的五月是炎热的夏季。灼人的太阳在天空射出耀眼的光芒。连块石头都没
有的土路从一望无际的小麦田中穿过。伴随着汗水、尘埃、疲劳的行军又开始了。
第三十旅团进攻鱼台。第十九旅团进攻鱼台前方四里的地方。北上的部队是第
九师团、第十三师团、第三师团。第十五师团正从新乡方面南下,这个方向敌人很
多,进展不大。第十师团、第五师团从台儿庄方面进行攻击。
敌方将领是李宗仁,盘踞在徐州,以日军久攻不克而引以为豪。有情报说张自
忠的一个团正在北上驰援。
我部迅速地进入陇海线,试图切断敌人的退路。
薄薄的夏装立刻被汗水浸透了,湿漉漉的夏装上又沾满尘土,像安倍川薄饼一
样变成了黄色。汗珠顺着钢盔的遮阳布一滴一滴流到脖颈里。沉重的背包沾满了尘
土在背上跳动。尘土把脸弄得像涂上了劣质油彩一般,给人肿胀起来的感觉,只有
眼睛黑乎乎地闪着光。汗水流淌,不停地在尘土化过妆的脸上留下蚯蚓般的痕迹。
我们上气不接下气地呼吸着尘土,以致叫人感到我们的肺恐怕到了粉尘充塞的地步
。全身都沾满了汗水与尘土混合的泥团。行军开始后不久,大家全都沉默起来。
无论多么爱说话的人也都沉默起来,大家像是被放在切菜板上的鲫鱼似的张着
嘴行走着。一过四十分钟便一个劲儿地看手表,还有四分钟、三分钟,已经只剩下
两分钟了,度日如年地盼望着休息。最后五分钟实在太艰辛了,别人在前面走着你
只好跟着。
“休息”这个命令是多么令人激动啊,一到休息时间大家一齐倒在地上,把背
包当起了枕头。
我们昼夜兼程。如果有敌人就避开他们,一门心思向陇海线前进。
流汗使我们感到口渴,如果有水就“咕嘟咕嘟”地大喝一气,因此我患了严重
的腹泻病我像是患了痢疾似的,不停地大便。一天之中不得不三四十次地脱下裤子
方便。这种情况已超出了肠炎的程度,或许就是痢疾吧。无论何时行军都是苦的。
我们来到了据说是从前黄河流淌经过的旧河床。那是在夜晚,眼前是一片辽阔
的沙地。星星在天空闪烁,烈风夹杂着沙粒向我们扑来。风沙使我们的双脚越来越
沉重,使我们更加疲惫。
部队在星光下庄严肃穆地前进。五月十八日,临近拂晓的时分,部队终于在一
个村庄大休息。这是离砀山两里左右的地方。陇海线就在前方两里之处。终于到了
进攻砀山的紧要关头。
我们匆匆忙忙地烧了饭,做再次出发的准备。天大亮了,我到井边去打水,水
壶里装满了水,正要回去的时候,看见两三个士兵忍不住地窃笑着从附近人家走了
出来。
这笑好像有什么含义,我问道:“喂!什么事啊?”
“太……美妙的场面……”他们一边笑着说,一边从我的面前走过去。
我明白了那儿有什么。士兵们这样的笑容只有在某种特殊的场合,才会在他们
的脸上浮现出来。
或许这些家伙刚干完了事出来吧,我这样想着,一边毫无理由地感觉到几分甜
蜜而慵懒的温馨,一边走过去要看个究竟。穿过宽阔的庭院,到最里面的房屋前,
发现沉重的厚木门关得严严实实的。但是,能隐约听见从里面传来的笑声和说话声
。我静悄悄地打开未上闩的房门,走了进去又把门关好,俨然很秘密似的。
在顶里头的那间房里有个老太婆抱着小孩,显出一副惊恐万状的样子。她把脸
深深地埋下去,像是不愿看可怕的东西。在右边的房间里两个士兵正站在那里吸着
烟,脸上流露出一副很喜悦的神情。在他们的面前确有“美妙的场面”。
一张大床上三个姑娘张开大腿坐着。中间的姑娘长得很美。她们没有穿裤子,
不!是被强迫脱下了裤子。在这三人之中,既有因感到羞耻而想改正坐姿的女子,
也有完全按命令行事的女子。她们全都恐惧得在打颤。
虽然奇异,但这是前线到处可见的场面。士兵一旦发现年轻的女子就必定会像
这样弄来“看看”。而好色的士兵最后总会奸污她们。行为恶劣的士兵害怕事情暴
露,便杀死被奸污的妇女。
正在“看看”的两个士兵,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三个姑娘赤裸裸的身姿,品评着
优劣,而且还说先进来的士兵已经奸污了她们。
我走出了房间。疲劳已到了极点,居然还有士兵仍有精力奸污妇女,真令我感
到佩服。看来年轻的士兵、年轻的男人是那种无论怎样疲惫不堪,一旦见到女人,
一下子就能恢复体力的人。意外地发现了女人,对整天只看到充满汗臭味、土腥味
男人的士兵来说,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好奇、满足和欢喜。得到消息的士兵接二连三
地向女人的家里跑去。被行军拖得疲惫不堪的士兵,惟独此刻能精神抖擞地跑过去
。
按预定计划应该进攻砀山,突然接到了改变的命令,我们朝徐州迸发。奔向徐
州!奔向徐州!所有的部队都以最先到达那儿为目标拼命地前进。如果我们也同样
进攻徐州的话,那么以最先到达南京中山门为荣的我们,就要再次最先占领徐州,
这使我们鼓起了干劲,拼命努力。
确实是不分昼夜,没有休息,只是不停地走呀走。急行军在持续着,我们也没
有了疲劳和脚痛,像河水一般向前奔去。
我无法对付一天要三四十次腹泻的身体,在路边上厕所的工夫部队早就通过了
。和我一样苦于腹泻的很多士兵,一出队伍便立刻在路旁蹲下去。
沉默的队伍从蹲在路边的我的面前奔流而去。
而我则在排出一点儿肠液后,便不得不匆忙整装,跑着去追上中队。
因为全副武装,上厕所时,解、系装束非常花时间,所以我把刺刀以外的其他
东西,如杂品袋、水壶、地图包等东西全部缠在背包上,以便能立刻脱下裤子。行
军途中一感觉到有便意,我就一边走路一边解开皮带、裤子和裤衩的带子,再离开
队伍。不管是掉队者还是病人,无论什么人都得不到照顾,部队只是一个劲儿地继
续前进。
终于先头部队与敌人遭遇上了。
战车扬起尘沙飞速前进。和我一起在潞王坟火车站共度数日的中尉和士兵,坐
在战车里。他们在尘沙之中,“呀——”地高声叫喊着冲了过去。
我们离开了原来的道路立即展开了战斗。眼前是堤坝围起来的村庄。首先朝着
它集中攻打。我率领部下出发去那里侦察。夕阳挂在村庄的树梢上。
我们保持着高度的注意和警惕接近了村庄。身体紧贴着土堤侦察情况,但村庄
里毫无动静,敌人正在撤退。我们向中队通报了这个情况。
当中队扫荡村庄结束的时候,黑暗完全笼罩了我们,敌人逃跑了,但估计逃得
不远,因为这一带是徐州的外围阵地。
我们在村头正对着徐州的方向挖掘散兵壕,进行警戒。
我们从背包里取出圆铲,开始快速地挖掘战壕。在寒冷的战壕里为了暖一下肚
子,我煞费苦心。
从现在起要开始战斗了,就是为了这一刻的来临,我们饱尝了艰辛。即使明天
早晨牺牲了,为了参加战斗,也必须好好地保护身体。因生病而离开战斗队伍是最
大的耻辱,生病的人会被命令驻屯的。
过去我从来没有离开过战斗队伍。
用携带的燃料生起青蓝色的火给水壶加热。小火焰在散兵壕的底部忽大忽小地
燃烧。不久,将加过热的水“咕咚”一声倒进肚后,我便把水壶当做怀炉紧贴在肚
子上,温暖着肠胃。
北方的五月虽说是初夏,但夜晚却很有凉意。远远近近到处炮声轰鸣,敌人在
包围圈内试图拼死抵抗。黎明前的最后五分钟,进入攻防状态的枪炮声冲开夜幕,
在黑暗的天空轰鸣、回响。不久,黎明来临了,随着曙光的到来,轰鸣的炮声更加
高昂、激烈。
在我们前方两千米的树林里有敌人,拂晓时分,我们开始攻击前进。敌人的子
弹低低地掠过我们的头顶。我们在小麦地里奔跑。前方一道道又深又宽的战车壕像
河流一般横卧着,阻挡了我们的前进。
每道战车壕都是敌人的火线,要攻占前方两千米处敌人的据点,必须夺取好几
条敌人的火线。
任何时候的战斗都是这样,我们如果没有进入有确实把握的杀敌范围就不射击
,而敌兵却总是只要射出子弹就完事了似的,送来了无用的子弹。
我们用各自跃进的方式逼近了敌人,但从某一地点开始,前进变得困难起来。
我们迅速地挖掘战壕,以猛烈的射击袭击敌人。从敌我双方的战壕里射出的子弹,
在麦穗的上方狂舞,交织着刺耳的声音。
对我们来说,这样的战斗场景自不在话下。但我不得不多次到小麦地里解手。
看来人爱清洁到了可笑的程度。即便在这样危险的枪林弹雨中,也不愿在安全的战
壕里解手。纵然子弹射来也仍然要从战壕里出来,到麦地里去解手,否则心里就不
舒坦。这也不仅仅是为了干净,在别人的面前解大便也实在令人感到滑稽和羞耻。
一块儿并排站着小便倒也无所谓,但换成了大便,就觉得很不好意思。我把缠在腰
间的所有带子解开之后,走进小麦地不容易被看到的地方蹲下。我一边解手,一边
担心会下达前进的命令。心想,如果就这样中弹死了的话,那也太难看了!
“东君在解大便时死掉了。”如果真是这样,那实在太可笑了!怎么能这样死
去?我边想边抬头望望刺我鼻子的麦穗,敌人的炮弹却不管我在做什么,毫不客气
地从蹲着的我的头顶掠过。
中队长也正为拉肚子发愁吧,时而跑进小麦地里。重机枪和轻机枪一直在吼叫
。
窥视到中队长跑进小麦地里,我也跟着跑进小麦地。为什么呢?因为中队长蹲
着的时候,大概是不会下达前进命令的。
我们猛追吃不住劲而逃散的敌人,终于拿下了前方两千米处的村庄。村庄的后
面有不太高的岩石山。当我们闯入村庄的时候,敌兵正乱了阵脚向岩石山逃跑。打
逃跑的敌人比去繁华街市的射击场更有趣。我们从石墙、房屋的背后迅速地一阵猛
射,然后又紧追敌人登上了岩石山。在越过山顶的另一面的斜坡上展开了白刃战,
中队长刺死了一两个敌兵,敌兵却没有一个人起而迎击,他们只是一味地逃跑。脚
下横七竖八地倒着刚死的和负了伤不能动弹的敌兵。敌兵逃下岩石山,在小麦地里
消失了踪影。用轻机枪对小麦地扫射了一阵之后,中队向右边高高的岩石山进行突
击。
在我们突击之前,炮兵集中发射的炮弹像下雨似的落在山脚下的村庄里。白烟
和轰鸣声笼罩着村庄,激烈的炮弹像是要把村庄撕成碎片。
我们拼命地向村庄冲去。滑稽的是,我一边气喘吁吁地跑着,一边想着要一架
照相机。
报纸上难得有这种火线突击照片,如果用照相机拍下来那该多……我一边跑一
边这么想。被炮袭吓破了胆的敌人,开始散乱地往山上逃跑。说到逃跑,立刻令人
联想到“快跑”,但这些敌兵却顾不上背后的威胁,完全是慢吞吞地往上爬。
或许他们心里在拼命着急,但登山这种事是不能随心所欲的。
我们冲进村庄的时候,没有一个敌兵。我们也追随其后开始攀登岩石山。但也
和他们一样,只能慢腾腾地挪动脚步。
好不容易登上山顶的时候,敌兵以迅猛的速度冲下了山,施展了隐身术似的一
下子就消失在麦地里。我们先在这里歇一口气,迅速地脱掉汗透的上衣,让晴朗的
太阳把脊背晒干。
猛追敌人,登上高山,在过度的疲劳后,放心地呼吸一口清新的空气,美美地
抽上一支烟,这真是千金难买的美好时刻埃徐州出现在眼前!看见了徐州!那是停
车场!我们大声叫喊,健壮的身体因激动而颤抖了。
“是徐州。最先到达!”匆匆忙忙吸完烟,我们像打滚似的冲下了山。迄今为
止的全部劳苦都是为了今天这个日子。如果攻下徐州的话,就会和往常一样得到短
时期的休整。还剩下六七百米了,加油啊!顷刻间我们来了精神,猛跑起来。
我们向前推进,直到停车场也没遇到任何抵抗。火车此刻像要开动似的冒着白
烟,敌人本来想乘火车逃跑的,一定是由于我们快速地闯入而没能成功。
看到正在燃烧的机车锅炉,想到敌人是多么地惊慌失措,我们很愉快。然而,
随着我们踏入一节货车车厢,这种快乐便因凄惨的悲痛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们仿佛看到敌人的脸上浮现出冷笑,指着留给我们的这节车厢,冷冰冰他说
:“请看这个,诸位日本兵。”瞥了一眼这节货车,我们的愉快和激动完全消失了
,悲愤和怒火涌上了心头。
在货车的那节车厢里,装满了日本战俘的照片、背包、步枪、掷弹筒、杂品袋
及其他的被服、武器等等东西。从俘虏的照片,可以窥探到敌人粗暴的行为;从照
片上士兵的脸上,可以看出耻辱和愤怒。
从装在这节货车里的日本兵的装备,可以推断出有相当数量的战友成了俘虏。
我们对敌人的这个不怀好意的礼物很愤慨,踏进了下一节车厢。那节车厢里充
满哀怨、呻吟和恐惧,那里满是敌人的伤兵。
“杀死他们!”不知谁这样叫道。就像狼咬死小羊羔那样理所当然,我们根本
不顾他们的哀怨、憎恨和诅咒,无情地刺死了他们。现在是形势紧迫的战争时期,
我们该做的不是抚摸他们的头,而是毫不留情地、狠狠地殴打他们的头,直到他们
粉身碎骨。我们只要把憎恶和复仇还给敌人就行了。
伤员的车厢有好几节,都没逃脱相同的命运。停车场的扫荡结束了,我们以为
会驻扎,结果却下达了追击的命令。期望落空了,疲劳也加剧了,因事出突然,我
们全都垂头丧气。
可是必须服从命令,我们再次背上了背包。
五月十九日。
仅以三小时之差我们把最先到达徐州的荣耀让给了第十三师团。
部队前进了数里,然后又慌慌张张地返回来了。那是一条沿着陇海线通向远处
平汉铁路的道路。
凌晨三点通过了徐州的市区,入口处有一座高大的钢骨水泥桥,下弦月在河面
上闪闪发光,星星也闪烁着,在皎洁的月光下,视野内的风景非常美丽,是静谧的
、令人陶醉的景致。
想象不出不久前这里还是激烈的战场,眼前的一个个自然景象没有留下战争的
痕迹,而是诗、音乐、光和令人喜悦的大自然,是美术,是绘画,我们不能不惊讶
于这静与动、静谧与轰鸣的电影般的变化。
我们进入徐州市内,懂得了人的力量比起大自然是何等地渺小。战争没能改变自
然的形态,正因为如此,无论从自然的什么地方,都感受不到战争。反倒使我们发
现了埋藏在心底的对宁静的渴求和对和平的憧憬,不由得感觉到心中充满了自然所
给与的莫名的幸福。但是这条街道的光景却让人清清楚楚地想起战斗情景,想起骚
乱、激烈、叫喊、怒号和现实的生死搏斗。
大街上几乎连一间形状完整的房屋都没有,有的房子屋顶被掀飞,有的倒塌了
,有的已不成形了。道路上到处都是木片和残砖碎瓦,四处可见巨大的弹坑,像特
写镜头似的大开着,宛如巨人捏紧拳头砸在了地上。是的,是战争这个巨人砸毁了
徐州的街道,没有一石一木可以表明曾经有过的和平和繁荣。在被毁坏的屋檐下,
第十三师团的哨兵在月色中站着岗,步枪上的刺刀闪着银光。
月光冷冷地、惨淡地照在废墟上,和那残垣断壁的阴影交相呼应,很是凄凉。
寂静的夜晚,在皎洁的月光下,黑洞洞的炮弹坑、碎瓦残砖、断柱残墙以及裸露的
家具等等,一片狼藉。
它们互相纠缠着堆挤在一起,展示出战斗过的惨景。和有生命的东西一样,连
物品也返回了野性。混饨的、被破坏了的、荒废的街道,这就是徐州。
我们通过了徐州,在离开徐州数里的尘土飞扬的道路上迎来了黎明。即使到了
拂晓也要前进。行军,那就是战争,追击、追击,没日没夜地走着。天空,湛蓝的
天空,深邃的天空,万里无云的天空。从天空中把强烈的光芒洒向大地的太阳,啊
!残酷的太阳,只能认为你是狠毒无情的东西!只是为了和我们过不去而闪闪发光
的吧?残酷的狠毒的火球正把狰狞的光无情地掼在大地上,地上所有的东西都干涸
了,总也干不了的是我们汗流泱背的身体。
广阔无垠的小麦田和高粱地里,像雪似的柔软蓬松的、厚厚的黄色土粉路,消
失在远处的烟霄中。我们第十六师团和其他不知是哪里的师团,步兵联队、炮兵、
辎重兵及战车交错重叠,在这条路上前进。连绵不断的战斗部队在麦田中出现,又
消失在远方的烟雹中。战车扬起一阵阵尘土在狂奔,马在尘土中嘶叫。
六匹马拉着野战炮在飞扬的尘土中行进,光着上身的辎重兵像倭寇一样跟在大
部队后面。其中,大板车由马、牛、驴牵引着前进。大板车上,像行李似的重叠着
坐在上面的士兵,是京都第九联队的魔芋兵。我们在道路旁边的桃园里行走,树上
结着青桃子。桃园的坡田使我们更加疲劳,一会儿上一会儿下,一会儿又得跳过去
。我们像纤夫一样摇摇晃晃地走着,太热了,嗓子眼冒烟,连汗都没有了。有的人
随便坐了下来,有的人抱怨着,有的人干脆躺下歇一会儿,然后又从后面追上来。
从凌晨三四点起床,一直走到晚上十点十一点。最可恶的敌人是行军,还有饥
饿和大雨。我们已经是重返野性的动物了。
以前曾像今天这样被疲劳彻底打垮过吗?我的脸颊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瘪了下
去,我的脚底沾满了污垢、汗水,在鞋子里一滑一滑的,由于脚气和水肿,脚肿胀
起来,像走在针尖上似的痛,连骨头都疼痛起来。眼睛沾满了眼屎、灰尘,模糊不
清。
好多次太阳升起又落下,可是我们比朝阳还早、比夕阳还晚地行走在滚滚尘埃
中。军帽、军服、背包上恰似落了一层雪,沾满了厚厚的尘土。脸上像抹了一层土
似的,一点也认不出谁是谁。
大家都累得不得了。我必须每隔三十分钟上一次厕所。
腹泻病人渐渐增多。
食物难以下咽,只要不用水泡,饭就咽不下去,但水和饭一块儿流入胃里,腹
泻便更加严重。脚一天天地更加疼痛,疲劳也一天大地更加厉害。无论是坐着、躺
着还是起来,身体都像散了架似的怎么放都不行。难道还有这么痛苦的事吗?
这难道不是人所能忍受的最大的痛苦吗?
背包又沉路又远,痛苦加剧。我的背包上面放着泷口的遗骨,用三角布包着的
泷口的遗骨和我一同去战斗。无论多么疲劳,我也不让任何人从遗骨上跨过去;无
论多晚到达宿营地,我也不忘安置泷口的灵台,给他上香。我虔诚地看护着,决不
粗心大意。我背着亲爱的泷口继续前进。
在陇海线一处既不是车站也不是其他停车点的地方,却有被遗弃的火车。大概
是敌兵乘车到那里后,弃车逃走丢下的吧。
我们在凄惨的追击途中,发动了对硕山的进攻。进攻、战斗的时候也就是我们
休养的时候。为什么呢?比起行军来,我们更喜欢危险的战斗。那是因为战斗的时
候就要停止行军。
砀山的火车站上,敌人没来得及开走的火车还在冒着蒸汽,我们用火车头里水
箱的水装满了水壶。以为敌人的主力早已逃走,砀山没有敌人了,因此,我们的先
头部队进入了北门,却刚好与从北门出来的敌军遭遇。敌我双方都惊慌失措,后退
之后,在这里展开了你死我活的战斗。我方迅速形成了铜墙铁壁似的包围圈,敌人
狗急跳墙似的拼死抵抗。他们的命运不是被歼灭便是投降。
我们已深入敌阵,因此后退了一些,重新部署好阵容,又发起进攻。我们第三
中队是预备队,午后,很晚才接到增援的命令。我方已有很多人陆续牺牲了,第三
大队队长也壮烈牺牲。我军从北支那彰德出发之际,当官的和士兵穿上了同样的衣
服,使敌兵很难分辨,但是勇敢的第三大队队长最终还是战死了。在南京战役中,
这个大队长古井少佐曾担任过联队长代理。
敌人的子弹像暴风雨一般倾泻过来,我们步兵炮的炮身像要裂开似的向城中炮
击,敌兵便用迫击炮还击。敌人无路可逃,只能无休止地反击。
我们沿着田间的小路迅速跑去增援。田野中有一座庙字,那里是大队总部,也
是伤员收容所,可是那里绝不安全。
迫击炮弹在房顶开了花,瓦掉了下来,屋顶也破了。胆小得出了名的军医大尉
也负伤了,接着仅有的一名军医少尉也受了伤,卫生员也只剩下曹长一人了,可是
伤员却不断增加。我们从庙旁穿过,又钻进一个小杂木林,到达了前沿阵地,这个
杂木林里有一问简陋的屋子,里面也有两三个伤员在呻吟。
我们到达的前沿阵地是土城墙,敌我双方像壁虎一样紧贴着城墙,在城墙的两
边正盯着寻找对方的疏漏。
中队长命令我:“东分队从这里到那里挖战壕。”我立刻向六名士兵指示了各
自的位置,城墙是由混合的沙和上垒成的,很柔软,容易挖掘。
挖完了之后,中队长说:“转移阵地,从那里到那里,跟我来。”就开始沿着
城墙的斜面走起来。
“转移什么呀……”我心里边想边跟在中队长的后面。我们又开始挖起来了,
挖到一半的时候,中队长又对我说:“喂!
真对不住,再次改变地点!辛苦了!”我无言以对,只是“氨了一声,我们又向
下一个目标走去。
“小心地雷。”中队长提醒道,我们不知如何是好,战战兢兢地挪动脚步。一
想到不知什么时候可能会踩到地雷,便觉得无从落脚。
没有受到任何伤害,我们就到了新阵地,挖好了战壕。我想趁太阳没落山,一
定要给水壶加加热,用它来代替汤婆子取暖,于是在战壕底下用携带的燃料点了火
。腹泻不止,肚子很凉。我们肚子冰凉是由于白天行军时非常渴,夜晚一到宿营地
就咕咚咕咚地喝了大约一升水,因此睡觉的时候感到非常冷。如果每天晚上不喝一
升水的话,白天冒烟儿的咽喉就好不了。
炮声不久就像是消失了似的渐渐变小了,那是由于我方步兵的炮弹射光了。没
有炮弹,对我们来说是非常悲哀的事情。敌人的迫击炮弹在得手的庆幸中震颤着,
在我们头顶爆炸,散兵壕中不断地传出伤兵的呻吟声,我们非常渴望得到空军的援
助。哪怕是两三枚炸弹也好,仅仅是那样也可以使敌人害怕。
不久,黄昏祥和地笼罩到等待死神降临的人们头上。我在战壕底下盯着渐渐燃
烧起来的青白色的火苗,固体油“哧哧”地燃烧着。
城墙内侧的敌兵正在干什么呢?四周一片漆黑,我把热乎乎的水壶紧贴腹部,
感觉到肚子微微地暖和起来,眼睛紧张地在黑暗中巡视。
枪声在黑暗中不时地响起,然后又恢复到令人可怕的寂静。
从我的位置稍微靠右是沙土城墙的拐角,在那里其他小队的队员像壁虎似的紧
贴在城墙上。
从那个方向传来了一声枪响,一个战友倒下了。他想利用身旁那个黑洞洞的枪
眼——那是敌兵在城墙上凿开的枪眼,当他的身体紧贴着那个枪眼的时候,就倒下
了。另一个战友代替他又刚好贴在了那个枪眼上,刹那间也倒下了。谁也没有发现
枪眼的那一边有敌兵。敌兵在城墙的内侧,等待着日本兵靠近,日本兵刚把身体贴
在枪眼上,敌兵就立刻把枪口顶住日本兵的身体,日本兵就被打死了。日本兵像是
要说“请向我开枪”似的走过去把身体堵在了敌人的枪口上。敌兵是把枪口抵住日
本兵的身体射击的,开枪的时候,没有光漏出来,所以战友们不知道子弹是从哪里
飞来的。
卫生员去现场收第二个牺牲者时,枪声再次响了,当时卫生员在枪眼的内部发
现了闪光,知道了敌兵藏身的地点。卫生员死里逃生,通知了近处的战友,把敌兵
打死,为牺牲的两个战友报了仇。
分针转了一圈,两圈,夜渐渐深了。
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令人恐怖的死一般寂寥的黑夜!
失去了军医和卫生员,我们这个无法医治伤员的部队,为如何处理陆续出现的
伤员感到棘手。
终于传来了我们部队决定打开一面城门,让敌人逃走的消息。不用说,那一定
是在敌人撤退的途中,我们某个中队埋伏在那里堵截。
由于连日来睡眠不足和过度劳累,我迷迷糊糊地犯起困来,虽然我清楚地意识
到敌兵就在我趴着的城墙的内侧,但是几个小时毫无变化的寂静,使我不知不觉地
打起盹来。
又红又大的旭日快要从东方升起,天空开始泛出鱼肚白。
突然,轰隆隆几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敲打着我的心,震撼着我的身体。我吃惊
地睁开眼睛,立刻握紧枪准备战斗,就在那一刹那,一个黑色的幽灵像风一样,从
我的身旁掠过。
“啊,支那兵。”
我立刻把枪口对准支那兵的方向,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支那兵消失在城墙下的
麦浪之中。扫视着小麦的穗尖儿,可是不知道应该朝哪边射击,白白地让敌人逃走
了。
到处都发生了同样的事情。敌兵像被赶人绝境的老鼠似的非常胆大,先扔出手
榴弹,趁我们不注意时就逃走了。
我们攀上城墙。哎呀,这是怎么回事啊!在我们的眼前有一条又深又宽的护城
河,在护城河的那一边,竟然还有一道雄伟的砖造的城墙高高地耸立着。一直以为
我们所在的城墙是惟一的一道城墙,原来砀山的城墙有两重。右边较远的地方有一
座桥,桥上,分不清是敌军还是我军的一群人在东奔西跑。
大概是敌兵吧?如此推测的重机枪兵集中火力猛烈射击。经过数十分钟的交战
,占领了砀山,大部分敌人已于昨夜逃走了。
无人的砀山街道已被炮火摧毁了。在刚进城门的地方,三辆有“尼桑”标志的
汽车被丢弃在那里,那是日本的货车。
被敌人抓走的汽车司机和司机助手怎么样了呢?
我们无论占领什么地方,总是首先寻找粮食。粮食和香烟是我们最喜欢的东西
。但是,可能是支那兵把粮食都吃光了吧,这次一无所获。两个小时之后,我们就
离开了那座被糟蹋得面目全非的城镇。
太阳依然像燃烧的火球放射着光芒。广袤无垠的大地一直延伸到天边,前后左
右全是大地,平坦的、没有阴凉的、像绿色海洋的大地。
天空蔚蓝蔚蓝的,没有一片白云,火焰一般的阳光从天空照射下来,空气中连
一丝风也没有。
疲劳和痛苦的程度简直无以言状。夜里十二点才睡,凌晨三点就开始像纤夫似
的行军。我们又热,又苦,又难受,身体疲劳得简直支持不住了,过度的劳累蚀尽
了我们的生命。
每天二十一个小时吸进尘土的咽喉嘶哑得发不出声来,我的眼睛像布满眼屎的
老人那样模糊不清,也不知大家在想着什么,都默默地走着。
我想象着迎着凉爽的海风,尽情地喝着冰啤酒,喝着甘甜清凉的水,披着浴衣
温馨地吃着饭等情景,一边想象一边走着。空想真是愉快呀,使我忘记了疲劳和痛
苦,若是热的话,我就想凉爽时的事;若是寒冷的话,就想温暖时的事;若是痛苦
,那就想快乐的事。
从一个村子走到另一个村子,从一片树林走向另一片树林,我们日夜不停地走
在广阔的平原上。小麦田像绿色的海洋,无边无际。
汗衫和裤子被汗水、污垢弄黑了,散发出刺鼻的氨水似的恶臭。全身长满了痱
子,被汗浸湿了的内衣,一碰就像针扎似的疼。
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只留下汗里的盐分。渐渐地内衣变成了腐烂的碎布片。
军服也被尘土和汗水弄黑了,皱巴巴的。
多想能真的喝上一杯冰凉的啤酒,尽情地躺下睡一觉啊,哪怕一次也好!这是
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多么羡慕负伤之后退到后方的战友们埃太阳啊!为什么你总是
火辣辣地蒸烤着大地呢?
大地啊!为什么你不为我们营造一片阴凉呢?
天空啊!为什么你不给我们送来一阵凉爽的风呢?
我想大声诅咒!
连休息的地方也没有树阴,在直射的太阳下,浑身是汗。
该做什么呢?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对我们来说什么都已无所谓了,即使炮
弹向这边飞来,一个小队的人都死了也没什么不好。无论是生还是死都无所谓了,
即使死了也没什么可留恋的。我开始想到,不如一咬牙死去的好,那就什么痛苦都
没有了。
由于过度疲劳,我们的脚又生了老茧、脚癣和水泡,所以很难行走。流着汗的
肩上,空背包都嫌重,感觉哪怕只是一页纸也非常重。背包带在肩上勒出痕迹来,
我们像害怕仰望阳光似的,腰越弯越低。有的人倒背着枪,有的人把枪当拐杖,有
的人拎着枪走。
背包中不必要的物品一件也没有了,但还是一天天往外扔些东西。没有任何快
乐和希望,精力、体力也消耗殆荆在撕心裂肺的痛苦中,我开始空想起来:“如果
我死了的话……”如果我死了,请在灵台前为我供一杯啤酒,不用念佛,为我唱《
佐渡民谣》就足够了。对我的死,这样做比较合适。比起僧侣念经作酿,为我唱一
首歌,我不知有多感激;比起为我浇上一些水,供上一杯冰凉的啤酒则更令我感到
珍贵。一边醉醺醺地唱着歌,一边参观地狱天堂。醉了的话,就可以把阎王的愁眉
苦脸当做笑脸了。
啊,多么希望喝得烂醉好好睡一觉,伸展一下腰和腿。长在我身上的腿究竟是
不是我的呢?我感觉好像是别人的腿在背包下一步一步地走着。我的身体好像安在
了别人的腿上。
五月二十九日。
商丘(归德)尚未攻陷,第三十旅团正在对它发起进攻,还听说明天要用飞机
向商丘散发劝降传单。对我们来说,只有不断地追击、追击,不停地行军、行军。
又热,又痛苦,又艰辛。大森说:“真想早点死掉。”
还有五十里就到郑州了,最后的五十里却让人觉得非常遥远。
是累死呢,还是中弹牺牲?二者必居其一。田中一天天衰弱下去,只剩下皮包
骨,像一个骷髅似的走着。
生病是耻辱的,会遭人蔑视,精神紧张和对身体的细心照顾,在一定程度上可
以克服病痛。
但是在长长的肮脏的战线上,十分小心地避免生病,以便能参加整个战斗,这
是多么困难的事埃没被敌弹打死,顽强再顽强地坚持着,结果却不幸死于疾病,这
会招来人们蔑视的目光。事实上并不仅仅是那些被敌弹打死的、负伤的人在战场上
英勇作战,勇敢地战斗而没被敌弹打死的人也很多。但即使他们比牺牲了的那些人
更加奋勇地战斗,并且经历了更为长期的、激烈的战斗,倘若他们不幸病死的话,
也必定会招来蔑视的目光。而且国家对他们也没有优待。不过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
生和死,而不是什么毁誉褒贬的问题,只有一心一意地为祖国去生去死。
但是,这是何等的痛苦埃
那些受了伤回后方的人笑着回去了,他们说:“再见了,战友们,你们真是太
辛苦了……”忘记了谈笑,也忘记了哼歌,沉闷无言的队伍行进在绿色的海洋之中。
“即使现在有一个非常漂亮的美人,我也不会有丝毫兴趣了。”理应精力旺盛
的二十三岁的大森这样说。对应该洋溢着青春活力的年轻人来说,此刻性欲也变得
像长在哺乳动物身上的鳍那样只成了空摆设。
绚丽的夕阳在绿海的尽头西沉下去,我们发现了一道雄伟的城墙。城墙的一端
有一大片柳林。这座城墙就像是放在浩瀚的麦海中的一个箱子。隙望楼和城门在夕
阳下熠熠生辉,两三颗星星早早地露出了脸,挂在城门上、柳梢上,小鸟“卿卿喳
喳”地叫着,在天空飞翔,到处可以看到小麦被割光后露出的光秃秃的地面。旱田
里几个村妇背朝夕阳、手拿锄头远远地望着我们,旁边还有山羊和小孩子。这是一
幅多么宁静祥和的风景画埃简直是米勒的《晚钟》,是一幅名画!
恐怕这幅画不久就将被炮声打破,被炮弹撕裂得一塌糊涂!并且会被尸体的恶
臭和鲜血涂抹得乱七八糟!夕阳完全落下去了,星星发出璀璨的光辉。
“中队要隐蔽地插入敌人的背后。”中队长这样说着,踏进了小麦田。战斗!
我们忘记了疲劳、痛苦,一下子紧张起来。
我们爬过麦田,进了柳树林。那里稀稀拉拉地有几间房子,我们卸下背包,立
刻开始挖散兵壕。
“第九联队正在前面进攻,敌人一定会逃到我们这边来,我们要把他们干掉!
”中队长向我们说明了情况。
夜渐渐深了,但什么变化也没有。不久,天亮了,可是,还是没有任何异常。
难道是鱼没入网吗?
鸟儿开始了拂晓的合唱。我们从战壕里出来,呼吸着早晨清新凉爽的空气,用
饭和勇气将肚子填得满满的。当我们点燃香烟的时候,远处响起了激烈的枪声,炮
声也响了起来,清晨的寂静被打破了。
进攻开始了。“哈哈,干上啦。”我们像是在看别人打架似的轻松地吸着烟,
不管其他部队进行着怎样激烈的生死搏斗,只要火没烧到我们身上,我们便极其悠
闲。
太阳完全升起来了,枪炮声没有停息,反而更加激烈了。
“看见了军队!”传来了这样的叫喊。
“什么?在哪儿?”中队长向发现情况的村下少尉发问。
“那个树林!从那个树林的豁口向我方大摇大摆地走来,是敌是友还不能断定
。”村下少尉边说边紧握着望远镜观察。
“是敌人吧?”
“不过,太威风了!是四列纵队。”
“等他们靠近。全体注意隐蔽。轻机枪,上子弹!喊重机枪。”中队长的声音
很严厉,士兵们都非常紧张。
不是别人在打架,火已烧到了我们自己的身上!重机枪安置好了,我们做好了
集中火力射击的万全准备,等待着敌人靠近。非常沉着的四列纵队雄赳赳地行进在
麦田里。
“是敌人,是敌人!好好干!”中队长的声音激动得在发颤。
“开枪吗?”
“不,再等等。再接近一点,等他们来到面前,再一齐射击,你们听着!等我
的命令。”中队长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朗声说道。
敌人不知有埋伏,还在大步前进。我们像恶魔似的在心中窃笑,面带会心的笑
容等待着。只要是正中下怀的事,无论是什么都令人感到痛快,突然伏击敌人是非
常有趣的事!我们紧紧地趴在地上,牢牢地握着枪,在愉快而又紧张的气氛中,注
视着不知死神已来临而渐渐走近的敌人。
敌人的部队在我们的视线中逐渐变大了,距离由一千米到八百米、五百米、四
百米、三百米、两百米、一百米。“打!”中队长厉声命令道。暴风雨般的齐射瞬
间爆发,子弹排山倒海般地射向敌人。
敌人的队伍顿时处于惊愕、恐怖、混乱、狂呼乱叫之中。
眼看敌人倒下一片,秩序井然的纵队七零八落,失去了指挥和统率,敌兵四处
逃窜。我们的子弹仍不肯罢休地追击着逃跑的敌军。
我军的机枪毫不间断地射击着,机枪手们边往灼热的枪身上泼水,边连续扫射
。机枪像一把火药扫帚野兽般咆哮着。
敌人没做任何抵抗,只是混乱、惊愕、怒号、喧嚣、狂叫,像狂人般地在战场
上来回乱窜。人和机械都因这激烈狂热的场面而颤栗。我们的运输机——子弹——
把敌人送上了西天。
十几分钟后,大地上的狂澜平静下来。对敌人来说,悲剧结束了,生命结束了
。第一小队走上前去,把倒下的敌兵全部刺死。就在这时,一个负伤的敌军军官,
扭动着受伤的身躯,勇敢地举起手枪向我军射击,打死了我方四名士兵,子弹从腿
部一直打到腹部。
敌兵尸横遍野,鲜血染红了地面。
杀人并不是什么罪恶的事,那是对祖国的忠诚。我们怀着这样的忠诚之心,为
了继续杀敌,又开始前进了。我们是为了杀人才到支那来的,不需要任何花言巧语
,只要是个杀人的魔鬼就行了。历史就是一部杀人史。
酷热的太阳升起,冷峻的夕阳又落下,太阳如此升升落落,日复一日。通过高
粱地,走过小麦田,穿过树林,离开村庄。室内温度是摄氏四十度。
这次行军途中,我遇见了故乡的朋友工兵军曹横山淳,他被分配在我们中队。
他很有精神,大圆铲子装在背包里。在路旁休息的几分钟里,我和他交谈,喝了他
水壶里的水,就分手了。几天之后,部队进入了宁陵城。城内一个居民也没有,他
们都带着家财和一些东西逃跑了。
蒸烤大地的骄阳,光芒已弱下去了,把余辉洒入宁陵泉中。泉水宽而浅,清澈
见底。为了洗掉战尘,我下到久违的泉水中。把肮脏的身体浸泡在温暖的泉水里,
心情好舒畅,污垢和灰尘纷纷掉了下来。
此刻的我,对金钱的欲望,对财产的欲望,以及其他一切世俗杂念,都荡然无
存,对生活也没有一点焦躁感,这清水使我成为毫无私欲的纯净的人。
清冽而神圣的幸福包裹着我的全身,那是生的欢乐和喜悦。活着这种深切的幸
福感涌上心头。在死神的威胁下活着,是一种分外令人感激的幸福。
泉水的旁边有一口井。叫苦力去井里打水,可他却把小队长的水壶掉到了深深
的井里。我把苦力放下井去寻找,但最终还是没找到。丢了水壶,对我们来说等于
丢了性命。我叫苦力寻找水壶时,横山淳和运输兵大八木寿司来了。大八木寿司一
会儿就回去了,我和横山淳在泉边坐下,聊了起来。
遇到故乡的朋友倍感亲切,二月份在邯郸遇见他之后,直到两天前才再次重逢
。我们是一起走下故乡的山岭、一起踏上征途的亲密无间的朋友,自然聊得没完没
了。
现在故乡是捕捞金枪鱼的季节,如果在间人叮的话,大概正是修补鱼网的时候
吧。“若是能活着回去,要造一条船。”他这样说。
“若是能活着”?是呀,若是能活着……我们怀着渺茫的希望,追忆遥远的故
乡景物,像是被风吹落的秋叶那般虚幻。
想到我们只有现在而没有明天,就更加怀念故乡!出征以来,故乡竹野川的水
已流了一年了吧!日本海岸的礁石又被冲刷了一年了吧!稻荷山的松涛也不断地吼
了一年了吧!父亲啊,母亲啊,故乡啊!
不久,宁静的黄昏笼罩了山泉。
我昼夜行军、作战,极度疲乏,瘦得连肚脐都凸出来了。
因为困得不得了,我便对横山淳说:“太累了,明天见吧。”但横山淳却说:
“好久没见面了,再好好聊一聊吧!”便来到了我的宿舍。
田里结着黄瓜,战友装了满满一背包的黄瓜回来了。我们一边啃黄瓜一边不知
不觉地聊到了深夜。我们怎么也没想到这短暂的会面,竟成为我和他的永诀。虽然
我们都已做好了死的准备,但是仍感到了生的魅力,对生抱有渺茫的希望。
“那么,请多保重!不知下次在什么地方才能相见啊!”我们紧紧地握手道别
,我把他送到黑暗的门外。
“喂,再见啦!多保重!下次见……”他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随着痛苦的增加,士兵们陆陆续续发起牢骚,都认为这次行军付出了最大的努
力,人的忍耐力也已到了极限。现在,压缩饼干吃光了,手榴弹用完了,杂品袋、
背包已空空如也,不应感到沉重,可是,疲劳的双肩连个空包也不能忍受了。
向南曹集进发的某一天下午,我们通过一个村庄,疲劳过度的士兵们在蚂蚁一
样的行列中气喘吁吁地走着。
田中一天不如一天,干瘦得像枯木似的。他老人般地拄着拐杖,无精打采地走
着,深陷下去的眼睛发出微弱的光,脸颊瘦得如一层纸,头发被汗浸湿了,黏糊糊
的,像一团乱麻,胡子乱草似的从污垢中长出来。他的长着这些乱麻乱草的贫瘠土
地的幽灵之所在——脑袋,歪戴着帽子。左手拄着枪,右手拄着杖,弓着腰,拖着
无力的腿走着,一副绝望的可怜相。可是到达宿营地后,他却一点也不想抓紧时间
休养身体,而是像野狗似的步履蹒跚地在村中到处搜寻。见到食物就往嘴里塞;见
到珍奇的东西,就眼巴巴地盯着。这个可怜的田中啊,在我后面有气无力地走着。
“那边的树阴下有姑娘哟。”有个士兵边说边加快脚步从我们旁边经过。他离
开部队去看姑娘,此刻又急急忙忙地追赶自己的中队。
“噢,是吗?”田中小声地嘟嚷着,便离开部队开始往后走,我对他那异常的
情欲感到吃惊,已疲惫得走了样、像活着的死尸似的田中竟然不知疲劳,特意返回
去看姑娘。他平时就比别人更喜欢女人,可是没想到他的情欲会如此强烈。
现在,无论什么样的美人,都不会引起我们的兴趣,我们只想好好地休养一下
。可是田中竟然掉头返回去看姑娘。他的情欲应该遭到蔑视,他的想法令人鄙视,
我很难理解他的情欲。不久,他将面带下流的笑容,脚步瞒珊地回来吧。我多想对
那情欲的奴隶的背影吐口唾沫。
随着一步步接近南曹集,我们的脚步轻松起来,行军也变得比较省力。师团司
令部设在尉氏城,其他各队为奔赴各自位置,分散前进。
战斗暂告一段落,令我们最快乐、最向往的休养就要来临。在经过的村庄以及
到达的村庄,有十几个村民来迎接我们,并将自制的、不带过滤嘴的纸卷的香烟送
给我们。
很快,我们大队到达了南曹集。“眼看就要进行休养啦!
久违了的休养啊!”一想到这个,不消说我们就高兴起来,不可思议地来了精
神。
等待分配南曹集的宿舍的时候,一头大黑猪跑了过来,坐在路边的士兵们的视
线都集中到了猪的身上。现在开始要驻扎下来了,很久没吃好东西了。
“今晚就能吃到一头猪了!”
“吃这好吃的、油汪汪的猪肉!”
大家的眼睛都盯着这头猪。五六个士兵站起身来,向猪追去。猪飞快地到处乱
窜,当官的也不厌其烦地望着逃跑的猪。猪边叫边跑,士兵们则边喊边追。又有五
六个人大叫着“看我的”,挺自信地追了过去。不过谁都白费力气,没有捉到猪。
猪快速地朝我们这边跑过来时,有个士兵敏捷地揪住了它,是一等兵下田。他以迅
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猪按倒在地,并用刺刀戳人猪的腹部。他那敏捷如电光石火
般的身手令人叹为观止,使人不由得联想起剑道高手。下田五郎真是英勇呀。
猪哼都没哼一声,就流血而死了。跟着追来的人都啧啧赞叹,中队长的脸上也
浮现出会心的微笑,下田的分队员们发出了欢呼声。
我们中队负责守卫南曹集的北门。我们师团进攻的目标是郑州,不知道为什么
师团在这里作了短暂的停留。由于和后方联络不上,我们开始了一天三合米的生活
。士兵的粮食本应是一天六合的,可现在只有一半了,并且从早到晚都是粥。但是
我们从附近的小村庄里征用了些小麦面、黄瓜、鸡和鸡蛋等物来填饱肚子。从早到
晚无所事事,靠休息和做体操来打发日子,我们过度疲劳的身体很快地一天天恢复
了,这些日子真快乐。现在,我们头脑里成天所想的都是怎样好好地吃上一顿,因
此值班炊事员们都各显身手,煞费苦心。
征用队哼着歌出去了,然后,手里提着鸡,肩上扛着蔬菜。
小麦面等东西,又黑又脏的脸上露着喜悦的笑容,大声地交谈着回来了。
一到黄昏,我们就在城墙旁边唱起军歌。太阳西斜了,将余辉洒在我们身上。
夕阳下,古老的城墙熠熠生辉,城墙那长长的影子映在绿油油的小麦田上。这里听
不到任何文明的机器声响,听不到汽车声、火车声……齿轮声也没有。所有的一切
都如此古老,那是一种距离时代十分遥远的自然景象。军旗插在大地上,高高地在
空中猎猎作响。做梦也没想到会来到这样的地方放声歌唱。我的歌声在空中回响。
啊!回响,在北支那边缘那辽阔而悠远的世界里回响。
五月十九日。
仅以三小时之差我们把最先到达徐州的荣耀让给了第十三师团。
部队前进了数里,然后又慌慌张张地返回来了。那是一条沿着陇海线通向远处
平汉铁路的道路。
凌晨三点通过了徐州的市区,入口处有一座高大的钢骨水泥桥,下弦月在河面
上闪闪发光,星星也闪烁着,在皎洁的月光下,视野内的风景非常美丽,是静谧的
、令人陶醉的景致。
想象不出不久前这里还是激烈的战场,眼前的一个个自然景象没有留下战争的
痕迹,而是诗、音乐、光和令人喜悦的大自然,是美术,是绘画,我们不能不惊讶
于这静与动、静谧与轰鸣的电影般的变化。
我们进入徐州市内,懂得了人的力量比起大自然是何等地渺小。战争没能改变自
然的形态,正因为如此,无论从自然的什么地方,都感受不到战争。反倒使我们发
现了埋藏在心底的对宁静的渴求和对和平的憧憬,不由得感觉到心中充满了自然所
给与的莫名的幸福。但是这条街道的光景却让人清清楚楚地想起战斗情景,想起骚
乱、激烈、叫喊、怒号和现实的生死搏斗。
大街上几乎连一间形状完整的房屋都没有,有的房子屋顶被掀飞,有的倒塌了
,有的已不成形了。道路上到处都是木片和残砖碎瓦,四处可见巨大的弹坑,像特
写镜头似的大开着,宛如巨人捏紧拳头砸在了地上。是的,是战争这个巨人砸毁了
徐州的街道,没有一石一木可以表明曾经有过的和平和繁荣。在被毁坏的屋檐下,
第十三师团的哨兵在月色中站着岗,步枪上的刺刀闪着银光。
月光冷冷地、惨淡地照在废墟上,和那残垣断壁的阴影交相呼应,很是凄凉。
寂静的夜晚,在皎洁的月光下,黑洞洞的炮弹坑、碎瓦残砖、断柱残墙以及裸露的
家具等等,一片狼藉。
它们互相纠缠着堆挤在一起,展示出战斗过的惨景。和有生命的东西一样,连
物品也返回了野性。混饨的、被破坏了的、荒废的街道,这就是徐州。
我们通过了徐州,在离开徐州数里的尘土飞扬的道路上迎来了黎明。即使到了
拂晓也要前进。行军,那就是战争,追击、追击,没日没夜地走着。天空,湛蓝的
天空,深邃的天空,万里无云的天空。从天空中把强烈的光芒洒向大地的太阳,啊
!残酷的太阳,只能认为你是狠毒无情的东西!只是为了和我们过不去而闪闪发光
的吧?残酷的狠毒的火球正把狰狞的光无情地掼在大地上,地上所有的东西都干涸
了,总也干不了的是我们汗流泱背的身体。
广阔无垠的小麦田和高粱地里,像雪似的柔软蓬松的、厚厚的黄色土粉路,消
失在远处的烟霄中。我们第十六师团和其他不知是哪里的师团,步兵联队、炮兵、
辎重兵及战车交错重叠,在这条路上前进。连绵不断的战斗部队在麦田中出现,又
消失在远方的烟雹中。战车扬起一阵阵尘土在狂奔,马在尘土中嘶叫。
六匹马拉着野战炮在飞扬的尘土中行进,光着上身的辎重兵像倭寇一样跟在大
部队后面。其中,大板车由马、牛、驴牵引着前进。大板车上,像行李似的重叠着
坐在上面的士兵,是京都第九联队的魔芋兵。我们在道路旁边的桃园里行走,树上
结着青桃子。桃园的坡田使我们更加疲劳,一会儿上一会儿下,一会儿又得跳过去
。我们像纤夫一样摇摇晃晃地走着,太热了,嗓子眼冒烟,连汗都没有了。有的人
随便坐了下来,有的人抱怨着,有的人干脆躺下歇一会儿,然后又从后面追上来。
从凌晨三四点起床,一直走到晚上十点十一点。最可恶的敌人是行军,还有饥
饿和大雨。我们已经是重返野性的动物了。
以前曾像今天这样被疲劳彻底打垮过吗?我的脸颊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瘪了下
去,我的脚底沾满了污垢、汗水,在鞋子里一滑一滑的,由于脚气和水肿,脚肿胀
起来,像走在针尖上似的痛,连骨头都疼痛起来。眼睛沾满了眼屎、灰尘,模糊不
清。
好多次太阳升起又落下,可是我们比朝阳还早、比夕阳还晚地行走在滚滚尘埃
中。军帽、军服、背包上恰似落了一层雪,沾满了厚厚的尘土。脸上像抹了一层土
似的,一点也认不出谁是谁。
大家都累得不得了。我必须每隔三十分钟上一次厕所。
腹泻病人渐渐增多。
食物难以下咽,只要不用水泡,饭就咽不下去,但水和饭一块儿流入胃里,腹
泻便更加严重。脚一天天地更加疼痛,疲劳也一天大地更加厉害。无论是坐着、躺
着还是起来,身体都像散了架似的怎么放都不行。难道还有这么痛苦的事吗?
这难道不是人所能忍受的最大的痛苦吗?
背包又沉路又远,痛苦加剧。我的背包上面放着泷口的遗骨,用三角布包着的
泷口的遗骨和我一同去战斗。无论多么疲劳,我也不让任何人从遗骨上跨过去;无
论多晚到达宿营地,我也不忘安置泷口的灵台,给他上香。我虔诚地看护着,决不
粗心大意。我背着亲爱的泷口继续前进。
在陇海线一处既不是车站也不是其他停车点的地方,却有被遗弃的火车。大概
是敌兵乘车到那里后,弃车逃走丢下的吧。
我们在凄惨的追击途中,发动了对硕山的进攻。进攻、战斗的时候也就是我们
休养的时候。为什么呢?比起行军来,我们更喜欢危险的战斗。那是因为战斗的时
候就要停止行军。
砀山的火车站上,敌人没来得及开走的火车还在冒着蒸汽,我们用火车头里水
箱的水装满了水壶。以为敌人的主力早已逃走,砀山没有敌人了,因此,我们的先
头部队进入了北门,却刚好与从北门出来的敌军遭遇。敌我双方都惊慌失措,后退
之后,在这里展开了你死我活的战斗。我方迅速形成了铜墙铁壁似的包围圈,敌人
狗急跳墙似的拼死抵抗。他们的命运不是被歼灭便是投降。
我们已深入敌阵,因此后退了一些,重新部署好阵容,又发起进攻。我们第三
中队是预备队,午后,很晚才接到增援的命令。我方已有很多人陆续牺牲了,第三
大队队长也壮烈牺牲。我军从北支那彰德出发之际,当官的和士兵穿上了同样的衣
服,使敌兵很难分辨,但是勇敢的第三大队队长最终还是战死了。在南京战役中,
这个大队长古井少佐曾担任过联队长代理。
敌人的子弹像暴风雨一般倾泻过来,我们步兵炮的炮身像要裂开似的向城中炮
击,敌兵便用迫击炮还击。敌人无路可逃,只能无休止地反击。
我们沿着田间的小路迅速跑去增援。田野中有一座庙字,那里是大队总部,也
是伤员收容所,可是那里绝不安全。
迫击炮弹在房顶开了花,瓦掉了下来,屋顶也破了。胆小得出了名的军医大尉
也负伤了,接着仅有的一名军医少尉也受了伤,卫生员也只剩下曹长一人了,可是
伤员却不断增加。我们从庙旁穿过,又钻进一个小杂木林,到达了前沿阵地,这个
杂木林里有一问简陋的屋子,里面也有两三个伤员在呻吟。
我们到达的前沿阵地是土城墙,敌我双方像壁虎一样紧贴着城墙,在城墙的两
边正盯着寻找对方的疏漏。
中队长命令我:“东分队从这里到那里挖战壕。”我立刻向六名士兵指示了各
自的位置,城墙是由混合的沙和上垒成的,很柔软,容易挖掘。
挖完了之后,中队长说:“转移阵地,从那里到那里,跟我来。”就开始沿着
城墙的斜面走起来。
“转移什么呀……”我心里边想边跟在中队长的后面。我们又开始挖起来了,
挖到一半的时候,中队长又对我说:“喂!
真对不住,再次改变地点!辛苦了!”我无言以对,只是“氨了一声,我们又向
下一个目标走去。
“小心地雷。”中队长提醒道,我们不知如何是好,战战兢兢地挪动脚步。一
想到不知什么时候可能会踩到地雷,便觉得无从落脚。
没有受到任何伤害,我们就到了新阵地,挖好了战壕。我想趁太阳没落山,一
定要给水壶加加热,用它来代替汤婆子取暖,于是在战壕底下用携带的燃料点了火
。腹泻不止,肚子很凉。我们肚子冰凉是由于白天行军时非常渴,夜晚一到宿营地
就咕咚咕咚地喝了大约一升水,因此睡觉的时候感到非常冷。如果每天晚上不喝一
升水的话,白天冒烟儿的咽喉就好不了。
炮声不久就像是消失了似的渐渐变小了,那是由于我方步兵的炮弹射光了。没
有炮弹,对我们来说是非常悲哀的事情。敌人的迫击炮弹在得手的庆幸中震颤着,
在我们头顶爆炸,散兵壕中不断地传出伤兵的呻吟声,我们非常渴望得到空军的援
助。哪怕是两三枚炸弹也好,仅仅是那样也可以使敌人害怕。
不久,黄昏祥和地笼罩到等待死神降临的人们头上。我在战壕底下盯着渐渐燃
烧起来的青白色的火苗,固体油“哧哧”地燃烧着。
城墙内侧的敌兵正在干什么呢?四周一片漆黑,我把热乎乎的水壶紧贴腹部,
感觉到肚子微微地暖和起来,眼睛紧张地在黑暗中巡视。
枪声在黑暗中不时地响起,然后又恢复到令人可怕的寂静。
从我的位置稍微靠右是沙土城墙的拐角,在那里其他小队的队员像壁虎似的紧
贴在城墙上。
从那个方向传来了一声枪响,一个战友倒下了。他想利用身旁那个黑洞洞的枪
眼——那是敌兵在城墙上凿开的枪眼,当他的身体紧贴着那个枪眼的时候,就倒下
了。另一个战友代替他又刚好贴在了那个枪眼上,刹那间也倒下了。谁也没有发现
枪眼的那一边有敌兵。敌兵在城墙的内侧,等待着日本兵靠近,日本兵刚把身体贴
在枪眼上,敌兵就立刻把枪口顶住日本兵的身体,日本兵就被打死了。日本兵像是
要说“请向我开枪”似的走过去把身体堵在了敌人的枪口上。敌兵是把枪口抵住日
本兵的身体射击的,开枪的时候,没有光漏出来,所以战友们不知道子弹是从哪里
飞来的。
卫生员去现场收第二个牺牲者时,枪声再次响了,当时卫生员在枪眼的内部发
现了闪光,知道了敌兵藏身的地点。卫生员死里逃生,通知了近处的战友,把敌兵
打死,为牺牲的两个战友报了仇。
分针转了一圈,两圈,夜渐渐深了。
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令人恐怖的死一般寂寥的黑夜!
失去了军医和卫生员,我们这个无法医治伤员的部队,为如何处理陆续出现的
伤员感到棘手。
终于传来了我们部队决定打开一面城门,让敌人逃走的消息。不用说,那一定
是在敌人撤退的途中,我们某个中队埋伏在那里堵截。
由于连日来睡眠不足和过度劳累,我迷迷糊糊地犯起困来,虽然我清楚地意识
到敌兵就在我趴着的城墙的内侧,但是几个小时毫无变化的寂静,使我不知不觉地
打起盹来。
又红又大的旭日快要从东方升起,天空开始泛出鱼肚白。
突然,轰隆隆几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敲打着我的心,震撼着我的身体。我吃惊
地睁开眼睛,立刻握紧枪准备战斗,就在那一刹那,一个黑色的幽灵像风一样,从
我的身旁掠过。
“啊,支那兵。”
我立刻把枪口对准支那兵的方向,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支那兵消失在城墙下的
麦浪之中。扫视着小麦的穗尖儿,可是不知道应该朝哪边射击,白白地让敌人逃走
了。
到处都发生了同样的事情。敌兵像被赶人绝境的老鼠似的非常胆大,先扔出手
榴弹,趁我们不注意时就逃走了。
我们攀上城墙。哎呀,这是怎么回事啊!在我们的眼前有一条又深又宽的护城
河,在护城河的那一边,竟然还有一道雄伟的砖造的城墙高高地耸立着。一直以为
我们所在的城墙是惟一的一道城墙,原来砀山的城墙有两重。右边较远的地方有一
座桥,桥上,分不清是敌军还是我军的一群人在东奔西跑。
大概是敌兵吧?如此推测的重机枪兵集中火力猛烈射击。经过数十分钟的交战
,占领了砀山,大部分敌人已于昨夜逃走了。
无人的砀山街道已被炮火摧毁了。在刚进城门的地方,三辆有“尼桑”标志的
汽车被丢弃在那里,那是日本的货车。
被敌人抓走的汽车司机和司机助手怎么样了呢?
我们无论占领什么地方,总是首先寻找粮食。粮食和香烟是我们最喜欢的东西
。但是,可能是支那兵把粮食都吃光了吧,这次一无所获。两个小时之后,我们就
离开了那座被糟蹋得面目全非的城镇。
太阳依然像燃烧的火球放射着光芒。广袤无垠的大地一直延伸到天边,前后左
右全是大地,平坦的、没有阴凉的、像绿色海洋的大地。
天空蔚蓝蔚蓝的,没有一片白云,火焰一般的阳光从天空照射下来,空气中连
一丝风也没有。
疲劳和痛苦的程度简直无以言状。夜里十二点才睡,凌晨三点就开始像纤夫似
的行军。我们又热,又苦,又难受,身体疲劳得简直支持不住了,过度的劳累蚀尽
了我们的生命。
每天二十一个小时吸进尘土的咽喉嘶哑得发不出声来,我的眼睛像布满眼屎的
老人那样模糊不清,也不知大家在想着什么,都默默地走着。
我想象着迎着凉爽的海风,尽情地喝着冰啤酒,喝着甘甜清凉的水,披着浴衣
温馨地吃着饭等情景,一边想象一边走着。空想真是愉快呀,使我忘记了疲劳和痛
苦,若是热的话,我就想凉爽时的事;若是寒冷的话,就想温暖时的事;若是痛苦
,那就想快乐的事。
从一个村子走到另一个村子,从一片树林走向另一片树林,我们日夜不停地走
在广阔的平原上。小麦田像绿色的海洋,无边无际。
汗衫和裤子被汗水、污垢弄黑了,散发出刺鼻的氨水似的恶臭。全身长满了痱
子,被汗浸湿了的内衣,一碰就像针扎似的疼。
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只留下汗里的盐分。渐渐地内衣变成了腐烂的碎布片。
军服也被尘土和汗水弄黑了,皱巴巴的。
多想能真的喝上一杯冰凉的啤酒,尽情地躺下睡一觉啊,哪怕一次也好!这是
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多么羡慕负伤之后退到后方的战友们埃太阳啊!为什么你总是
火辣辣地蒸烤着大地呢?
大地啊!为什么你不为我们营造一片阴凉呢?
天空啊!为什么你不给我们送来一阵凉爽的风呢?
我想大声诅咒!
连休息的地方也没有树阴,在直射的太阳下,浑身是汗。
该做什么呢?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对我们来说什么都已无所谓了,即使炮
弹向这边飞来,一个小队的人都死了也没什么不好。无论是生还是死都无所谓了,
即使死了也没什么可留恋的。我开始想到,不如一咬牙死去的好,那就什么痛苦都
没有了。
由于过度疲劳,我们的脚又生了老茧、脚癣和水泡,所以很难行走。流着汗的
肩上,空背包都嫌重,感觉哪怕只是一页纸也非常重。背包带在肩上勒出痕迹来,
我们像害怕仰望阳光似的,腰越弯越低。有的人倒背着枪,有的人把枪当拐杖,有
的人拎着枪走。
背包中不必要的物品一件也没有了,但还是一天天往外扔些东西。没有任何快
乐和希望,精力、体力也消耗殆荆在撕心裂肺的痛苦中,我开始空想起来:“如果
我死了的话……”如果我死了,请在灵台前为我供一杯啤酒,不用念佛,为我唱《
佐渡民谣》就足够了。对我的死,这样做比较合适。比起僧侣念经作酿,为我唱一
首歌,我不知有多感激;比起为我浇上一些水,供上一杯冰凉的啤酒则更令我感到
珍贵。一边醉醺醺地唱着歌,一边参观地狱天堂。醉了的话,就可以把阎王的愁眉
苦脸当做笑脸了。
啊,多么希望喝得烂醉好好睡一觉,伸展一下腰和腿。长在我身上的腿究竟是
不是我的呢?我感觉好像是别人的腿在背包下一步一步地走着。我的身体好像安在
了别人的腿上。
五月二十九日。
商丘(归德)尚未攻陷,第三十旅团正在对它发起进攻,还听说明天要用飞机
向商丘散发劝降传单。对我们来说,只有不断地追击、追击,不停地行军、行军。
又热,又痛苦,又艰辛。大森说:“真想早点死掉。”
还有五十里就到郑州了,最后的五十里却让人觉得非常遥远。
是累死呢,还是中弹牺牲?二者必居其一。田中一天天衰弱下去,只剩下皮包
骨,像一个骷髅似的走着。
生病是耻辱的,会遭人蔑视,精神紧张和对身体的细心照顾,在一定程度上可
以克服病痛。
但是在长长的肮脏的战线上,十分小心地避免生病,以便能参加整个战斗,这
是多么困难的事埃没被敌弹打死,顽强再顽强地坚持着,结果却不幸死于疾病,这
会招来人们蔑视的目光。事实上并不仅仅是那些被敌弹打死的、负伤的人在战场上
英勇作战,勇敢地战斗而没被敌弹打死的人也很多。但即使他们比牺牲了的那些人
更加奋勇地战斗,并且经历了更为长期的、激烈的战斗,倘若他们不幸病死的话,
也必定会招来蔑视的目光。而且国家对他们也没有优待。不过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
生和死,而不是什么毁誉褒贬的问题,只有一心一意地为祖国去生去死。
但是,这是何等的痛苦埃
那些受了伤回后方的人笑着回去了,他们说:“再见了,战友们,你们真是太
辛苦了……”忘记了谈笑,也忘记了哼歌,沉闷无言的队伍行进在绿色的海洋之中。
“即使现在有一个非常漂亮的美人,我也不会有丝毫兴趣了。”理应精力旺盛
的二十三岁的大森这样说。对应该洋溢着青春活力的年轻人来说,此刻性欲也变得
像长在哺乳动物身上的鳍那样只成了空摆设。
绚丽的夕阳在绿海的尽头西沉下去,我们发现了一道雄伟的城墙。城墙的一端
有一大片柳林。这座城墙就像是放在浩瀚的麦海中的一个箱子。隙望楼和城门在夕
阳下熠熠生辉,两三颗星星早早地露出了脸,挂在城门上、柳梢上,小鸟“卿卿喳
喳”地叫着,在天空飞翔,到处可以看到小麦被割光后露出的光秃秃的地面。旱田
里几个村妇背朝夕阳、手拿锄头远远地望着我们,旁边还有山羊和小孩子。这是一
幅多么宁静祥和的风景画埃简直是米勒的《晚钟》,是一幅名画!
恐怕这幅画不久就将被炮声打破,被炮弹撕裂得一塌糊涂!并且会被尸体的恶
臭和鲜血涂抹得乱七八糟!夕阳完全落下去了,星星发出璀璨的光辉。
“中队要隐蔽地插入敌人的背后。”中队长这样说着,踏进了小麦田。战斗!
我们忘记了疲劳、痛苦,一下子紧张起来。
我们爬过麦田,进了柳树林。那里稀稀拉拉地有几间房子,我们卸下背包,立
刻开始挖散兵壕。
“第九联队正在前面进攻,敌人一定会逃到我们这边来,我们要把他们干掉!
”中队长向我们说明了情况。
夜渐渐深了,但什么变化也没有。不久,天亮了,可是,还是没有任何异常。
难道是鱼没入网吗?
鸟儿开始了拂晓的合唱。我们从战壕里出来,呼吸着早晨清新凉爽的空气,用
饭和勇气将肚子填得满满的。当我们点燃香烟的时候,远处响起了激烈的枪声,炮
声也响了起来,清晨的寂静被打破了。
进攻开始了。“哈哈,干上啦。”我们像是在看别人打架似的轻松地吸着烟,
不管其他部队进行着怎样激烈的生死搏斗,只要火没烧到我们身上,我们便极其悠
闲。
太阳完全升起来了,枪炮声没有停息,反而更加激烈了。
“看见了军队!”传来了这样的叫喊。
“什么?在哪儿?”中队长向发现情况的村下少尉发问。
“那个树林!从那个树林的豁口向我方大摇大摆地走来,是敌是友还不能断定
。”村下少尉边说边紧握着望远镜观察。
“是敌人吧?”
“不过,太威风了!是四列纵队。”
“等他们靠近。全体注意隐蔽。轻机枪,上子弹!喊重机枪。”中队长的声音
很严厉,士兵们都非常紧张。
不是别人在打架,火已烧到了我们自己的身上!重机枪安置好了,我们做好了
集中火力射击的万全准备,等待着敌人靠近。非常沉着的四列纵队雄赳赳地行进在
麦田里。
“是敌人,是敌人!好好干!”中队长的声音激动得在发颤。
“开枪吗?”
“不,再等等。再接近一点,等他们来到面前,再一齐射击,你们听着!等我
的命令。”中队长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朗声说道。
敌人不知有埋伏,还在大步前进。我们像恶魔似的在心中窃笑,面带会心的笑
容等待着。只要是正中下怀的事,无论是什么都令人感到痛快,突然伏击敌人是非
常有趣的事!我们紧紧地趴在地上,牢牢地握着枪,在愉快而又紧张的气氛中,注
视着不知死神已来临而渐渐走近的敌人。
敌人的部队在我们的视线中逐渐变大了,距离由一千米到八百米、五百米、四
百米、三百米、两百米、一百米。“打!”中队长厉声命令道。暴风雨般的齐射瞬
间爆发,子弹排山倒海般地射向敌人。
敌人的队伍顿时处于惊愕、恐怖、混乱、狂呼乱叫之中。
眼看敌人倒下一片,秩序井然的纵队七零八落,失去了指挥和统率,敌兵四处
逃窜。我们的子弹仍不肯罢休地追击着逃跑的敌军。
我军的机枪毫不间断地射击着,机枪手们边往灼热的枪身上泼水,边连续扫射
。机枪像一把火药扫帚野兽般咆哮着。
敌人没做任何抵抗,只是混乱、惊愕、怒号、喧嚣、狂叫,像狂人般地在战场
上来回乱窜。人和机械都因这激烈狂热的场面而颤栗。我们的运输机——子弹——
把敌人送上了西天。
十几分钟后,大地上的狂澜平静下来。对敌人来说,悲剧结束了,生命结束了
。第一小队走上前去,把倒下的敌兵全部刺死。就在这时,一个负伤的敌军军官,
扭动着受伤的身躯,勇敢地举起手枪向我军射击,打死了我方四名士兵,子弹从腿
部一直打到腹部。
敌兵尸横遍野,鲜血染红了地面。
杀人并不是什么罪恶的事,那是对祖国的忠诚。我们怀着这样的忠诚之心,为
了继续杀敌,又开始前进了。我们是为了杀人才到支那来的,不需要任何花言巧语
,只要是个杀人的魔鬼就行了。历史就是一部杀人史。
酷热的太阳升起,冷峻的夕阳又落下,太阳如此升升落落,日复一日。通过高
粱地,走过小麦田,穿过树林,离开村庄。室内温度是摄氏四十度。
这次行军途中,我遇见了故乡的朋友工兵军曹横山淳,他被分配在我们中队。
他很有精神,大圆铲子装在背包里。在路旁休息的几分钟里,我和他交谈,喝了他
水壶里的水,就分手了。几天之后,部队进入了宁陵城。城内一个居民也没有,他
们都带着家财和一些东西逃跑了。
蒸烤大地的骄阳,光芒已弱下去了,把余辉洒入宁陵泉中。泉水宽而浅,清澈
见底。为了洗掉战尘,我下到久违的泉水中。把肮脏的身体浸泡在温暖的泉水里,
心情好舒畅,污垢和灰尘纷纷掉了下来。
此刻的我,对金钱的欲望,对财产的欲望,以及其他一切世俗杂念,都荡然无
存,对生活也没有一点焦躁感,这清水使我成为毫无私欲的纯净的人。
清冽而神圣的幸福包裹着我的全身,那是生的欢乐和喜悦。活着这种深切的幸
福感涌上心头。在死神的威胁下活着,是一种分外令人感激的幸福。
泉水的旁边有一口井。叫苦力去井里打水,可他却把小队长的水壶掉到了深深
的井里。我把苦力放下井去寻找,但最终还是没找到。丢了水壶,对我们来说等于
丢了性命。我叫苦力寻找水壶时,横山淳和运输兵大八木寿司来了。大八木寿司一
会儿就回去了,我和横山淳在泉边坐下,聊了起来。
遇到故乡的朋友倍感亲切,二月份在邯郸遇见他之后,直到两天前才再次重逢
。我们是一起走下故乡的山岭、一起踏上征途的亲密无间的朋友,自然聊得没完没
了。
现在故乡是捕捞金枪鱼的季节,如果在间人叮的话,大概正是修补鱼网的时候
吧。“若是能活着回去,要造一条船。”他这样说。
“若是能活着”?是呀,若是能活着……我们怀着渺茫的希望,追忆遥远的故
乡景物,像是被风吹落的秋叶那般虚幻。
想到我们只有现在而没有明天,就更加怀念故乡!出征以来,故乡竹野川的水
已流了一年了吧!日本海岸的礁石又被冲刷了一年了吧!稻荷山的松涛也不断地吼
了一年了吧!父亲啊,母亲啊,故乡啊!
不久,宁静的黄昏笼罩了山泉。
我昼夜行军、作战,极度疲乏,瘦得连肚脐都凸出来了。
因为困得不得了,我便对横山淳说:“太累了,明天见吧。”但横山淳却说:
“好久没见面了,再好好聊一聊吧!”便来到了我的宿舍。
田里结着黄瓜,战友装了满满一背包的黄瓜回来了。我们一边啃黄瓜一边不知
不觉地聊到了深夜。我们怎么也没想到这短暂的会面,竟成为我和他的永诀。虽然
我们都已做好了死的准备,但是仍感到了生的魅力,对生抱有渺茫的希望。
“那么,请多保重!不知下次在什么地方才能相见啊!”我们紧紧地握手道别
,我把他送到黑暗的门外。
“喂,再见啦!多保重!下次见……”他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随着痛苦的增加,士兵们陆陆续续发起牢骚,都认为这次行军付出了最大的努
力,人的忍耐力也已到了极限。现在,压缩饼干吃光了,手榴弹用完了,杂品袋、
背包已空空如也,不应感到沉重,可是,疲劳的双肩连个空包也不能忍受了。
向南曹集进发的某一天下午,我们通过一个村庄,疲劳过度的士兵们在蚂蚁一
样的行列中气喘吁吁地走着。
田中一天不如一天,干瘦得像枯木似的。他老人般地拄着拐杖,无精打采地走
着,深陷下去的眼睛发出微弱的光,脸颊瘦得如一层纸,头发被汗浸湿了,黏糊糊
的,像一团乱麻,胡子乱草似的从污垢中长出来。他的长着这些乱麻乱草的贫瘠土
地的幽灵之所在——脑袋,歪戴着帽子。左手拄着枪,右手拄着杖,弓着腰,拖着
无力的腿走着,一副绝望的可怜相。可是到达宿营地后,他却一点也不想抓紧时间
休养身体,而是像野狗似的步履蹒跚地在村中到处搜寻。见到食物就往嘴里塞;见
到珍奇的东西,就眼巴巴地盯着。这个可怜的田中啊,在我后面有气无力地走着。
“那边的树阴下有姑娘哟。”有个士兵边说边加快脚步从我们旁边经过。他离
开部队去看姑娘,此刻又急急忙忙地追赶自己的中队。
“噢,是吗?”田中小声地嘟嚷着,便离开部队开始往后走,我对他那异常的
情欲感到吃惊,已疲惫得走了样、像活着的死尸似的田中竟然不知疲劳,特意返回
去看姑娘。他平时就比别人更喜欢女人,可是没想到他的情欲会如此强烈。
现在,无论什么样的美人,都不会引起我们的兴趣,我们只想好好地休养一下
。可是田中竟然掉头返回去看姑娘。他的情欲应该遭到蔑视,他的想法令人鄙视,
我很难理解他的情欲。不久,他将面带下流的笑容,脚步瞒珊地回来吧。我多想对
那情欲的奴隶的背影吐口唾沫。
随着一步步接近南曹集,我们的脚步轻松起来,行军也变得比较省力。师团司
令部设在尉氏城,其他各队为奔赴各自位置,分散前进。
战斗暂告一段落,令我们最快乐、最向往的休养就要来临。在经过的村庄以及
到达的村庄,有十几个村民来迎接我们,并将自制的、不带过滤嘴的纸卷的香烟送
给我们。
很快,我们大队到达了南曹集。“眼看就要进行休养啦!
久违了的休养啊!”一想到这个,不消说我们就高兴起来,不可思议地来了精
神。
等待分配南曹集的宿舍的时候,一头大黑猪跑了过来,坐在路边的士兵们的视
线都集中到了猪的身上。现在开始要驻扎下来了,很久没吃好东西了。
“今晚就能吃到一头猪了!”
“吃这好吃的、油汪汪的猪肉!”
大家的眼睛都盯着这头猪。五六个士兵站起身来,向猪追去。猪飞快地到处乱
窜,当官的也不厌其烦地望着逃跑的猪。猪边叫边跑,士兵们则边喊边追。又有五
六个人大叫着“看我的”,挺自信地追了过去。不过谁都白费力气,没有捉到猪。
猪快速地朝我们这边跑过来时,有个士兵敏捷地揪住了它,是一等兵下田。他以迅
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猪按倒在地,并用刺刀戳人猪的腹部。他那敏捷如电光石火
般的身手令人叹为观止,使人不由得联想起剑道高手。下田五郎真是英勇呀。
猪哼都没哼一声,就流血而死了。跟着追来的人都啧啧赞叹,中队长的脸上也
浮现出会心的微笑,下田的分队员们发出了欢呼声。
我们中队负责守卫南曹集的北门。我们师团进攻的目标是郑州,不知道为什么
师团在这里作了短暂的停留。由于和后方联络不上,我们开始了一天三合米的生活
。士兵的粮食本应是一天六合的,可现在只有一半了,并且从早到晚都是粥。但是
我们从附近的小村庄里征用了些小麦面、黄瓜、鸡和鸡蛋等物来填饱肚子。从早到
晚无所事事,靠休息和做体操来打发日子,我们过度疲劳的身体很快地一天天恢复
了,这些日子真快乐。现在,我们头脑里成天所想的都是怎样好好地吃上一顿,因
此值班炊事员们都各显身手,煞费苦心。
征用队哼着歌出去了,然后,手里提着鸡,肩上扛着蔬菜。
小麦面等东西,又黑又脏的脸上露着喜悦的笑容,大声地交谈着回来了。
一到黄昏,我们就在城墙旁边唱起军歌。太阳西斜了,将余辉洒在我们身上。
夕阳下,古老的城墙熠熠生辉,城墙那长长的影子映在绿油油的小麦田上。这里听
不到任何文明的机器声响,听不到汽车声、火车声……齿轮声也没有。所有的一切
都如此古老,那是一种距离时代十分遥远的自然景象。军旗插在大地上,高高地在
空中猎猎作响。做梦也没想到会来到这样的地方放声歌唱。我的歌声在空中回响。
啊!回响,在北支那边缘那辽阔而悠远的世界里回响。
第四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