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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第五卷
    藤江部队(第十六师团)
    南部部队(第二十联队)
    木村部队(第一大队)
    森山队(第三中队)
    村下小队
    八月八日。
    昨天正午从开封出发,到归德站,在车上住了一宿。
    在徐州停了两个小时。在车站对面的店里买了四十钱桔子罐头,三十钱咖啡,
    二十五盒大团圆牌香烟,一共用去了八十二日元。商店的姑娘是个很漂亮的女人。
    军用列车从徐州一路南下。辽阔的大地向后边飞奔而去。
    我总是这样想:“我今天脚踩的这块土地,在我的生涯当中,是第一次,也是
    最后一次了。不可能再见到这个地方。”我感慨地望着这片土地。
    火车开到曹老集,曹老集一带一片汪洋。黄河的水正在到处泛滥,那是非常凶
    猛的洪水。
    许多村庄和树林几乎就要被洪水淹没了。铁路的左右都是水。水流得很急。上
    下游水连着天,天连着水。到处都行驶着帆船。奇怪的是,水并不浑而是很清。农
    民撑着小船或木筏在收割露在水面上的高粱穗。电线杆在水面上也只露个头。有铁
    桥的地方卷着漩涡。就在这可怕的滔滔洪水之中,铁道笔直地向前延伸,就像天桥
    立(天桥立是日本的名景之一。)一样。波浪在铁道两侧拍打着,涌上来退下去,
    和海边没什么两样。
    我们从货车的小窗口向外眺望着,似乎觉得火车在海边行驶。
    一个个村庄,如同孤岛,在洪水中星罗棋布。在铁路附近还没完全淹没的村庄
    里有农民,他们眷恋着自己出生的土地不忍离去,都呆在各家较高的地方,在一个
    小岛上,只有一户即将倒塌的住房,有头牛正在嚼着那再也吃不了几天的杂草。
    望着远处的水,我们互相谈论道:大概是人来不及逃,就把它扔下不管了,因
    为牛的脚步慢,如果是马的话,或许就被谁骑跑了。
    在有牛的小岛周围,到处是水。那头牛大概吃完草也只有等死了,它不会想到
    这是仅剩下的一点草。如果一点点吃,可以多活些日子,哪怕多活一天也好。不过
    它也许感到自己很可怜吧!
    由于火车行驶的声音,我听不到牛的叫声。如果那头留在孤岛上的孤零零的牛
    ,在夕阳的余辉中,“哞——”地叫一声,会令人感到多么凄惨埃我一直盯着那牛
    ,直到看不见。
    列车在洪水中,不,应该说是在“流淌的湖水”中行驶了四十分钟,总算来到
    了仅有的地面上。车刚停,车尾那节军官使用的客车车厢就脱轨了,军官们都吓得
    赶紧逃了出来。
    列车停的地方是淮河,过了河就是蚌埠,蚌埠市区不小,一直延伸到河岸。
    淮河虽说宽千米左右,但河水经常泛滥,水流很急。铁桥遭到了严重的破坏,
    我们是乘工兵的船过河的。渡河之前接受了霍乱病的检查。
    淮河中游到下游过去被称为淝水(原文如此。)。
    这是有名的淝水古战场。匈奴(土耳其族)、羯(土耳其族)、鲜卑(满族)、
    氏(藏族)、羌(藏族)、汉等民族曾在此决战。(原文如此。)五胡十六国时代
    ,前秦王苻坚最有名气,起用王猛平定了各地,为统一支那,率领大军讨伐了东晋
    ,东晋的名相谢安让谢玄出征淝水并获大胜。这是大约一千五百六十多年前的事情。
    据说谢安年少时就很有名望。朝廷召他,他却留恋家乡山水,没有应召,时人
    有云:“安石(谢安)不出,苍生如何?”后来他出山了。淝水之战时,前秦大军
    袭来,上下一片惊恐,而谢安却悠然自在,每天和宾客下棋以定人心。当淝水的捷
    报传来,谢安看后放置一边,仍泰然对局。客人问:“是什么?”回答:“我家小
    儿已把贼打败了。”不久客人离去。而客人刚走,他就欣喜雀跃,据说把鞋跳坏了
    都不知道。
    这次不是前秦军,而是蒋军溃逃,我们乘胜追击,渡过淮水。
    过河的地方有几个仓库,好像是个码头。洪水淹没了道路。从岸上眺望,像是
    个相当大的城市,但进了市内看,并不很大。不过我猜想战前这儿一定很美吧!
    由于霍乱的流行,食堂、咖啡馆已停止营业。
    全是日本人的店铺,没有一个老百姓。
    对于战场来说,首先进入的是食品和妓女。
    第三师团驻扎在这里。将从蚌埠行军至汉口,必须首先朝庐州方向走四十里的
    山路。本来想买点甜的东西,但最后只买了菠萝罐头。在开封、徐州时,备用的香
    烟一盒十钱,而这里二十五盒一包的才要一日元五十钱。没在蚌埠宿营,直接出发
    ,走了两里多路,宿营在丘陵下方的小村里。夜晚下了暴雨,房顶几乎都要给下漏
    了。
    八月十一日。
    刚开始行军,却大雨滂沱,雨点像疯了似的“僻里啪啦”地落在地面上。道路
    泥泞不堪,车辆的通行相当困难。鞋子深深陷在泥里。大约不到一分钟,全身都湿
    透了,就像背着背包洗了个淋浴一样,潮湿的军装紧粘着肮脏的肌肤。
    半路上遇见了第十师团的辎重兵。他们也感到与泥泞的道路奋战,前进实在困
    难。大雨中一连串不太高的山冈伸向远方,我们要越过它们前进。从远处眺望,这
    山风景极好,望着这雨水朦胧的景致,就像眺望家乡的山水一样。但是对那瀑布似
    的大雨,又感到难以忍受的憎恨。休息时,不能把背包放在泥泞中。起初只好背着
    背包站着休息,渐渐地抵挡不住越来越厉害的疲劳,只好放下背包坐在烂泥地上。
    时而在路边看到小村庄,但是所有村庄的房屋全被烧毁,一间也不剩,只剩下
    残垣断壁。这种状况在北支那是未曾见过的。在进攻南京时,所有的村庄都被烧光
    了,现在我们看到这番情景,不由得感到是来到了中支那。
    今天行军六里。下午一点左右,不知什么缘故,淋着雨在不高的小丘上停了三
    个小时,大概车辆通行有困难吧。雨水浸透了全身,浑身冰凉。
    奉命担任大队部的卫兵。一到宿舍,立刻就去了已在破房子里安顿好的队部。
    屋里屋外泥泞不堪,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雨总算停了,便在院里点火烘衣服,用
    水壶里的水做酱汤,烧饭,吃饭。因为太饿了,所以觉得特别香。月亮浮现在雨后
    的清澄夜空,又大又圆。月亮旁边有一颗特别明亮的星。
    我尽情地呼吸,空气清新、纯洁而令人感到舒适,这是我此时的感受。不知不
    觉忘记了疲劳,有一种脱胎换骨的感觉,多么美而宁静的夜晚埃坐在低矮的破棕床
    上,边烘烤衣服边抽烟。身体的疲倦随着香烟的烟雾消失了。
    无论在什么场合,只要一回到宿舍,浑身就轻松下来。
    “哎,月亮真圆!”我说。
    “今天是盂兰盆节(盂兰盆节,又称为盂兰盆会,阴历七月十五日,佛教徒为
    追荐祖先而举行的佛教仪式。)嘛!”好像是大个子真嵩望着天空说,“家乡的人
    正在跳舞吧!大概正在观音堂的广场上围成圆圈,边唱民谣边跳舞吧!”
    “是阳历盂兰盆节?还是阴历孟兰盆节?”
    “是阳历的。”
    “啊,是吗?是阳历盂兰盆节啊!”
    已经到盂兰盆节啦,圆圆的月亮,恐怕是盂兰盆节!
    十点了,观音堂的广场上大概挤满了跳舞的和看热闹的人吧!藤间的规久男告
    诉我:“从今年起,间人也过阳历盂兰盆节了。”我又想起七夕(七夕,即阴历七
    月七日,传说中牛郎与织女相会的日子。)节的长条纸和竹子。七夕是我小时候最
    喜欢的节日。我记得童年时,一大早就暗暗担心自己那挂满长纸条的竹子不如别人
    的漂亮,我把它放漂到海里,然后就去海边墓地参拜,早晚见到人就打招呼说:“
    节日好!”
    明年的盂兰盆节能在日本过吗?我望着支那的月亮,深切地怀念着内地。
    我们既没有盂兰盆节等节日,也没有新年,有的只是战争。明天还要行军,必
    须要有充足的睡眠。但是成群的蚊子在耳边“嗡嗡”地飞,一点都睡不着。
    八月十二日。
    听说今天的行军路程是四里半。四里半,太好了!车辆无法前进。排好了准备
    出发的队形后,被命令要扫荡村庄。
    据说是因为熊野和驹泽以及中队的另五名士兵的枪被苦力夺走了。说是有个军
    官连军刀在内的其他一切都被抢走了。抢夺武器的大概是土匪吧!他们就是那些支
    那人,我们刚进这个村时,他们留在烧坏的破房子里没走。没有一个女的,全是青
    壮年男人。为了从明天起行军时有人背包,把他们抓来,给了香烟和点心,便睡了
    。肯定是被这帮土匪巧妙地骗了。我们过去曾用过好几次苦力,但是一次都没被抢
    过枪。尽管其中也发生过苦力逃跑的事件,但他们从来没有拿走我们的东西。
    可是这回不仅我们部队,据说路过的其他部队也出现了武器被抢的情况。看样
    子他们装成良民,从不断通过的部队手中抢。他们就是这样收集武器,等他们武器
    集齐采取行动时,就形成了对兵站路的威胁。
    我们扫荡了附近的村庄。发现了从哪个部队抢来的大衣、裹腿,被抓的农民也
    坦白交待了。
    下午出发。第三中队是尖兵中队,第三小队是尖兵。我的第一分队奉命做联络
    兵。晚上八点左右到达当天的目的地。周围的田里有很多南瓜。我们煮了很多,填
    满了饥饿的肚子。说不上来有多好吃。
    衬衫完全被汗水湿透,难受得睡不着,于是洗了衬衫和裤子,放在火上烘烤。
    这时接到命令,明天要住在这里。平时,一到宿舍,就做饭、洗衣、烘烤、铺床等
    ,睡眠时间很少,非常辛苦。一听说明天住在这里,大家都感到特别高兴。
    “呀!明天不走啊!别睡了!干脆聊天吧!”有人大声嚷道。在这声音里包含
    着喜悦和轻松的情绪。
    中队给了一顶帐子,挂在没有房顶的屋子里。
    这个村子遭到破坏,像样的房子已找不到几间了,如同发生过地震一样,房顶
    塌陷,瓦砾成堆,房梁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我们把床和木板收集起来,拼成一些
    床铺,蚊子成群地飞着。考虑到夜晚的露水,上面支起了帐篷,躺在硬邦邦的木板
    上望着月亮。没有风,闷热得很。刚才还为驻扎的喜悦大声交谈,不知何时,声音
    变得“叽叽喳喳”小了下来,都因疲倦而酣睡了。
    睡了个懒觉,早晨九点起床。身体倦怠,懒洋洋地起来,赶紧去洗漱。屋前有
    个广场,枣树上已经结枣。有个黄水塘,跳进去又是洗澡,又是游泳,就到了中午
    。
    发了三颗明治奶糖,一个批粑罐头,一点点啤酒,两盒香烟(金蝙幅牌)。在
    行军中发这么多东西还是很少有过的。另外,还发了一点砂糖。
    在屋子的旮旯,放着质量很差的红豆和面粉。我想赶快做点红豆汤,就把发给
    自己的砂糖拿出来做红豆汤,士兵们贪嘴。因为糖少,如果做得少点的话,就能吃
    出甜味来,我想多喝点儿,做得很多,结果像水一样没有味道。下午三点,突然来
    了命令,村下少尉及其他十人得先出发。
    “哎呀,哎呀……”他们发出近乎叹息的声音出发了。
    闲躺在枣树下,吹着凉风,吃着大枣,抽着香烟,望着那绿草如茵的平缓的山
    坡,心情无比舒畅。山上尽是绿草,而且山坡不陡,倾斜度不高,真想上去散散步
    。山脚下的高粱地宽阔得如同大海一样,红褐色的丛生的高粱穗波浪起伏。看来这
    里也种稻,稻秧已长到一尺多高。支那这个国家是个完全安静的国家,一点也听不
    到机器的声音。我们躺在树阴下,抽着香烟眺望山冈。此时的心情非常平静,没有
    任何杂念、担心和痛苦。
    下午,发现一个支那人抱着被子坐在隐蔽处,便用棍棒打他,用皮鞋踢他。
    并不是说他做了什么坏事,而是在我们的眼里,他们等于畜生。不知他患的是
    睾丸炎还是疝气,他长着个大睾丸,睾丸挨着地。他指了指睾丸,双手拄地在道歉
    ,好像要说是因为生病。但是我没有放过他,你的睾丸大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你让我
    看,我又不是医生,你竟敢让我看这个脏东西!我毫不留情上去就踢,他大概受不
    了,扔下被子,夹着睾丸逃了出去。
    晚饭后,乘凉,月亮缺了一小块。
    “驹泽,那个月亮里也住着动物吗?黑黑的那块类似于地球的陆地,白的那块
    大概是海吧?”我远眺着月亮问道。
    “也许是吧!你仔细盯住那块黑的看,就像一张笑脸。”
    “家里的父母亲、兄弟们,还有她,全都正在朝着那个方向,看着天上的月亮
    吧?我们现在也在看。这样一想,就觉得虽然来到千里之外的这里,但从整个宇宙
    看来,只不过就像蚂蚁爬。人无论做了多么大的事,与宇宙相比,实在是微不足道
    。”
    “是啊!好像在做傻事啊,在内地大概正在过盂兰盆节、吃着团子吧!”
    驹泽显出很想吃的样子说。
    “啊,真想吃甜团子。”我叹息道。即使远隔千里,大家仍都对着同一个天空
    ,望着同一个月亮。从宇宙角度看,我们做的事,实在是无聊又渺小,而战争,不
    管是个人之间还是国家之间,都要分出胜负,输的一方是很惨的。
    “喂,怎么样?女人来信了吗?我的三胜根本不给我来信,不过我也没给她写
    。”
    “是吗?大概正在和第二个情人一边吃着团子一边赏月吧!”
    “也许是那样。但是,我根本就无所谓。人一走茶就凉嘛!”
    “那丫头,可是我年轻时发泄性欲的对象。”
    “平站辎重兵说了,出征前两人一直同居,那个艺妓从心眼里迷恋他,常常给
    他钱。可是出征以后,那女的就去朝鲜当了妓女,他从这边寄了四封信,让寄点零
    花钱来,可是听说一封都没回。他好像彻底明白了——那些青楼女子全都是那种货
    色。”
    “是吗?那位人称‘黑里俏’的,就是这种人。”我眺望着月亮,想起了三胜
    。这些女人全都是那样。两人在一起时,对你迷恋得要死,一旦离开,她就会把你
    全给忘了。她们的热情,如同火焰一样,两人在一起时,爱得气都喘不过来,说:
    “我决不会忘记你。”可是分别后,立刻就会忘掉对方而去迷恋另一个男人。我对
    三胜这个艺妓没有感到丝毫的眷恋,我对她的感情只不过是一种同情的爱,同情她
    对我献出的强烈的恋情。
    离别就意味着忘却。
    叛国贼鹿地亘(鹿地亘(1家、评论家。原名漱口贡。
    在东京帝国大学求学期间即参加无产阶级文学运动。1936年赴上海,结织鲁迅、郭
    沫若等人,组织日本人反战同盟,从事反战宣传。1946年回国,曾被美军以间谍嫌
    疑犯监禁一年,称为“鹿地事件”。),他从帝大毕业后以左翼作家身份,绞尽他
    那贫乏的脑汁,舞弄他那支秃笔。他在日本看不到成功的希望,就到了支那,而如
    今事变一发生,他就不想回日本,受到支那的一群废物的低能左翼作家的大肆赞扬
    ,说他是从日本帝大毕业的优秀作家,因其思想与国内格格不入,来到了支那,并
    为他举办了庆祝活动。他头脑发热,忘乎所以,从上海到南京,又从南京到汉口,
    和蒋介石共同行动,终于成为叛国贼,造谣惑众。
    不知从哪儿传来用流畅日语播音的男女声音,在播送谣言,这对男女大概是鹿
    地亘夫妇,据说他妻子是在上海跳舞的舞女。
    下面是播送的一两条谣言,这是在军用收音机里收听到的:大野、助川、野田
    的第十六师团在向尉氏城方面进攻时,被兵力强大的支那军所击退,饭刚烧了一半
    ,便丢下车辆、马匹急忙逃走了。现在日本的第十六师团正面临全面灭亡的悲惨命
    运。支那军正以优秀的士兵和武器在追歼。
    这是关于我军因黄河决堤而急忙调防的蛊惑宣传,真是荒唐可笑!
    日本的官兵们,板垣在台儿庄方面打不下去了,已经遭到优秀的支那军的严重
    打击,大伤元气。虽然他送掉成千上万士兵的性命,回到国内当个陆军大臣,那又
    有什么意义呢?
    这是在嘲笑第五师团长板垣中将升为陆军大臣。另外在山西一线,道路上散有
    用日文写着如下内容的传单:赶快向你们的圣战挑战吧!向这使用了愚蠢的、蒙蔽
    人的字眼又没有胜利希望的战争挑战吧!你们离开了号哭的妻儿到支那做什么来了
    ?家里有妻子在等待着你们,你们的孩子在哭叫。你们的仗是打不赢的,赶快回去
    停止战斗。旅费将由善良的支那军发给。现在就投降吧!投降的人到支那军这边来
    领取旅费!
    这些支那人!不,是鹿地亘!可爱到以为用这些比说梦话还天真的话语就能骗
    得了日本兵。这些都是纸制的炸弹,是声音的炸弹,对于我们来说,那只不过是颗
    臭弹。
    月夜,静悄悄的夜,万籁俱寂的夜。啊,依然是辽阔的大地,奥妙的世界。那
    里既没有战争也没有文明,只有古老的静谧的世界,远离“酷烈”这个字眼的世界!
    八月十四日。
    上午六点半出发。行程三里半。来到定远县永康镇。
    永康镇位于河的上游,仍然是没有一个百姓。有一条很清的河。第十师团的辎
    重兵、第二师团的军马辎重兵,从远处过来再到更远的地方,排着一大长排,首尾
    相接走了一整天。
    “定远”这个词,让我回想起我们先辈在日清战争中曾说过的——“还没看到
    定远(定远,中日甲午战争中北洋舰队的战舰名。)吗?”那是一种枕戈待旦、誓
    必歼灭敌舰的战斗英姿。
    在这个地处不高的小村庄里,有一所建有望楼的房子。
    在它的二楼上散乱着许多书,有英语、化学、几何、代数、物理等。这里也许
    曾住着中学老师或是学生吧!晚饭后,在草丛里练唱了军歌,刚从内地来的土本少
    尉唱起了如今内地流行的《日之丸进行曲》。
    “姐姐即将出嫁的嫁妆柜,含着母亲几多激动感慨。”他把这句反复唱了好几
    遍。我是第一次从他这儿听到《日之丸进行曲》,我感到有点儿生气,并瞧不起。
    这是一首有些俗气,而且流传在街头的毫无价值的抒情歌。这种廉价的抒情歌曲,
    能让人感受到战争吗?这是令人感伤的战争观,在这首歌里既没有国民的战斗气魄
    ,也感受不到勇往直前的战时意识。
    战争不是梦,是现实。不是浪漫,而是剧烈的斗争。我蔑视这位正洋洋得意唱
    着那种歌的土本少尉。
    我听到新兵在吟诗,吟诵得相当好,一片铿锵有力的吟诗声融入傍晚的草丛中
    ,我真想听它好多遍。
    八月十五日。
    清晨,我们又背上了背包。道路很差。本来第十师团担负着修路任务,现在我
    们大队要接替他们。我们在没有海的朱家湾驻扎下来。第三小队奉命担任大队部的
    直接警戒,所以我们白天黑夜都要站岗放哨。
    这个村庄很脏,除了阳光照耀的蓝天之外,几乎没有让人感到清洁的东西。
    我们从室内扫到室外,路也扫得干干净净,把门板卸下来当床,并挂上了蚊帐
    。还是有很多苍蝇。
    房屋的墙上时常爬有蝎子,一到夜晚,蝙幅就黑压压的一片成群飞来。只有东
    边是个不太陡的山坡,其他便是一望无际的空旷田地。
    这个村子的东边有个小小的门,它虽然有门的形状,但并不能防什么。我在这
    儿放了一整天哨。白天只是一个人,晚上要增加到五个人。我们每人都带有防蚊的
    蚊帐,这蚊帐的形状像桶,帐子的支架用的是铁丝。把它从头蒙到脚,手上戴着防
    水布做的手套,热得实在受不了。行军时把这个蚊帐叠起来,垛在背包上。
    我们的样子就像虚无僧站在门口化缘一样。
    其他小队每天挥汗修路。
    “破锅”曹长得了少见的尿毒症,那是开封的支那妓女赏赐给他的。没注射麻
    药就开刀,痛得他直哼哼。听到呻吟声,大家都挖苦他:“哼!这时知道疼了?”
    我站着放哨以及躺着睡觉时都在这样想:我将努力奋斗,得到几百万元钱,可
    以给本家亲戚各几万,让他们中没一个穷人。我当然也会给兄弟们,我想首先给平
    太郎哥哥几十万。次郎也要多给些,其次就是茂君、初兄等,我要让他们全富起来
    。我还要拿出几十万用来发展尚不发达的家乡。
    铁路是需要的,渔业也必须发展。为了家乡的发展,就是需要几十万,我也要
    拿出这笔钱。另外,为了家乡的穷人们,我也会毫不吝啬地把钱分给他们。我想那
    样做。如果我有了钱,我会为了亲人,为了家乡,为了穷人们,无止境地使用。
    借钱的痛苦经历使我产生了这样的梦想,我在心中一个一个地描绘着这些梦想
    。我原以为八月十一日是盂兰盆节,听说是十四日。月亮开始变缺了。那些可怜的
    死去的战友们,今晚大概正在灯笼火光的迎接下,回到父母身边了吧!
    啊!泷口光夫,一想起你,我心里就难受!
    我无论如何都忘不了他。他的形象深深地烙在了我的心上。我多想和泷口一块
    儿行军、吃饭。
    村下少尉珍藏的《石原莞尔将军》一书。就像所有的传记一样,这本书也
    是仅写了他好的一面。
    据说石原少将是有信念。自信心很强的人。
    ,我也想成为有信念的人,人生一辈子就是修养,就是奋斗。战场上的痛苦也
    是修养。做一个战胜任何炎热、战胜任何痛苦的人,这就是我东史郎完成人格所要
    走的路程。在这个路程上,必须不断地反省,不断地提高。
    作者西乡的功夫似乎还不够,文笔没有力量。我喜欢的评论家是冈土三四郎。
    我们分队那个叫熊野的三十六岁的后备兵是个很讨厌的男人。大家都说他是个
    专靠外援的人。他的口头禅是“总会有办法的”。他总是指望难以企求的东西,即
    便是料想到结果,他也不会订计划来认真对待。即使他知道香烟抽完就不会再有了
    ,他还是一个劲地抽,好像他还有很多似的。他只想靠别人,自己却不肯作丝毫的
    努力,总是巴望着有人说:“给你吧!”
    这种人,如果他得不到所要的东西,就会加倍地恨你。
    八月十六日。
    第一、第二小队,为了修路终日都在挥动着圆锹。因为路不好,车辆的通行很
    困难。近藤部队(第四十联队)出现了五名霍乱患者,我们不称他们为近藤部队而
    叫“霍乱部队”。
    八月十八日。
    在朱家湾的入口处,死了一匹军马,不知是哪个联队的军马。苍蝇下的蛆像雪
    一样,尸体像充了气似的鼓鼓地肿胀起来。
    这匹可怜的马,冒着酷暑,在艰难的路上耗尽了体力,它的主人为什么没有把
    它埋葬呢?难道是行军途中没有时间吗?我们供上了水,把它掩埋了。
    没有海,却叫朱家湾。没有海的港,就是这个村子吗?
    不知是谁提了个奇怪的问题:你们知道慈悲心鸟是什么鸟吗?大家不知所措,
    笑了起来。
    八月二十日。
    去朱家湾东门的岗哨。红红的高粱穗波浪起伏。在开封时我曾在信里写道:“
    高粱很多,快要成熟了。”现在正是到了收获的季节。这里到底是中支那,在北支
    那只看到小麦,而这里栽有水稻。这些水稻已经成熟。各处的水塘都干得见了底,
    这是士兵们为了捉鱼,把水都抽干了。塘里的鳟鱼有两尺多长,农民们用忧虑的眼
    光悄悄地前来偷看那没有一点水的池塘。农民,无论是哪个国家的农民,除了知道
    他自己以外,就是盼着播在土地上的种子能结出硕果。但是,水已干涸了,他们显
    得非常不安地离去了。在日本,茄子是栽在盆里的,颜色呈白色,而在这里却像黑
    的一样,个儿很大,栽在田里。山芋像萝卜一样雪白,起初我还以为是萝卜,仔细
    一看,才知是山芋,也许还不到成熟的时候,味道并不怎么样。我感到很稀奇。
    八月二十一日。
    据说大约十天前下了暴雨,担心津浦线的通行会有困难,联队总部在火车上设
    了五天。最近又连续是大热天,白天很热。但是,与在砀山和宁陵一带进攻的时候
    相比,再热也算不上什么。太阳光不算强,而到了夜晚,有些凉得发冷。如果在野
    外露宿,就会冷得发抖。凌晨两点,月牙儿冲破云层从高粱穗尖上升起。如果在日
    本,是从山顶上升起的。这是个很大的月牙儿,在朦胧月色下,凉风吹着高粱“沙
    沙”作响。太阳、月亮都是从地上升起又落入地面。太阳从东边田里的高粱穗尖上
    露出,而月亮落在西边的绿色田野中。辽阔的土地。多么悠然的土地!这片辽阔的
    大地远远落后于世界文化水平。
    打火石和火枪,近乎原始的农民生活。
    北支那的农民住的屋顶是土造的,而这一带,可能是种稻的缘故,住在草屋顶
    的房子里。
    昨晚,我看见蝎子用那两只像螃蟹一样的钳子夹住蟑螂,从头部吸血的过程。
    看来蝎子是吸虫子鲜血的。这一带,蝎子非常多,无论是湿地还是屋内,到处都能
    看到蝎子以那种奇异的姿态爬行着。
    不知是从哪里拾来的“临时增刊”——《皇军占领的现场报导》,内容是事变
    一周年“史话”。
    一周年,对了,已经一周年了,我出征已经一年了,但我却觉得好像过了好久
    似的。
    一页一页地翻看这本杂志。进攻南京战倏地映入我的眼帘,回想进攻南京时的
    种种情景,不由得热泪盈眶。
    我们抵达天津的时间,是去年的九月十六日。距卢沟桥七月七日的一声枪响,
    已经过去了两个月零八天。天津的街道,布满了铁丝网,轰炸过的废墟历历在目。
    街上已没有热闹的景象。邮局由外行们操办着业务。到达天津时的第一印象是极坏
    的。一点也看不出那里的侨民对拯救自己的军人表露出任何友好的谢意,据说如今
    的天津,由于平定北支那,已成为北支那的关口,正呈现出兴旺发达的景象。事变
    前在天津的日本人是一万一千人,事变后增加了一万人,已经有两万一千人了。尽
    管如此,从天津总人口的一百三十八万看来,还不到百分之二。在天津,从事旅馆
    、餐馆、艺妓等行业的人很多,据说旅馆已人满为患。说是就连事变前没有一个日
    本人的石家庄,现在也进驻了两千多个日本人。将来可能还会发展下去吧!我们每
    占领一个城市,一个月以后,肯定就会有几十、上百的日本人来开店,几乎都是妓
    院、餐馆和酒馆之类。那些商人的目标,就是瞄准了士兵们的钱包。他们这种应时
    的做法,不能不引起我的反感。彰德有一个日本人开的妓院,女掌柜的是单身从九
    州来到这里做生意。我佩服这个女人的胆识和干练。我们最早进入彰德是二月份,
    当时彰德这座城市老百姓很害怕我们。两个月之后,再去彰德,街上充满生气,一
    派繁荣景象,百姓们对我们表示友好,孩子们已经学了日语,甚至能只言片语地说
    上几句。仅仅才两个月时间!我不由得惊叹这两个月的变化。
    八月二十二日。
    无聊得难受。整整一天时间都躺在木板上描绘着自己的将来。像这样毫无意义
    地度过珍贵的一天又一天,真是太可惜了。当我想到今天这一天在一生中将不再来
    时,就感到不是滋味。如果有书看的话,我就会觉得今天一天是有意义的。
    人无论读点什么书,总会有提高。离开了读书,就意味着停滞不前或是退步。
    忽然我被一种冲动所驱赶,想写点什么,我拿起笔,想专心写下去。但是最近
    我的头脑中没有产生任何思想和感触。
    近来我的脑子在睡大觉。
    来到战场上,整整一年就要过去了。在这期间好像完全与铅字隔绝了。写信时
    ,不起眼的汉字也会忘掉。我寄出的信中大概有不少错别字吧!看信的人肯定会想
    :唉呀!东史郎怎么这么不识字啊?今天我从杂志上挑出了汉字,做成字典。并为
    自己有那么多不认识的汉字而寒心,真是寒心极了。
    战争与性病。最近性病患者变得非常多。战争越拖下去,患这种病的人越多。
    我们出征的最初阶段,没有一个性病患者。倒可以说,我们是舍出性命,为了
    祖国参加圣战。绝对的矜持把我们造就成高境界的人,而对妓女是蔑视,甚至是厌
    恶的。可是随着战争岁月的延长,逐渐地散漫、懒惰、松垮、流氓习性等等野性就
    会在士兵——不仅是士兵,甚至军官——的脑海里滋长。其表现就是患了性病。战争
    时间一长,官兵的思想就变得什么也不顾了。尤其是士兵,他们没有任何目的,没
    有任何希望,所以越发严重。这是因为士兵们还没有认识到这是真正的圣战,还没
    有感受到进贡者、牺牲者的喜悦。圣战——是啊,我们还没有明确认识,还没有把
    握住它的意义。“要降服不服从者,让万民各得其所。”——还没有真正理解这一
    点。这是因为士兵们对自己是神的使徒的觉悟还不够。
    据说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德军的性病患者不断增加,最后竟达百分之四,这
    是个可怕的数字。刚才第一大队的军医说:“大概有百分之二的人患了性玻”天津
    设立了性病专科医院,集中了这方面的专家,竭尽全、力治疗。一等兵驹泽住在这
    所医院时,据说患了性病的官兵大约有一个联队。
    在大队部营兵所遇见了工兵第十六联队第一中队第四小队队长松下少尉。少尉
    曾是军曹横山淳的小队长。工兵第一中队被分配到我们木村大队,前来修路,就住
    在我们宿舍隔壁的屋里。如果横山淳还健在的话,我们就能在朱家湾一块儿眺望着
    盂兰盆节的月亮,谈论着家乡的事了!可是现在却……一想到这里,就越发思念他
    ,回想起他的很多事。松下少尉对我讲了横山淳最后的情况。
    由于吃了败仗的支那兵破坏了黄河的堤防,河水滔滔地淹没了大片的土地。为
    了我光荣的第十六师团早日从大水中逃脱出来,增派了大批侦察兵。师团总部设在
    尉氏城内。这时我军第二十联队第一大队驻扎在尉氏城南三里之外的南曹集。六月
    十四日下午四点左右,军曹横山淳受命率领五名部下从尉氏城出发进行水路侦察。
    他们带去了轻便的帆布船。
    首先侦察了三里以外的五里集,接着又去侦察十八里集,五里集、十八里集是
    友军的交通要道,侦察这条要道是他们的任务。在洪水淹没之前,这些村子全是友
    军的交通要道,卡车频繁地行驶着。我想这些侦察兵思想上会不会因此有点麻痹?
    因为在大水之前这里没有敌人,他们仅仅带了五支步枪。
    在陆军中,侦察时轻机枪班都被补充到步枪班里。这是因为步兵的侦察兵总是
    被安排在最前线,而且步兵始终在前线战斗,与其他兵种相比,警惕性应更高。即
    便再安全的地方,也决不疏忽大意。即使去的地方离部队的位置只隔上五六町(日
    本的长度单位,1町约等于l09米。),枪也决不离手。辎重兵、工兵、炮兵们是干
    活的兵,所以警惕性都很淡薄,甚至不带武器就出去了。他们是那些“初生牛犊不
    怕虎”的人。步兵总是能撞上敌军,所以深知敌人会采取什么行动,深知敌人是怎
    样的家伙。不管他们是否意识到,脑中总是绷着攻防这根弦,这几乎成了步兵的第
    二天性。
    在这一点上,在火线干活的人和这些人之间存在着差异,这种差异决定了意外
    事故的多少。步兵去征用粮草时,可以说没人遭到土匪的残杀,但是辎重兵、炮兵
    由于不注意或无准备,很多人都白白地丧失了性命。
    再说,给工兵部队只派了六名侦察兵,这是个很大的错误。如果没有轻机枪,
    应该多配备些,至少两个分队一块儿采取行动。横山淳他们从水路侦察到十八里集
    ,完成了任务,准备返回。可是横山淳为了保险起见,又去了五里集。五里集已经
    侦察过一次,已经没有必要再去了。但不知为什么,他命令三人看守着船,自己率
    领另外两人去了五里集。当三名看守兵正在望着浮在水上的帆布船时,就听到五里
    集方向响起了枪声。尽管觉得奇怪,但又不能弃船而去,只好一个劲儿地祈祷横山
    淳他们的安全,等着他们回来。枪声刚停了一会儿,看守兵的身后就传来了吵嚷声。
    一看,原来是土匪袭击过来,三人一边应战,一边乘上小船逃了回来。
    那天是六月十五日。据少尉讲,是下午四点出发的,因为比较迟,住在了五里
    集。而士兵们讲是因为迷了路,才住在五里集的。
    少尉把逃回来的三名士兵带到师团参谋那里,让他们报告情况。于是光荣的第
    十六师团,怀着对横山淳他们的感谢、哀悼之情,通过了经他们侦察过的水路,来
    进行前进中的后退。
    根据三名士兵的报告,派出了搜索队,去搜索大概已成为尸体的横山淳他们。
    第一天、第二天都没发现,直到第三天,才在河里发现了坚持斗争到底的可敬的三
    人。卑鄙残暴的敌人已经把这些勇士屠杀了,惨状不堪入目。横山淳的肠子被拽了
    出来,手脚都被砍断了。
    啊,亲爱的横山淳,你大概是眼里充满了懊悔的泪水,为了尊严而宁死不屈的
    吧!我因思念你而悲痛不已。
    如果横山淳现在还健在的话,肯定会眺望着盂兰盆节的夜空,唠叨着家乡的事
    吧!
    我祈祷着:远在阴间的横山淳啊,你安息吧!
    虽然我们已相隔在阴阳两界,但每当想到你,我就会止不住对你的思念,一次
    又一次悲伤地流出泪水。
    去年的这个时节可是我们同时激动地收到征兵令的日子啊!
    八月二十四日。
    朱家湾蝙蝠很多。一到夜晚,无数只蝙蝠就会从房顶下飞出。蝙蝠也像麻雀一
    样,在屋檐下造了窝。这些蝙蝠在我们头上厨了不少屎,像米粒大小的黑干屎。
    去年的这个晚上举行了演出活动。那天在回去的路上去了静子的房间。她十二
    点多才回来。凌晨三点左右就听到屋外人们的嘈杂声,侧耳倾听,便听到“征兵令
    来了”的声音,四点多,离开了她的房间,来到镇公所跟前,只见人们早已黑压压
    的一片聚集在那里,就像抽财富签似的。那一群看上去好像抽了好签的人叽叽喳喳
    ,有五六个艺妓在乘凉,那散发着白粉香味的脸上也显出了不安和好奇的神情:谁
    去参加这次战争呢?会有自己的“他”吗?已经等到五六点了,人群还没有散去,
    甚至连警察也来了。只听见人们谈论着:大概是在忙着挑选吧!想必八点左右会来
    吧!等等。因为事先有了预报,所以镇公所也点着灯,在等待着载有征兵令的汽车
    飞快地从纲野署开过来。等得不耐烦了,很多人便陆陆续续地回家了。
    我也因为一点儿没睡,就回家了。
    二十五日上午八点左右,应征集合令终于到了。镇公所的勤杂工慌慌忙忙地对
    我说:“请在收据上盖章!”这时我激动地想:“来啦!”
    来啦!终于来啦!但是我一点都不惊慌,绷在脑海的想法膨胀起来,刚才还发
    困,身体一振作,睡意一下子就没了。
    立刻向四面八方拍了电报,给中学时代的朋友杉浦岩次郎、木村让二、丹羽敬
    南、斋藤良次、中江精一写了信。我写道:请原谅我最后一次给你们写信,我已光
    荣应召入伍。
    原来在学校零星学的剑道实际发挥作用的时刻来到了。
    弟兄们,请为我的应征高兴吧!
    写完信,我很开心。在喜悦的同时又显得冷静起来。潼子姐姐和初枝来了,我
    身边全是别人送的纪念品和写有“万岁”的长条旗。二十八日柿本戴着宽边眼镜,
    穿着折有裤缝的裤子来了,那天晚上我们两人在吉野屋喝了酒。
    谷区的少年时代的挚友,还有孩子们为我举行了盛大的声援会。我和他们在酷
    暑之后的海边游了最后一次泳。出发那天,他们在里边二楼为我钱行。母亲原本不
    喜欢孩子,但却请来了孩子们,这使我很高兴。母亲完全是为了让我高兴。
    二十八日向静子作了最后的告别。这一天的告别之夜,是最令我难忘的。离出
    发还剩两天了,铁了心要走的我,对她丝毫不感到眷恋。因为三十日要去参拜神社
    ,我忌讳在头天晚上因女人的关系弄脏了自己的身体,所以就没再去看望静子。
    三十日不断地下雨。吉三家阿姨问我:“昨晚没来看她啊?”我说:“是啊,
    没来。”“来就好了。”她对静子很同情。想必静子一定哭得很伤心,令人疼爱吧
    !我也想过要是见见她就好了,可是因为要参拜神社,不能弄脏身体,所以就没去
    看她。
    出发的那天,风雨交加。我穿着雨衣,到各处去告别。阿音哭着结结巴巴地说
    :“祝你健康平安。”被她的泪水所打动,我也哭了。
    美容院的胜小姐眼含着热泪从二楼向我打招呼。我冒雨去吉三家作最后的告别
    。吉三家阿姨站在院子里,我刚想要说“请多保重”,就觉得眼眶湿了,说不出话
    来。阿姨也感到心酸,把脸背过去,避开打招呼。“再见”这句话是非常重要的,
    它似乎使人感到,这一句话就能把两人分开,永远也见不到似的。我硬是没有说出
    来。谁都默不作声地背过脸去,满腹的离愁别绪。两人的热情在空中游荡,这是多
    么动人的真情!
    我因为这激动的热情被强忍住而感到心中热乎乎的。
    我感觉到静子也有点儿控制不住了,但是又不能不同我打招呼,一打招呼的话
    ,心中想说的换成语言,心里就感到堵得慌。静子在哭,可是我心中已下定了决心
    ,所以没感到有什么哀切,反倒很泰然地安慰她。
    出发的那天,我是被簇拥在很多送行人中间乘上卡车的。
    眺望周围到处都是送行的人。忽然听见“史郎,史郎”的喊声,一看,原来是
    节子姐妹俩跑了过来。我得到她俩最热情的告别,并由衷地感谢她们。
    汽车越过山岭向前驶去。到了峰山车站,住在河边的姑姑和表妹加代前来送行
    。血缘关系是最宝贵的。
    吉三家阿姨曾小声说过“我会代替她送你到峰山”,一想到这,我眼里便充满
    了感激的泪水。
    我沉浸于对出发时的追忆之中,陷入思念。
    东史郎日记  第五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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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二十五日。
    最先离开朱家湾。上午七点出发。这是连微风都感受不到的炎热天气。强行军
    加剧了疲劳。夜晚很热,再加上蚊虫叮咬,睡不着觉,已筋疲力尽。道路极不好走,
    又没有水,只好用塘里的泥水做饭。一件不幸但值得感佩的事发生了。
    一个叫山中的新兵,在急行军中,从正在泥泞道路上艰难行驶的辎重车辆间穿
    行,由于当时太疲劳了,他的脚步一踉跄,把作为军人灵魂的枪支碰在车上撞断了
    。他望着已断成两截的枪,深感到自己没有尽到责任,并想以死谢罪,决心在下一
    次战斗中毅然献身。他战胜了疲劳和口渴,拼命地走。
    仅凭着对自己的自责努力地走,最后终于倒下了,倒下时已经断气了。山中这
    位新兵最后死了,他一直走到死为止。这是多么悲壮的精神啊,直走到死要比中敌
    弹死难得多!
    如果没有非同寻常的忍耐力和坚强的意志,是绝对做不到的。
    换上普通人,说不定在倒下之前还会发出喊叫声。他的死当然被列为战死。
    枪——肯定是物质性的,但是对于军人来说,它是精神性的。山中是日本军人。
    我被他的可贵精神深深打动。
    他的尸体被火化,圣火映照着夜空,他那顽强的精神又一次在我们的脑海中复
    苏。凌晨三点,大队长特地赶来,在圣火面前脱帽,称赞了他的可贵行为。
    八月二十九日。
    总算走到了庐州,这是个很脏的城市。没有一个老百姓。
    家家屋内都被破坏得一片狼藉,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而且士兵们随处大便,
    臭气熏大,发生霍乱了,令人放心不下。我们找到一间还说得过去的房子当宿舍,
    暂时就在这儿防守。拆来门板铺在土地上,赶快搞了间日式房间。
    八月三十日。
    庐州也叫合肥,是个较大的城市。城墙用城砖砌得很像样,道路也很宽,但如
    今没有一个老百姓通行。
    我担任放哨,向小东门的哨位走去。小东门附近有一排脏兮兮的房子,遭到战
    争重创的庐州,充满了脏、乱、污垢和霍乱。我们整理了房屋,在屋里放了一张桌
    子,桌子前还摆了把长椅,设置了警卫。出小东门有个码头,码头上高高地堆放着
    压缩饼干、啤酒、汽水、菠萝罐头等食品。在二十多米宽的泥水般的河上,漂着几
    十艘内地用作渔船的十吨左右的船只,这些船满载着粮食,是上午九点和下午六点
    来到的。我听说家乡间人的机帆船也要到这条河的码头来,大概迟早还能见到冈松
    吧!我望着河水,高兴地期待着。
    哨兵们有时会来偷些压缩饼干,夜里为了解困,“嘎嘣嘎嘣”地啃着。
    有支那人驾着小帆船,把猪运到码头来。这儿是食品成堆的地方。
    八月三十一日。
    下岗回来,刚卸下装备,突然新左的主人、助右卫门的龟君、鬼头小二郎先生
    来访。我非常吃惊,因为做梦也没有想到能在战场上见到这些船员。我感到非常亲
    切,好像又呼吸到日本的空气一样。我得到一根正宗的金线、一盒香烟和罐装牛奶。
    据说他们的合同是到十月底。他们对我说:“一到十一月,就可以回内地了。
    多保重,好好干吧!”
    “内地”这个词,听起来就像是在梦境,我觉得它在够不着的另一个世界。
    九月一日。
    无事可做,俯卧在毛毯上写信。写给佐佐木健一、斋藤良次、母亲、吉峰勇二
    郎、下户利三郎、藤原规久男、潼子姐姐、父亲、柿本文男、哥哥他们。
    九月四日。
    又轮到我去小东门放哨。带上子弹、枪、米和饭盒去了岗哨。因为我是步哨负
    责人,坐在办公桌前感到无聊,便看起了杂志。正在这时,有三个黑黑面庞的部队
    文职人员走过来说:“想见第三中队的东。”
    这一帮人是冈松他们,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意想不到地见到了朋友,这种喜
    悦令我振奋。
    乍一见面,都有点认不出来了。冈松好像是船长,显得很稳重。约好晚上去船
    上拜访他。
    夜幕降临了,我向码头走去。他的船拴在桥的下游。河面被暮色笼罩,对岸遭
    到破坏的房屋黑黝黝的,一片萧瑟景象。上船后,冈松问我:“吃完饭来的吗?”
    当我回答吃过时,他仿佛不满他说:“让你不要吃过了再来,可你……”接着又说
    :“虽说没什么好东西,还是一块儿吃点吧!”是啊,即便没好东西,还是一块吃
    好!在这支那的战场上,能在充满了怀念的亲切气氛中一块吃饭,该是多么开心啊
    !我真后悔,不该吃过饭再来。
    他们的活干完后,饭送到船头的甲板上。是酱油饭,旁边只有一碗咸菜。
    我还是被留下吃饭,把两碗泡上水的饭吃得精光。
    船的周围一片漆黑,河面上寂静无声。
    听说冈松有了女儿,他已经做父亲了。我大概等不到当上父亲就要死了吧!我
    想这可能是我的命。夜色索绕在我的脚下。
    这些船员们,仍是那么朴实,他们的语言直爽、粗鲁、简单,而对人的态度毫
    不做作,直来直去。与内地那种充满虚伪、疑心和做作的社交相比,这些人让我感
    受到人间的真情。
    他们告诉我,他们从九州的下关出发花了三天三夜,来到上海。他们又说,过
    去一直以为去遥远的外国是个梦想,去支那,是非常了不起的大事。可是仅仅三个
    昼夜就来到了。到支那来,已不算什么了,就感觉是到邻居家走了一趟。
    由于这次事变,很多人都来到战场,并且所有这些人也都是这种感觉。它改变
    了日本人头脑中那种在狭小国土上生活的距离观。
    住在乡间的人们到京都去四五个小时,都得又是打扮,又是带土特产。现在觉
    得十分可笑。四五个小时的旅行,对于我们来说,只不过是早晨的散步。
    冈松问我:“怎么样?能得金鹞勋章吗?”
    我回答:“不知道。”
    也许我过去所起的作用还够不上金鹞奖,但是我绝对问心无愧,我为自己没有
    做过有愧的事而感到自豪。我相信自己可以堂堂正正地凯旋而归。这一点,是我最
    高兴的。夜深时,我们互祝健康平安后告别了。
    九月五日。
    最近士兵们的情绪变得虚无起来。自打入济宁以来,士兵们失去了紧张和热情
    。随着战争的延长,空虚、忧郁、破罐子破摔的情绪,渐渐有所抬头。没有任何希
    望,没有光明,没有积极性,没有活力的空虚的思想,每天在侵蚀着战士们的心,
    并且战友之间各自为政,筑起没有和睦、没有友爱的城墙,用生硬的、冷嘲热讽、
    带刺儿的话互相反驳着,好像根本就不在意谁要说什么,或者谁要做什么。这种气
    氛在人们的心里扎下了根。常常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展开舌战,发生冲突。
    在过去紧张的岁月里,大家曾是一个互助友爱的集体,而如今每人都暴露出各
    自的个性,年龄差异滋生的隔阂的心在互相撕咬。
    在这种阴郁无味的颓废、厌倦、焦躁、不和的低气压中生活,是很不愉快、非
    常痛苦的。在我们的心中,已经没有新鲜感了,感觉都迟钝了。我已经感觉不到那
    种战场上应该置之度外的人生意义及种种真理。尽管我曾经努力想从一枚炮弹的弹
    穴中寻求出点什么。
    随着战争——杀人、放火、将市镇夷为废墟的战争的持续,与其说是对战场的
    感觉已经迟钝,不如说是已司空见惯,对战场上所有事情已不再感到稀奇了。
    九月八日。
    时隔好久,接到了国内的来信。妹妹的信中还夹有照片。
    她变漂亮了,如同幼香鱼一样清纯美丽,洋溢着十九岁青春少女的美。啊!多
    么娴静可爱,我祝愿初枝妹妹幸福,久子姐姐和父亲也都来了信。
    面对我们兄弟们的情况,父亲表现得非常坚强。壮年的豪气跃然纸上,六十五
    岁的父亲的确像是年轻了二十岁。
    父亲把我们三个儿子都送上了战场,并为孩子们祈祷武运;他思念牵挂着孩子
    们的辛苦,还要用战场的精神鼓励自己,真是位可爱的父亲。他在信中写道:“正
    吉出征之后,直到今天,他一天都没有休息,始终在坚持干活。”
    虽然父亲也常常因咳嗽夜晚睡不着觉,但他说大概是精神战胜了身体,总算没
    有生病,挺过来了。姐姐信中写道:“虽然父母让你们三个儿子都出征去打仗了,
    但他们毫不悲伤。”
    在此我向可怜的父母献上我的祝愿,祝愿他们宽心再宽心。
    为了做到一接到出发命令就能毫无牵挂地出发,我们事先买好了香烟和点心。
    兵营的小酒店就在宽阔的道路边上,士兵们黑压压的一片,都争先恐后地大声嚷着
    ,手里握着军票,挥动着胳膊,就像那些股票市场上对行情失去判断能力的人一样。
    羊羹、桔子罐头、菠萝罐头、干点心、汽水,转眼间就卖掉了几十箱。
    我们必须在战斗开始前考虑好该带几盒香烟,预测好下次战斗结束的天数,保
    证香烟够用,因为战场上不会有任何香烟铺。我估计攻打汉口要花两个月时间,于
    是买了六十盒香烟。
    九日下午突然接到了出发命令,紧张地做好出发准备,入夜后乘上了卡车。
    卡车在黑暗、恶劣的道路上喘着粗气行驶了一夜。第二天上午九点左右,刚到
    六安,就下车开始了尘土中的行军。右边高高耸立着城砖建造的坚固城墙。
    城外有个小公园。六安是敌军将领李宗仁从徐州逃到这里进行指挥的地方。
    本来是一条四间宽的、挺不错的道路,但同样也遭到了严重的破坏。
    前进了一会儿,便看到一条宽阔、清澈的河流。很多工兵正在架桥,材料和辎
    重兵运的物资堆积如山。这个码头使人感觉到运送物资的水路已被切断。我们通过
    三尺宽的浮桥过了河。河水很清,在支那是很少见到的。河滩沙地比河面还要宽,
    卡车行驶在垫有圆木的河滩上。
    路宽好走,但是行军仍旧很辛苦。九月的太阳还是火辣辣的,汗水不停地流淌
    ,喉咙干渴得快要冒烟了。道路修在地势高的杂木林中,找不到饮用水。在前进的
    途中,常常遇见三五成群的赶往前线的士兵,他们两三人一组,也有一人独行的。
    他们是第十三师团的士兵,从医院出院后追赶部队的。
    他们只要在出院后四十天以内赶回所属部队就可以了,所以走得不慌不忙,很
    轻松。开始是三五成群,后来越往前走人越多。
    我们沿着路左拐右拐,又是登山,又是下坡,吃尽了辛苦。
    从六安出发一直走到第三天下午,疲劳极了,在下午五点左右,到了一个村庄
    。讲起来是村庄,也只不过是几户七零八落的农家。我们第一分队走进了有大院子
    的人家。大家都疲劳到了极点,一到宿舍,便“噼噔扑通”地坐在地下,累得爬不
    起来了。小队长坐在院里的草堆上解鞋带。大家全都累得够呛,并不在乎小队长,
    仍旧坐着不动。由于嗓子渴得慌,就把昨天发的菠萝罐头打开,三人吃一听,小队
    长也只分到三分之一。由于我们没先递给小队长,而是自己先吃了,他好像非常生
    气,大声地训斥了值班兵大森。
    大森一等兵骂了一句:“就这么馋啊?!”接着又小声地嘀咕道:“你不用闹
    了,剩下的一听罐头先让你吃吧!”
    小队长蛮横地发了火。但是这件事并没能显示出小队长的任何威风,相反有损
    于他自己的威严,引起大家的鄙视。我们在心里瞧不起这位仅仅为了一点小事,而
    且是为了满足自己个人的胃口,便像对待犯了重大错误的人似的狠狠训斥值班兵的
    小队长。
    小队长平时连自己的饭盒都要让值班兵拿,可是,谁不辛苦呢?我对他这样做
    很不理解。也许他认为,这样做是当官的特权吧!但这是一种不合理的优越感,是
    虐待。
    他那种态度,只能说是穿着军官服装的新兵的胸怀。
    距离目的地叶家集很近了,可以听得见枪炮声,战争仍在继续。十三日总算走
    到了叶家集。第十三师团的十名伤兵,全被放在门板上抬了过来,据说全都是迫击
    炮弹炸的,躺在门板上的伤员们,静静地闭着眼睛。血迹就像沾了泥水一样污染了
    军装,有的士兵看样子疼得要命,非常痛苦。
    终于开战了,再次战争的刺鼻火药味,通过鼻、眼、耳,甚至皮肤渗透到每个
    人的心里。从这十副担架上,就能看出战斗中所有的残忍、悲惨和苦恼。叶家集充
    满了紧张、慌乱、紧迫的气氛。无数辆卡车扬起尘土不断地行驶着。运送弹药的辎
    重车,不断赶往步兵部队所在的火线。到处是马嘶声和马蹄声。兵站的士兵忙着烧
    毁房子赶造广场,用来堆弹药,堆粮食。铁锹发出响声,到处都是破碎的瓦片和砖
    块。烟雾弥漫,还能看到缠着带有新鲜血迹的代用绷带的步兵。这儿是兵站战场。轰
    炸机发出隆隆的轰鸣声,成编队地展开银翅,向大别山脉飞去。大别山脉做然地屹
    立在眼前。昨天还听得到的激烈的炮声,今天却听不见了。是不是转成追击战了?
    狭窄道路两侧的所有脏屋里,挤满了伤病员。用家具和破麻秆垒成的墙,到处
    撒着剩饭和泥土。地上铺着麻秆,伤员缠着渗血的绷带,有趴在那儿的,有仰脸躺
    在那儿的,有横卧着的,也有死盯着一个地方看的。那么多伤病员睡在那里,就像
    往筐里倒进了一堆萝卜一样。白绷带上灰尘和苍蝇在飞舞,在这极不清洁的环境和
    刺鼻的恶臭当中,伤兵就像蛴螬似的,一动不动。他们大概在静静地怀念着什么,
    思考着什么吧。
    通过这次痛苦的负伤,他们正在思念着家乡的父母和孩子吧!大家的脸色都是
    土黄色,毫无生气,像秋天的枯叶那样干瘪、枯萎,惟独眼睛在闪闪发光,那表情
    就像中了邪似的。
    路两旁无论哪所房子里,都挤满了这样的伤兵。另外,路边横卧着极度疲劳的
    步兵,就像倒毙一样。他们背着背包,像个泥人似的,与其说是穿着军装,还不如
    说是披在身上,就像是死在路上的饿殍。他们的样子显得非常疲劳。看样子你如果
    要跟他们说话,他们要么恨不得上来乱骂你一顿或是咬你一口,要么根本不睬你。
    他们仅仅因为太疲劳。
    啊,火线,这是第一线。
    我们在村头号了宿舍。
    道路两边的房子全是破陋的农户人家。房子背后是田,栽着小青菜和萝卜。田
    的尽头是一条很深的小河,饮用水全是来自这条河里的水。这一带种了很多麻,家
    家墙壁的骨架不像日本使用竹子,而全使用麻秆。以前看到的支那房屋的墙壁几乎
    都是砖砌的,而这儿和日本一样,都是用泥糊的。
    我们在后边的田里挖了散兵壕,如果敌人袭击,任何时候都能应战了。
    九月十六日。
    配置好警备,整顿好宿舍,忙了两天,终于一切准备就绪,今天就要出去讨伐
    兼征收了。名义上是讨伐,其目的就是征收。第一大队轻装出发了,一直前进到大
    别山脉的山脚下。
    那一带曾经发生过激战,炮弹打过的地方,留下了黑乎乎的弹坑。枪弹散乱着
    ,横尸遍野,已腐烂得发黑。战壕里,有的支那兵,肉已经被蛆吃尽,几乎露出了
    骨头。
    那些土黄色的军服已经发黑,里面的尸体像被丢弃的腐烂的鱼一样,发出刺鼻
    的恶臭。有的尸体已被野狗咬得七零八落,给人一种是什么东西的消耗品的感觉。
    抗日英雄们的死,真是太惨了。这里是地狱。这些人的死有什么意义呢?
    支那兵们是被抛弃的人。
    村下少尉和驹泽一等兵,用手捂着鼻子,皱着眉头。战场嘛!当然会有尸体,
    我为他们至今还没有习惯感到纳闷。
    我的头脑是麻木了吗?最近,什么思想也没有了,即便看到凄惨的尸体,也无
    任何感觉了,没有任何感伤,既不认为人生短暂,也不认为诸行无常,根本就不深
    思,只是无动于衷地观望这荒凉的战争遗迹。对这令人触景生情的秋天的山和风,
    我也只是知道景色很美,仅仅感到已经完全是秋天了,栗子长得快要能吃了。我们
    到处进行了搜索,没有找到一点粮食,一个老百姓也没有。猪发出凄凉的叫声,到
    处乱窜。池塘里有几十只鸭子在游,被风一吹,就像棉团一样。我们迅速地拿起木
    棒追猪,逮鸭子。好久也没有吃鱼了,于是把池塘水抽干,扔手榴弹捕鱼。
    我们逮着了八十只鸭子、三头猪、三筐鲤鱼和鳟鱼,踏上了归途,大家开心地
    笑着说:“今晚可有好吃的了。”
    我们喜气洋洋地回去了,可是没想到命令却在等着我们。
    又要转移、出发,多么混账啊!大家异口同声他说:“太遗憾了!”但没有办
    法,还是不得不扔下征收来的东西出发了。
    向着叶家集南边的山脉前进。途中有山芋田。沿着山路,穿过田地,我们来到
    了开顺街。开顺街是我们的警备地。
    这是个小小的山村,四周都用壕沟和土墙围着。
    进到村里,看到有一幢房子,搞不清是寺庙还是学校。从墙上挂有黑板这一点
    来看,好像是学校。我们小队的位置在门外,第一小队去山上放哨。为了把守道路
    以防敌袭,集中了所有的家具堆在了路上。据说离这个村子两千米的前边山上,大
    约有四百个敌人。据骑兵侦察报告,敌军有四门迫击炮,但是看上去一点儿都不像。
    九月十八日。
    来到开顺街以后,每天都下雨,周围一片潮湿和阴郁。左前方的大别山秋雨朦
    胧,化为灰烬的房屋废墟上,还没烧尽的大树的“红叶”纷纷飘零,让人感伤。那
    树叶是烧红的,看上去像是变色的秋叶透着秋意。才九月十八日,夜晚就已经感到
    冷了。去年九月十八日,是离开天津的日子,那时北支那还很热。大概这里是山区
    ,地势高,秋天来得早吧!我感觉完全是秋天了。秋风宜人,树叶还没有变黄,但
    已经带有秋色,而且浙渐沥沥地下着雨,有小鸟在叫。
    在这样的雨天,迎着秋风,走在山路上,眺望着山上的景色,耳闻小鸟的鸣叫
    ,这时我想到了日本的秋祭。
    我的分队住在街尽头那所房子里。有三间房,一间小队长占用了,当中的房间
    ,正面墙上供着神。虽说是神,只不过在大红纸上用墨写了如下的字样贴在墙上。
    并且在门口的柱子和门上都
    贴着红纸,上面写着“镜水鸳鸯暖
    共游”啦,“海楼翡翠问相语”啦,
    “花好月圆人寿”等等一句或对偶
    的诗句。这些都是各家按自己的
    想法写的。
    我们宿舍对面就是田,我们在
    这儿挖了散兵壕,以防敌军袭击。
    下士哨设在两百米前方的树
    林中一所房子里,说起来是一所房
    子,那也是徒有虚名,原来是很小
    的窝棚,防防雨露是足够了,战前,
    大概是茶摊吧!
    有一大,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事
    情,据说与熊野的梦不谋而合。
    这是在叶家集时,有一个征收时带回的第五分队的苦力,在距离下士哨所百米
    左右的地方被杀了。那天后备一等兵熊野去岗哨时,看见那苦力临杀前被带走的场
    面。他与那个苦力没有任何关系,连手都没碰一下,只是看见被带走的场面。
    当天夜里,熊野做了个梦。熊野纯一梦见自己站在杀害苦力的地方与人争论着
    。白天杀死的尸体没有了。已经杀死了,不可能又活了,不可能走着逃回去。战友
    们议论着:是谁把尸体取走了,还是给野狗或狼叼走了?
    第二天早上,他把自己的梦讲给战友们听了,并建议最好去看看,以证实这梦
    是不是真的。大家商定由担当下士哨长的伍长去探个究竟。伍长带着两个兵,枪里
    装上子弹前去调查。结果怎么样?正如梦见的一样,尸体没有了。他们在附近找遍
    了,还是没找到。这真是不可思议。
    据他们报告说,谁都感到奇怪。这附近没有一个老百姓,是谁来取走了尸体,
    完全不得而知,因为苦力被杀的场面,除了步哨以外,没有任何人看见。
    为什么毫无关系的熊野会做这个梦,真是不可思议。
    九月二十日。
    我们每天光是警戒,无所事事。从早上起就下象棋消磨时光。在我们下棋期间
    ,不断地传来情报。
    第十三师团在叶家集附近的战斗中,损失相当惨重。有时为攻打一个山头,在
    一个山谷里都要付出很大牺牲,又连续出现了疟疾患者,战斗力骤减。于是由我们
    第十六师团上火线接防。据说仅我们师团就派出了第三十三联队、第三十八联队(
    第三十旅团)和第九联队(第十九旅团)战斗在第一线。
    只有我们第二十联队担任后方警备。
    据说第十师团拉开了非常有利的战线,距信阳仅七八里,所以从山西南下的第
    二十师团、第十四师团才能有利地持续前进。另外扬子江南岸的进攻部队进展也很
    顺利,据说目前又进一步向汉口挺进。
    我们联队现在的警备位置是:第一大队,目前所在地;第二大队,安庆附近;
    第三大队,联队总部和霍山。但是我们联队不久也要上火线。
    九月二十二日。
    由于补充兵到了六安,所以三名补充兵负责人出发了。
    最近我晚上睡觉非常高兴,因为每夜都能梦见父母、兄弟和姐妹们,而且这些
    梦全是愉快的梦。我常常梦见特别疼爱我的祖母和养父。觉得他们任何时候都在守
    护着我。我坚信只要有祖母和养父的守护,我无论有多危险,也决不会死。每次钻
    进被窝时,一想到今宵又会见到祖母、父母和兄弟们,我就会激动得热血沸腾。
    今夜能梦见谁呢?我期待着安稳的睡眠,我的亲人们会来到我梦中,和我交谈
    ,疼爱我,鼓励我。
    每天下雨,使运输的道路泥泞不堪,卡车的行驶更加困难,于是出现了粮食短
    缺。粮食短缺和行军困难同样都不再是稀奇的事了。
    从今天起,每天只能吃三合米了,所以必须去征收粮食。
    栗子早已成熟落在地上。在微微的萧瑟秋风里,淋着小雨,踩在绒毯般的落叶
    上散步,使我忘记了战争,感到如同在家乡的野山上一样,不由得怀念起家乡。在
    这充满了恬雅和寂静的散步过程中,握在右手的枪,不让我从现实中离开一步。枪
    把我和现实牢牢地结合在一起,把我又拽回现实中。
    离开祖国之后,好久没有吃过栗子饭了,今天是第一次。
    虽然忘记放盐了,还是很好吃。故乡的口味从舌尖渗透到战斗的体内。
    雨浙浙沥沥地下个不停,敌兵也很辛苦,他们也不辞劳苦地淋着雨在两公里外
    的山上监视着我们。
    九月二十三日。我去下士哨所。雨仍旧下个不停。
    二十四日天刚亮,昨夜连续下的大雨骤然停止,秋天特有的湛蓝的晴空又展现
    出来。我呆在连马厩都不如的小屋里,草草躺着陷入沉思。
    对于未来,我总是抱着成功的幻想,幻想着自己能富起来,把个人的财产分发
    给亲人们。我甚至被这愉快的空想缠得不能入睡。
    但又想到,在实现这理想之前,必须首先提高自身的修养。不战胜自我就不能
    考虑显赫。必须积累起战胜自我的修养。在塑造自我的同时,道路才会豁然出现在
    你的面前。
    我置身于战争最激烈的时刻,为什么还会抱有这种成功的幻想呢?这是因为我
    常常在空想中求得快乐。尽管我身处战场,说不定什么时候,或是今天,或是明天
    就会死去。人,不管面临什么样的危险,都应该想到惟独自己能活下去。
    当人抱有某些希望时,一旦发生了什么特殊变故,就会和自己的希望联系起来
    ,向有利的方面去解释。于是一些有希望的推理好像真的一样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
    传播开来,思想策略很容易在此乘虚而入。
    据说补充兵要并到中队。于是后备兵们就推测:补充兵是为了替换后备兵而来
    的,后备兵留下守卫,并且不久就要凯旋。最后这事像真的似的被宣传开来,让后
    备兵们着实高兴。
    而且又发生了类似的事,使凯旋热火上浇油。传出风声说,现在下达了命令,
    从九月一日起,全军严禁邮寄包裹,今后一段时期内,内地寄来的包裹也停止发送
    ,不再送到我们手上。
    听到这个风声,大家立刻议论纷纷。各人的心中都认定,占领汉口后,不再需
    要以往那么庞大的野战部队了,所以将有部队回国,出于清理邮政包裹的方便,便
    下达了停止发送包裹的命令。
    九月二十六日。
    又是连续晴天,太阳仍然火辣辣地照着。这两三天好像秋天又躲了起来似的。
    不知从哪儿来的两个留着辫发的支那人,拿着很多马粪纸一样的纸,来到了我
    们的村子。不知他们为何而来。按理,他们是知道这一带一直持续战争,而且也该
    知道这个村里没有一个老百姓,这条开顺街已被日本军占领,战争当中没有任何治
    安,这些支那人是为了什么要拿着纸来呢?大概是敌人的便衣侦探吧!要么就是敌
    军所使用的农民。
    我们小队决定杀死这两个支那人。支那人被绳子捆着,坦然得如同要去极乐世
    界——好像长期渴望的事终于如愿以偿似的——笑着被才入伍不满一年的新兵刺死
    在草丛中。
    一般来说,是否能产生仇敌意识,与对方的衣着打扮是有某种联系的。如果对
    方穿着普通百姓的衣服,就会使杀意产生动摇,可是在我们中间有的人就认为:“
    不能看他穿什么衣服,就判断他是敌人还是老百姓。”他们根本就不判断,若无其
    事地把人杀了,可是一旦到了战场上,却像个胆小鬼,也有的人懒于杀死在他们看
    来是老百姓的人,可是在战斗中,却勇往直前。还有一种人,无论是平时,还是战
    斗中,都表现出胆怯。
    九月二十六日。
    在北支那,白天热,但是到了夜晚,寒气逼人,必须要烤火。今天是二十六日
    ,虽说是冷,但凌晨一点也还能忍受。
    一点左右,这个村子着火了,好像是敌军趁着黑夜悄悄潜入村庄放的火。火势
    立即扩散开了,映照着夜空,向黑夜挑战,经久不灭。并且前面山上发射了信号弹
    。当敌袭临近时,我们都进入散兵壕警戒起来,火焰吞噬了一间又一间房子,由于
    没有水,无能为力,只好手抓棍棒敲打火头。
    大家都睁着双眼紧张地凝视着夜空,紧握着枪杆,在等待着即将发生的变化。
    时间和寒冷同时在加剧,可是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我和大森、藏田跟小队长一起去侦察。
    这是个漆黑的夜晚,穿过麻田中的小路就是高粱地,我们钻进高粱中前进。出
    了高粱地,脚下便是沙土地,心想离河滩不远了。往下走,来到了干涸的河床。翻
    越河堤,穿过河滩,只见右边有两户农家。并且,野狗就在那附近狂吠。这些野狗
    ,每到夜晚都要出来活动,嗅到人的尸体或是死猪就会聚集在一起,为争吃一块肉
    互相撕咬。白天根本见不到它们,从这点看来,说不定是一群饿狼。它们发出的参
    人的叫声,使人感到是敌军来了,顿时全身紧张起来。由于这帮东西在黑暗中不断
    地时远时近地狂吠,使我们的神经很疲劳。悄悄地朝狗叫的地方挨近,什么也没有
    。五六只野狗在草丛中徘徊吼叫着。我气冲冲地要杀它们,抽出刺刀追上去,这帮
    野狗退后几米,躲开刺刀又叫起来。我又追上去,但还是徒劳,只好低声地骂着:
    “这帮畜生!”用土块去砸。
    走了一会儿,出现了一条清晰的路,这是通往岗哨的路,是沙土地,走路时靴
    子不发出一点声音。惟有一间房子,四周有高大柳树环绕,孤零零地伫立在夜色中
    ,从屋里传出吵吵嚷嚷的说话声。
    “这是谁在吵嚷?像这样能放哨吗?”小队长骂道。
    说话声戛然停止,又恢复了黑暗的寂静。
    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从未见过这样的黑暗。尽管边骂边问刚才说话的是谁,
    但是谁也不回答。问了两三遍仍是没有回话。虽然可以互相感觉到对方就在自己面
    前,但是根本看不见身影,就像对着黑暗一样。
    终于小队长随便说了个名字。
    “熊野,另外还有,是谁在说话?”
    但是,甭说熊野了,没一个人答话。隔着寂静的漆黑的夜幕,分不清谁是谁,
    舌头伸出来,别人也看不见吧!
    小队长想打开电筒,但又担心被敌人发现位置,只好不用。对于步哨们的持续
    沉默不语,小队长好像很生气,但又无可奈何。步哨们仗着天黑仍旧保持沉默,打
    算硬抗下去。
    “必须再安静些!”小队长显得没有办法似的气哼哼他说。
    房屋的尽头,是双岗。
    “有没有可疑情况?”
    “没有!”
    “嗯!要充分警戒!我们去前方侦察!”
    我们往前走去。不一会儿,听到潺潺的溪流声。是河。
    啊!有条河!我们高度警觉地来到了河滩。
    脚下的石子骨碌骨碌地滚动着。我们停下来环视着周围,这时,感到河那边发
    出了悄悄的咳嗽声。
    “也许潜藏着敌人吧?”
    “去侦察吧!”
    留下藏田和大森,小队长和我猫着腰,如同鼻涕虫一样,尽量静悄悄地往前走
    ,就像不会动一样,砍过的高粱地里又长出来的短苗儿绊手绊脚,发出“叭喳叭喳
    ”的短促而低沉的摩擦声。箍在身上的皮革制品当猫腰时也会“吱吱呀呀”地响个
    不停。刚前进了十四五米,忽然从草丛中飞出了小鸟,大概它刚才还正把头深深地
    偎在草丛里做着美梦吧!这小鸟起飞的声音,使我们立刻神经紧张起来,突然停止
    前进,侧耳倾听有什么动静。又恢复了原有的寂静,感觉不到任何声音。我感到耳
    朵中听到的“嗤——”的声音似乎就是宇宙的声音。我们继续向前走,发出“咔嚓
    咔嚓”的轻微脚步声。
    眼睛和耳朵一起在高度紧张,而且,一有什么奇怪的现象,这两个触角便比电
    光还快地接收并迅速传至神经,立刻对紧握在手中的枪杆发出战斗命令。这种由感
    知到命令的过程时而发生。
    “很像演习吧!”小队长小声嘀咕道,真的有那种感觉。
    “好像没有敌人嘛!”我回答小队长说。
    “继续前进!”
    感觉又向前走了不少,还是没有任何的变化。距离下士哨的位置已经前进了两
    三百米了吧?
    就在我们这样前进的过程中,开始感到自己就像是侦探中的主人公一样,
    有一种充满刺激饶有兴趣的心情。的确,这种危险的、富于冒险的刺激以及解决错
    综复杂疑团的兴趣,使我的好奇心得到满足。
    由于没发现任何变化,我们“嗖”地站起来向河滩方向走了两三步。这时,发
    现十米左右的前方,站着两个黑色的人影。是人!是什么人呢?
    我慌忙扯了一下小队长的上衣。
    “什么?什么?什么?”小队长压低声音,急忙挪过身来。
    “这前面的黑影子像是敌人。”我小声说道,但是小队长好像搞不明方向。
    “哪儿?哪儿?”小队长急忙问,急得连话都说不完整了。
    我们迅速趴下,两个奇怪的黑影子走得很快,像蟑螂一样。
    “嗯,俘虏他们吗?上!”小队长悄声说着,正要前进。
    “稍等一下,必须先告诉大森和藏田。”我建议说。
    “是吗?”
    我赶紧向草丛中爬去告诉他们:“有敌人,要小心!”
    “啊!”大森紧张而简短地回答。
    “是……是……”藏田磕磕巴巴地答应道。
    我带着他们又回到了小队长的身边。
    我们焦急地爬着,向目标逼近。敌人大概也察觉到了,以退让的态度远远地离
    开我们。我们极其紧张,集中全身精力尽量不漏看或漏听一点细微的变化。我们只
    有一个担心:如果挨了手榴弹就完了。
    随着我们的步步逼近,敌人在静悄悄地后退。我们停,敌人也停。不知为什么
    ,我们似乎感到被人算计。感到在这个黑影的背后,好像敌人的部队正悄悄地等着
    我们。我们不安起来,微微的恐惧感掠过心头。黑暗遮挡了我们的视野,状况不明
    把我们拖进恐惧的深渊。而且,敌人丝毫不想逃走,我进他退,我停他也停。他们
    的行动像在暗示着什么。这更加令我们不安。无论在什么状况下,黑暗总是让人不
    放心的,记得幼儿时感到不安就会本能地抓住母亲的乳房。
    仅仅四名侦察兵,和部队又隔得那么远,夜色如墨,地势不明,再面对不可捉
    摸的敌人,孤独感、困窘的紧张感,岩石般的沉默淹没了我们,怎么能不恐惧呢?
    可是我们仍然步步向目标逼近。这是职责和任务令我们前进的。这时,感到右
    后方有吵闹的声音。半夜里,为什么会这么吵闹?是谁来了?不!是谁潜到我们身
    边来了?
    我把眼前这个施展计谋的黑影和吵闹的声音结合起来考虑,越发感到疑惑。我
    怀疑是不是我们被包围了。
    我们四人的眼睛被这眼前的黑影,耳朵被右后方的声音吸引住了,更加感到不
    安。没有动静时,反而会更加恐惧。
    “也许我们被包围了!我说。
    这句话紧扣每人的心弦,我们一下子恐慌起来。不知是谁,拼命地掉头就跑。
    既没有秩序,也不统一行动了,各自任意地跑着,发出了脚步声,就像恶魔追过来
    似的,再也没有静温和隐蔽了,我们陷入了恐惧之中,不顾一切地逃跑了。
    这是多么窝囊啊!
    恐惧是随跑而产生的,而跑这一动作,可以淡化我们与敌人的距离感,使我们
    感到安全,恢复平静。我们后退到认为完全安全的地方,紧靠那里有一个下士哨所
    。
    “小队长阁下,实在……”我心中有一种近乎自嘲的难为情的感觉。
    “可是,听后边的声音的确像是有很多人,我确实感到被包围似的。仅我们四
    人的话,是很危险的。”小队长答道。
    “真可怕。”藏田和大森小声嘟囔着。
    可是,那天夜晚没有发生任何异常现象。
    不久,天亮了。
    几天以后,我们与补充兵作替换,离开了被炮火烧掉的、到处是瓦砾、焦木的
    凄凉阴沉的开顺街。
    此间发生了我们还不知道的令人悲伤恸哭的事件。因此我们慌忙地出发了。随
    着时间的流逝,情况更加严重。
    这是九月下旬末的一天。已经向后方退了二十五里,还必须再往山里前进十五
    里。当想到先退回后方,再出发到第一线的往返,必须要走八十里时,有人就发牢
    骚说:“为什么要采取这种愚蠢的行动?”甚至有人指责起长官的指挥来了。而且
    听说这四十里的路必须以最短的时间跑完,一想到要急行军,大家更不满了。
    但是,在急行军的途中,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后,牢骚戛然而止,士兵的心里涌
    起了同情的热流,步伐迈得更大了。
    士兵们惊愕、愤怒了,忘记了背包的沉重和脚下的疼痛,不知疲劳地走着。愤
    怒的队伍穿过初秋的山谷,就像熔化的铁水在奔流。
    我们担心河原小队三十多人的命运,拼命地加快步伐。
    河原小队追击逃敌并占领了某个山头。但那是敌人的计谋。
    敌人边逃边引诱河原小队,在河原小队占领山头的那天夜里,彻底包围了他们
    。那山全被耸立的大树和齐人高的杂草所覆盖,士兵们连最重要的方向都无法辨认
    。
    敌人绝对不会放过他们,一步一步逼近,缩小了包围圈,发起了猛攻。小队所
    有人都知道这是最后关头,已无法逃了。
    河原准尉很清楚,无论采取什么办法,都不可能逃出这重重包围。他下定了悲
    壮的决心,首先烧毁了机枪,然后把眼镜、地图以及其他重要的东西全都烧光。(
    作者原注:第一次出征凯旋后,我的战争日记就写到这儿,为了生活,为了社会上
    的各种繁杂事情,加上自己松懈,凯旋后整整过了三年多,最终也没能完成《支那
    事变战记》。我又必须再次出征了,完成战记需要付出相当的努力。)。
    “想自杀的人就自杀,想在敌阵就义的人就冲向敌军,要脱险的人就逃吧!天
    皇陛下万岁!”河原小队长喊道。就这样,他们按照各自的想法选择了死亡。他们
    当中有三名士兵从敌军眼皮底下逃了出来。这三人经过三天的艰辛,战胜了饥饿和
    疲劳,终于归队,于是便展开了对河原小队的救援战。
    我们听到这个消息,心中沸腾起对战友的爱,晃动着身后的背包拼命地行军。
    渡过架在清澈河水上的浮桥,抵达六安。六安城是李宗仁担任汉口防卫前线总
    指挥时呆过的地方。城内设有哨卡。
    “啊!”
    “噢!”
    是久别的木之下大郎君。我们为彼此平安而相庆。
    “今晚我去看你!”木之下太郎嚷道,腋下夹着步枪继续上哨执勤。
    “我等着你,一定来噢!”
    我在背包和军帽的潮流中应答着进了城。在肮脏的街道上混杂着脏兮兮的马、
    车辆以及士兵们。绕过几条两间宽的石子砌的街道,进了宿舍。解开背包后,就想
    起了弟弟。
    我从背包中取出两条羊羹、一罐蜜豆和香烟。自开封出发以来,我一直把这些
    带在身边,要送给最亲爱的弟弟。即使。
    昭和十九年(1944年)三月十二日,我再次踏上征途,不到两年,遭到惨败,
    昭和二十一年(l946年)一月,以落魄之躯回到一片废墟的祖国。今天,昭和二十
    一年四月十六日,偶然翻看这本日记,我决心要完成它,再次拿起了笔。
    在非常疲劳和极度饥饿时,也只是一心想着给弟弟、给弟弟。
    我不吃也要给弟弟留着,一直背在身上。因为干渴难耐,无意之中,鲁莽地吃
    下蜜豆,豆子一下肚,便又后悔起来。弟弟大概比我更馋甜食吧!我愈来愈后悔,
    觉得这不是单纯吃了点东西,而是做了件对不起弟弟的事。我责备自己,好像做了
    什么坏事。
    我们常常是出发去战场前,就预测这次进攻要花多少时间,在背包的各处塞上
    足够的香烟。这次进攻汉口,预计要两个月,于是带了六十盒香烟出发了。我的背
    包里,还剩三十盒。
    听说通信部队在六安,这样,弟弟现在就会在这里。我忘记了疲劳,放弃休息
    ,迈开了疼痛的双腿,带上剩下的羊羹和十五盒香烟,以及对已经带到这里才吃掉
    的蜜豆的辩解,到外面去找弟弟。在高高的瓦房之间,有条幽谷般的石路。拎着水
    壶的士兵们四处乱跑,大概在为明天一大早的出发准备做饭吧!据说六安这个地方
    霍乱病人很多。每天都有十几个士兵因霍乱死亡。道路很脏,到处都是粪便、垃圾
    和污泥。走过几条狭窄的脏路,来到通讯队,通过岗哨见到了弟弟。
    弟弟虽然患过疟疾,但在我面前却显得很精神,平安无事的样子。我们为久别
    重逢,为了相互的健康互相祝贺,又谈论父母的情况,时间就过去了。不知从明天
    起还可以活到什么时候,我们恋恋不舍地告别了。弟弟说,就在前几天,他一直呆
    在我们马上就要进攻的霍山,敌机曾经来轰炸过,但他巧妙地保住了性命。
    天快黑了,和弟弟告别后回到宿舍。正在做明早出发的准备时,木之下太郎君
    来看我了。他说:“辛苦了,这是很难对付的敌人。据说他们阵地很难啃啊!一定
    要相当小心啊!”他把自己珍藏了很久的、难得的一条羊羹、一盒烟和压缩饼干给
    了我。在前线,像羊羹之类的食品,大家都很想吃,所以我不肯收下,但他说了声
    “别介意”,放下东西就回去了。让我一人吃这些过于奢侈的东西实在可惜,我把
    其中的一半又拿给了弟弟。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出发了。
    道路被切得一段一段的。敌军这样不厌其烦、不惜劳力,也真叫人佩服。每隔
    十米,就挖一条宽一间、深一间的壕沟。
    他们为了防止我军的坦克、炮车通过,在道路上挖下了这样的壕沟,仅留下了
    只能一人通过的细长通道。我们排成一列纵队婉蜒前进。
    中午,来到了空无一人的山中小镇——霍山。老百姓不知逃到哪儿去了,没发
    现一个人。到底是建在山间小镇的房子,使用木材得天独厚,所有的房子都用了不
    少木材,很少使用支那特有的砖瓦。我的分队走进了一个商店,这可能是一个曾陈
    列过各种各样商品的大商店。接到了命令,夜里十点发起进攻。由于是夜间进攻,
    之前还有足够的时间,所以我和两三个战友一道去河里洗衣服。山涧的风景和日本
    的一样美,水很清澈,可看见小鱼从一个石影游向另一个石影。温暖的太阳照着我
    们赤裸的脊背,清凉的流水为我们冲洗着疲乏的双脚。洗了头,洗了脸,全身所有
    的污垢都洗掉了,在水里戏耍,一丝不挂地躺在沙子上,接受太阳的照射,享受着
    没有战争、和平安定的喜悦的生命时刻。只有这一刻没有任何忧虑,没有任何不安
    ,保持了完全美好的心境。这是在一切都残酷的战场上难得的珍贵的东西。暖洋洋
    的太阳引起我的睡意,我不知不觉地在沙地上睡着了。大概过了两三个小时,猛地
    睁开眼,慌忙回到宿舍,有点轻微感冒的感觉。我后悔了,虽说是在温暖的中午,
    但不该泡在冷气逼人的山间溪流里,更不该睡着。身体有点倦怠,感到有点发烧。
    不一会儿,有点怕冷,瑟瑟发抖,傍晚,身体倦怠得连动的力气都没有,头痛得像
    挨了打似的。我把一块宽一尺五左右的厚门板架在两张桌子上,我睡在门板上一动
    都不动。
    晚饭也不想吃了。战友们为了准备出发,在忙着什么。
    我全身皮肤都热乎乎的,一会儿恶寒,一会儿感到热。五脏六腑都在作祟,连
    开口讲话都嫌烦。真难受!但是比疾病的痛苦更加折磨我的是内心的痛苦。心灵和
    疾病的痛苦,都在我体内卷起漩涡。
    内心的痛苦,是我想从耻辱中摆脱出来。我昨天、前天,不!直到今天,直到
    我来到这里的不久前还是相当健康、精神的,可是偏偏在马上就要进入敌阵的这一
    瞬间,突然身体动不起来了。由于这病来得太突然,我担心战友们会感到疑惑。
    小队长和战友们有可能会怀疑我是不是在装病。他们也许会说:“东这小子,利
    用装病逃避战斗。”装病脱逃是卑怯的行为。
    我在战场上还从来没有当过胆小鬼,一直是勇敢地作战,按说战友们也都会承
    认我这一点的。所以我在们心自问:他们未必会认为我现在的痛苦是装病吧?我的
    身体像是被吸在门板上,一种深深沉下去的感觉越来越重。真是不可思议,盖了几
    条毛毯还感到冷。小队长尖利得要死的声音,对士兵的各种提醒,我听起来都很刺
    耳。小队长的挖苦、嘲笑的尖声,让我感到这是想让我听到才说的。我哭了,憾恨
    令我心痛,我恨透了这莫名其妙的疾病“敌人看来很顽强呀!”
    “因为是夜袭,如果不注意,真的会被当成敌人噢!”
    “胸前的白带是标记,大家都要注意啊!”
    战友们相互的谈话,折磨着我的心。
    对于知耻的士兵来说,再没有比在战场上被看成是胆小鬼更痛苦的事了。
    要是被人那样误解的话,真不如死掉。
    谁都不想死,但是更不愿意被认为是懦弱者。既不想死,又不甘当懦夫——这
    难道是矛盾的吗?
    既然真正勇敢,按理就必须把死亡置之度外。但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真的能做
    到无视生命吗?而且是任何时候、任何场合都没有丝毫恐怖和踌躇?
    倘若真有这种情况,那么这种人在当时的状态下,是受到了异常心理的控制。
    想活,这种欲望对于生物来说,是强烈的本能。
    被这种本能所控制是再痛苦不过的了。
    不久,出发的时刻来到了,战友们轻装在路上集合。我蒙着毛毯睡着,一直很
    难受,连“让你们受累了”这句话都没说。
    我连抬头、说话都觉得厌烦。
    门外响起了小队长低而严肃的声音:“前后要很好地保持联系!另外,绝不可
    以讲话,当然香烟也不许抽!分队长要掌握好自己的队员!”然后就是士兵报数。
    “开步——走!”又是小队长的声音。军靴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我哆哆嗦嗦
    地还是抖个不停,有一种内脏破碎的感觉。过一会儿,胸部发闷,有要呕吐的苗头
    。尽管痛苦,我忍受着,但终于要忍受不住了,我陷入了绝望之中。
    我会不会患上了可怕的霍乱?
    霍乱,就是在呕吐的痛苦过程中死亡的。
    呕吐——这是霍乱的特点。
    患了霍乱,是绝对没有得救的希望的。
    我感到我的寿命已经是屈指可数,不会活多久了。当我想到死亡已经临近时,
    我又受不了了。病死!死得毫无价值!
    我无法忍受。
    我想中敌弹而死!
    我究竟吃了什么呢?按说我没吃什么可疑的东西呀!六安!霍乱街六安!在那
    里吃的全是和战友们一样的食物,餐具也在小棚子洗过的。和战友们分别后,没再
    吃过什么特别的食品,要说特别的食品,就是木之下太郎送的羊羹和压缩饼干,仅
    此而已,可是……我支起难受的身子,踉踉跄跄地走到门外。
    肠胃里的所有食物,全都吐了出来。
    当胃里的酸液涌出,刺激到嘴里时,一种不安感袭上心头:霍乱!霍乱!死亡
    !白死!白死!
    呕吐是霍乱的特有症状。
    这里除了伤员、病号这些残弱者之外,没有一个支那的老百姓。寂寞和死一般
    寂静的黄昏又悄然降临到空荡荡的街上。
    手表上的秒针就像在为我数着生命剩下的有限时间一样,“嘀嗒嘀嗒”地走着
    ,死亡的不安在撕咬着我的心。
    这是难以忍受的绝望!这是决没有救的霍乱!
    我难受地扭动着身体。
    在这一尺五寸宽的门板上躺着我的肉体,我的肉体以及载着肉体的门板,会一
    如原样地抬到墓地,这块门板就是我的棺木。
    啊!怎么办?怎么办啊?
    不过无法可想,无法可想!像一块巨石压在心头,想逃也逃不掉。
    我的心在挣扎!挣扎!
    头痛得像要裂开一样,内脏痉挛得厉害。接着浑身的水分都排到体外,血也好
    像被抽掉了似的。好意保护了我肉体的军装,好像活物一样,似乎因为我穿破了它
    ,它便立誓要报复我的肉体似的,不断地吸干我身体的水分。咸咸的汗水,使军装
    湿漉漉的,就像穿着军装淋了个澡似的。不久,身体渐渐轻松了,产生出一种爽快
    的感觉,有些舒服了。此时我似乎从黑暗中又看到了光明。恢复的生机在胸中澎湃
    着,痛苦也消失了。这段过程极短,简直就不能令人相信。我起身来到门外,到那
    支着雨篷的屋后找火。士兵们正围着火堆在闲聊,我脱下了汗水湿透的军装,放在
    火上烘烤,这时我才知道是得了疟疾这种病围在火边的士兵告诉我,先是严重的恶
    寒、发抖和头痛,而且这时间一过,就会奇迹般地恢复。这种状态有固定的时间,
    周期性发作,这种病就是疟疾。我患的病不是霍乱,而是疟疾。
    我总算放心了,并非常感激。幸好患的是疟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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