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故里香情
一辆轿车歪歪斜斜地驶进了狭窄的巷子,停在一家旅馆的门前。
广东省省长陈济棠从车上走了下来。张竞生从法国回到广州才一个星期,陈济棠这
已经是第三次登门造访了。
陈济棠接任广东省长之职后,首先感到的就是缺少真才实学的人才。当他听说张竞
生回国便不由地动起挽留他在省府任职的念头。他和张竞生也算是同学了。在黄埔陆军
小学时,他就很佩服张竞生的聪明才智。张竞生的想象力极为丰富,他既有偏僻山村出
来的孩子的那种纯真率直,又具有知识圈中人的机敏与执着的追求,他总是想用所学到
的知识和自己的思想改造社会。
陈济棠对他寄予了无限的厚望。他怀着伯乐找马般的心情,三顾茅庐来了。前两次
他实在是碰了斩钉子。他要留张竞生在省里供职,可张竞生却无意仕途,更担心环境难
以适应他那跌宕不平的性格,怕给陈济棠桶漏子。因此,都婉言谢绝。
这第三次,张竞生受到了感动,面对身居省长要职的老同学的盛情邀请,他也拉不
下面子了。陈济棠一下为他摆出了十多个头衔,张竞生考虑后才选中了一个“实业督办”
的职衔。他实在厌倦了没有理论的中国理论之争,他只想通过办点实业,做点实实在在
的事情,以造福于百姓。
这当然正中陈济棠下怀。张竞生一到任,陈济棠就为他安排了一个欢迎会,让颇多
的高职要员参加。
张竞生有些忧虑,因为他还没形成系统的方案,陈济棠却表现得很急。他对张竞生
说:“我急着请你来,就是为了借你的观点来消除一些人的固有观念,认认真真地办些
实业。”
张竞生只好匆忙上阵,他即席发言:“求衣、食、住、行的合理解决,务须先从农
业入手,这并非是重农主义,实是我们国家基础所决定。农业国,当然应以农业为先,
然后再行发展工商业……”他的话音未完,便引来一阵阵热烈掌声。
张竞生激动起来竟然口若悬河:“发展农业不必用机器,只需中国大量人力尽力加
以组织开发山地,利用科学知识,便可以得到无数资源……”
张竞生怎么也想不到,他厌倦理论之争偏偏又引来一场更大的争论,就当年北大校
园的“爱情大辩论”,他一下便陷进了唾沫之灾。
“哼!什么农业救国?还是性救国吧!”
“办农业不办国防,列强怎么抵抗?种米种豆养洋人呀!”
“也没听说不用机器就能发展农业的,那中国的农业已经几千年的历史了,粮食都
可以堆上月亮……”
“对农民讲科学,不如对牛弹琴,无知!”
“吃多了洋人的粮面,尽放洋人的狗屁,还是学了洋人,搞搞鬼妹子,当你的性博
士吧!”
一半的无知,一半的嫉妒,一半的嘲笑,一半的忌恨,张竞生全领了。他真不明白,
中国要办件事为什么会如此的艰难,连说句话也没有半点的自由。他真想打退堂鼓了。
偏偏陈济棠却给了他极高的评价:“讲得好,讲得好呀!真不愧是个喝了洋墨水的,
开口就不凡。不要管他们!那些老封建。好好干,我给你撑腰!”
陈济棠把“实业督办”的第一个月薪俸,亲自送给了张竞生,而且让他兼任《广东
经济建设》月刊的主编和广州《群声报》编辑。
书生气十足的张竞生当然觉察不出陈济棠的别有用心。他居然拿着鸡毛当令箭,决
心尽自己的所能,支持振兴广东的农业,以不辜负老同学的一片好心。他走出省府“大
堂”,穿上一件西装短裤,戴上一顶塑料盔帽下农村去了。他到兴梅(兴宁县、梅县)、
潮汕地区考察了几个月,先后找了二百多位乡绅老农征求意见。回省后又连着开了半个
月的“夜车”,终于写出“处置恶乡绅,减免田税;开发荒山,多种果林;修筑公路,
加强城乡交流”的要议。他把这个亲交陈济棠,不等回音,便又下到工厂,深入街道,
不久又拟出了一套开放广东实业的方案,即《与省府商榷整理省营工厂之方法》。
洋洋洒洒近万言。他提出,一是购料清查委员会应设立,以审查前时省营工厂所购
一切机件、及设备费的真价若干。如查虚报过甚者,则惟经手人是问,且对于原卖人亦
应当追究其通同作弊之罪。二是糖厂也当有系统之办法,说就大势论,省营工厂最重要
者当为糖厂,但办理却极不善。应有下列之改进措施,甲乙丙丁直到庚共达七条之多。
三是硫酸苏打厂应由兵工厂接办。四是饮料厂当别求一种经营法。五是扎伊尔制度也当
改良。六是管理机关当严密。七是确定“统制”之真义……他说,“以上仅应该大端而
言之,已不觉辞费矣。我国今日一事之成败,仍然在人,而不在章制,故我愈觉言多无
谓也。”
张竞生又把这些条陈直送陈济棠。他满腔热忱等着批复。可是日子过去了一天又一
天,却不见有丝毫回音。他急了。他拿着拟好方案的底稿,径直找陈济棠当面向他禀报。
陈济棠热情地握住张竞生的手,但出口的话却有些不冷不热。张竞生没有计较这些,依
旧滔滔不绝地向他叙说广东实业的情况。
陈济棠耳朵听着,睛眼却东瞅西看似乎心不在焉。后来,他站起来对张竞生说:
“竞生,开发实业的事过几天再说吧!这不是一个人两个人能搞的事。”
张竞生听着,仿佛面前这个人不是那个雄心勃勃、决心办实业的省长了。张竞生怔
住了,手不仅没有递过去,连嘴都张不开了。
陈济棠走了。张竞生却犹如坠入了云雾中。
天空中布满了沉重的阴霾,寒风瑟瑟,几片落叶在地上盘旋,整个广州市显得格外
阴沉。
张竞生在街上偶然遇见了十多年不见的同学彭放明,意外的相见使他俩都很激动,
握着的手久久没有放开。
“你现在在哪里谋生?”张竞生问。
“和你一样,在省府供职。”彭放明说。
“哦”
“我曾听说你回国了,在省里供职,几次想去找你……早就听说你想搞实业开发。
怎么样,还有信心吗?”彭放明望着张竞生。
“是的,我有心搞上去。”张竞生说,“有陈济棠的支持。”
“你说什么?他支持你?哎呀!别书生气十足了!”彭放明的情绪有些激动起来,
“跟你说实话吧,你刚回国时陈济棠倒是想和你一起做点实事。但是反对的人大多,他
也会权衡利弊的。”
张竞生又一次坠入云雾中。这可能吗?可转念一想,这段时间陈济棠的态度不正证
实了吗?唉,官场上的事,我一辈子也搞不清呀!怎么的说变就变了。难怪西方人总骂
政客不如娼妓呀!
广州的夜,景色一片迷蒙,空旷而寒冷的北风在呼号,黑暗悄悄地蠕动着,使人感
到不安。
张竞生沉默着,此时此刻仿佛变成了木头人,记不起什么也思考不了什么。他做为
一个哲学家,总是希望能以自己的声音唤醒那些昏昏沉睡的达官贵人。其实,这是一种
狂妄的想法。时代公平地把昏睡的使命交给他们,他们为什么要醒来呢?
二、诸丛雪三追前夫怀抱
随着冬天的来临,北京大学的校园里渐渐地显出了雪容。纷纷飘下的雪花,蒙住了
路面,盖住了草地,遮住了落叶,挂满了树枝,白茫茫一片,大地好干净。
诸丛雪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她认准了路旁的那排法国梧桐,径直朝校园的深处走去。
现在是傍晚六点多钟,要是往前三四个月,此时的太阳也许还悬在半空,可如今却
不见了它的影儿,要不是莹雪映照,恐怕连对面的图书馆也看不清了。
她走近了图书馆,却又蜇转了一个弯。她几乎忘了所来何故,更不知道该到那里去,
几年没来过了,一切都显得陌生。她踽踽独行,偶尔碰上几个迎面而来的学生,他们都
不认得她。她尽量地绕开那幢教师宿舍,因为她相信那会有不少人还记着她。
到了,就是这里!这棵柏树似乎又长高了一些,只是变得更加苍老,枝弯叶坠,像
一个驼着背的老人。这条长凳,倒还顽强,硬生生地挺直在寒雪里。她解下了脖子上的
围巾拂去了水泥凳上的积雪,自个儿便坐了下去。
她记得很清楚,这是她和张竞生第一次幽会的地方,张竞生曾经令她神魂颠倒。她
本来是一只冬眠的小熊,但是一经被他惊醒就再也睡不着了。何止是睡不着,简直是一
点也不安份。她是那样地背叛了自己的丈夫,主动地投身于他的怀抱,倾听他绘声绘色
地讲述爱情的真谛;甚至于敢冒天下之大不违,和他寅夜私奔,以身相试,实践他那违
背天伦的性理论。她与“淫虫”为伍,与“性博士”同床,不顾行径,不怕指戳……她
图个什么呢?和谐的性生活?新奇的性刺激?远播的声名?微薄的薪水?似乎什么都不
是,又什么都是。爱、欲、悔、恨,纷杂的思绪,绞成了一团乱麻,她爱理还乱。
张竞生又一次令她颠倒神魂。今天一早,她又突然接到他从广州寄来的信。他说他
又从法国回来了,他约她重续那秦晋之好,她也不知怎搞的,一接他的来信,那久已灰
冷了的心竟然也红热起来,甚而神差鬼使般地就来到了这里。她真又想他么?他难道是
那么值得自己留恋么?他爱过她,骂过她,恨过她;她也追求过他,抛弃过他,诅咒过
他,祝福过他,他们真的还能重续秦晋之好么?
雪地中诸丛雪觉得自己的心是热的,四肢却是冷的,她意识到她爱张竞生的心确实
没有死。可是她那爱的触角却全部冻僵了。没错,张竞生确实在精神上、肉体上给过她
无限的欢愉与享乐,但在理智上,在生活上,她却不能不承认,她与他还有很大的差距。
她终于抬起头来义无反顾地离开了那张条凳,那棵驼了背的柏树。
她回头走了,回到了她现在的家。
“亲爱的,哪去了,这么晚呢!”男人涎着脸,笑着帮她拍打着身上的残雪,又帮
她解下围巾,接过她脱下的狐皮外套。
诸丛雪也笑了,而且还笑得很舒心,她不禁又看了丈夫一眼。丈夫,多么熟悉的面
孔,这就是她的原配夫君么?她简直不敢相信先前的那位莽汉,怎么一下子会变得如此
体贴可人了。她的心里一阵热流涌起,同时也泛起几丝悔意。她觉得眼角像是有泪要流
出了,赶忙撒了个娇:“人家去看戏嘛!是哭长城,演得可逼真了。”
“你们知识分子呀,就是爱动感情!”丈夫轻轻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快去洗个
热水澡吧!暖和暖和身子,要不,长城真的要倒了。”
诸丛雪过了洗手间,屈某不由地裂开嘴笑了,他得意极了。
原来,自从诸丛雪第二次离他而去以后,他便悟出了一个道理:对于女人,尤其像
诸丛雪这样又漂亮又有知识的女人,硬着是征服不了她的心的,必须投其所好,给她软
的、甜的、温的、热的……
那天他正在北大的校园中徘徊,忽然他发现诸丛雪在婆婆的树底下偷偷地垂着泪。
怎么?她也遇到不顺心的事了?看到这种情景,屈某的心里升起一道希望的光,他觉得
机会来了。
“诸小姐,别来无恙吧!”
诸丛雪一愣,当她看清面前站着的人时,忙用手抹去眼泪,冷冷地问:“你来干什
么?”
诸丛雪脸上虽露着厌烦的神情,可心里却暗自高兴,她已知道屈某又高升了。
屈某并没理会她的态度,微笑和蔼地说:“来看看你。”停了一会儿,见诸丛雪没
说什么,又情深意长他说:“半年多来,我是多么想你呀!”
诸丛雪淡淡地一笑,说:“你还会想我?”
诸丛雪的微笑,使屈某的五脏六肺都舒服透了,他更大胆了。
“丛雪,自你离开我以后,我常常回想起我们一起生活时的情景。一次次的通思,
一夜夜的反省,使我意识到我们夫妻感情的破裂我负有重要的责任。”
“哦——”诸丛雪始终微笑着。
屈某看时机已到,马上把话题一转,单刀直入地问:“丛雪,那位教授怎么舍得把
你撇在家里了?”
屈某的话击到了给丛雪的痛处,她垂下了头。半晌,才忧郁地说:“也许生活就是
这样吧!”
“不。”屈某坚决地说道,“他撇下你一个人自到巴黎享受去了,这种人还值得你
怀念他?”
诸丛雪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一时不知该怎么才好。屈某见状笑了笑,突然握住了诸
丛雪的手,颤着声调说:“丛雪,回到我身边吧!”
刹时,诸丛雪的脸颊泛起了红晕。由于心灵受到强烈的震撼,她的身子抖得十分厉
害。但她没有动,既没反抗,也没吱声,一双眼睛闪着晶莹的光……
诸丛雪的眼睛说明了一切。在这一刹那,屈某完全可以吻她,搂她,抱她,诸丛雪
决不会反抗的……然而,屈某没有这样做,而是抽回了双手,猛地垂下了头,像一个恶
徒在忏悔:
“丛雪,对不起,我是一时感情冲动,既然你不愿意,就算了!”
屈某说完,突然掉转头,朝着校门大步走去……
欲擒敌纵,诸葛孔明抓益获之计,他行了七次,自己才进行第三次呢!屈某得意地
吹起口哨来。然而,诸丛雪却不知道那身后还有个圈套在等着她。她居然把张竞生渐渐
又抛到了脑后,缓缓地又打开了那扇紧闭了多时的大门。
果然,屈氏又出现了。一个星期后,诸丛雪收到了一封洋洋几页纸的信,她果然看
了魔,看了又看,读了又读,甚至于还笑了。
终于,诸丛雪下了决心,第三次回到屈某身边。
屈氏斜靠在枕头上,慢慢地吸着烟,听着洗手间里水流的哗哗声,心安理得地等待
着那笼中之鸟栖歇于自己的股掌之中。
水停了,一阵穿衣着裙的审级之声,诸丛雪满面红光地出来了。屈氏赶紧卡熄了手
里的烟卷,仰躺着伸开双手。
诸丛雪走近前去,只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一下:“嗯——一瞧你急的,人家还没化妆
呢!”说着便走开去,在梳妆台前描起眉拣起唇来。
屈氏实在躺不住了,一跃而起,两手朝她腰肢上一夹便把她抱到床上,一个饿狼扑
食,就骑上了她的身。
诸丛雪在下面拱着臀:“这样太不平等了,今晚我在上。”
“在上就在上嘛!”屈氏嘟啃着,一个疯狗打滚,便滚了下来。诸丛雪骑在他的身
上,尽情地玩弄着他。
“这是性博士教你的吗?”屈氏在下面问。
“死鬼你!”诸丛雪在上边使着劲,“我让你总提他!”
“你真不爱他了?”
“哼!”
“我亲爱的!”屈氏一高兴,使了个劲,竟把她掀到了床铺下。
当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她正骑在张竞生的肩膀上,张竞生陷在泥潭里,她
在上面越使劲,张竞生越是往下陷,跟着已经陷到了她的脚。她就大声地呼救。这时,
她的第一个丈夫赶来了,他一把便把她拉了过去。可是她一回头,张竞生已经完全被陷
落了。她想哭却又笑了。
第二天,她赶紧到了电信大楼,给张竞生发了一个加急电报:
“匆来!我已经有了一个家。”
三、回乡修公路
风江河境蜒曲折,跨三饶,下汤溪,过浮山,从西而东,直落三百门。一项旧式轿
子,践小河,越山岭,经润峪,自东而西,沿河直上浮滨圩。轿夫走路时发出的砰砰脚
步声,咯吱咯吱的桥杆子声在寂静的山间,显得格外的响。
张竞生坐在轿子上正急匆匆地赶路。颤悠悠的张竞生,此时的心也是七下八下的。
他离别家乡已经十几年了。十几年在短暂的人生中已是一个不小的数字。然而山区的生
活似乎没有什么变化,仍旧是那么落后,那么荒凉。不是家乡的山水穷,而是大地的子
孙无能呀!
张竞生望一眼青山,想一番心思,真是感慨万千。饶平,饶平!古人也许想到了要
富饶就得有平地。这可是对山的嫉恨,对岭的蔑视。饶平的山实在是太多了,但是靠山
就能致富嘛!这里土质肥沃,气候条件好,如果开垦绿化,在有水的山埠、窝峪间广植
五谷杂粮。不能种五谷和水果的就大造其林。林木收成固然缓慢,但利用率极高。另外
树林还可以吸收水份,挽住狂流,减少无限水患,至于美化环境,效益更非金钱所能估
量。如果能做到这些,整个县每年获利四五千万元,以四十万人民币计算,每年每个男
女老少可得一百元,这样还会穷吗?况且还有农业及其副产品,滨临大海区域还可得鱼
盐之利。
想到这里,张竞生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饶平满地黄金,可惜无人去利用,无人来组
织,才致使人民这样的穷困潦倒呀!
轿仍在缓缓地向前行进着,张竞生的思维却一泻八千里。他又想起了自己的童年,
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他的父亲自幼聪明,可惜少年失学,但他对于历史书籍及《三国
志》、《水洗》等古典名著极为喜欢,经常,而且读有心得。他壮年时到新加坡继
承了他岳父的“批银”事业,有了些积蓄,便返回家乡休闲了。
张竞生记得最清楚的是父亲后颈中有一枪弹,据说那是他少年时加入张姓与杨姓集
体械斗时受的伤。后来变成了长在肉里的死子弹,不足为患了。可他一生非常忌讳吃公
鸡肉,说吃了公鸡肉子弹会重新长出毒的,但对其他食物却不忌惮,可见了这是一样迷
信而已。
张姓在饶平县算是个大姓了,可其他姓氏也不小,这种姓氏的区别常常导致武斗。
张竞生所在的乡村与王姓经常在浮山圩发生械斗,与相邻的杨姓也因水的缘故互相仇视。
本来,这种事情官府应该出面干涉的,但是那时的官吏只会鱼肉百姓,只是等到武
斗出了人命,他们才进行清乡,大肆搜掠百姓。
有一次,张竞生的父亲两眼泪汪汪地回家来,说是一位人品很好的堂侄在武斗中受
重伤死了。这使得张竞生幼小的心灵产生了强烈的震动,从此他对各姓氏之间的武斗极
其厌恶。
轿子颠了几下,把张竞生从往事中拉了回来。
远远可以看到村子了,这几十户人家,散散落落地在风江北岸的一个山坡上。
村子里有几棵古榕树好像伞一般,树冠很大,还有一丛丛的嫩竹在风中摇晃。缕缕
炊烟,从竹林中袅袅升起,直飘云端。随之映入眼帘的青山下那蓝带似的山寨,显得格
外的萧条,刺眼……
小路旁一群群鸭子在田里、鱼塘边觅食、德游,时而扑打着翅膀嘎嘎地欢叫着。听
说张竞生回来了,乡亲们纷纷赶来看他。在他的旧寨园里张竞生平易近人地接待着。他
让座,倒茶,一口一个“伯伯”、“阿姐”,喜得乡亲们一个个脸上荡着笑容,嘴里连
声称赞。
翌日,张竞生刚刚起床张氏的族长就赶来了。他想借张竞生的威望续编族谱。张竞
生听后信口吟道:“振兴实业,发展文明,富强旺盛,智慧才能。”
张氏族长听了不解地眨着眼。是呀,这哪里是什么族谱,分明是张竞生的洋文章!
张竞生是有他自己想法的,他决心在家乡实施自己复兴农村的计划。但从哪里人手
呢?他首先想到了交通问题。饶平当时仅有一条位于南部由钱东经黄冈到诏安的闽粤公
路。饶平本县从南到北的钱黄路筑了数年,一直未能筑成。张竞生所在的西四乡(今浮
滨乡)处于饶平西部,西北面是巍峨耸立的凤凰山脉,交通主要靠南部的钱东。可是从
浮滨到樟溪至钱东50华里,仍然保持着自古以来的羊肠小道。浮滨农民自产的农林产品
都用肩挑到樟溪、钱东去卖,日常用品也要从钱东购买回来,就连建房用的石灰也要从
钱东挑回来。每次来回一百多华里的山路,必须鸡鸣出门,挑灯归家。这样交通闭塞的
农村,只好长年保持着千百年来“一碗稀饭一口莱,破破烂烂过一生”的老样子,根本
谈不上发展什么农村经济。所以,张竞生决心开辟一条西路从钱东到汤溪,与东路的钱
黄公路衔接起来,通到县城三饶,取名钱饶公路。
那时饶平县筑路有一规定:筑路征工必须按省建设厅所定,沿线二里内的乡村都须
派壮丁出工,由地方每人每天补助伙食费两角。逃避征工者,要受惩罚。然而张竞生要
修的西路,却受到了沿线乡村的乡绅、族长的反对,他们串通国民党饶平县党部的某些
人起来极力阻挠。
张竞生据理力争:西路修成后可以成为我县最重要的公路,比起东路来有三大优点:
其一西路较直;其二西路起点是海口的钱东市,比东线起点的黄冈市较有繁荣的希望。
黄冈市离海尚有20余里,大船难以进入。而钱东,大海就在面前,一切海船均能靠岸,
且海口屏藩甚好,大风难以侵入,不像黄冈所靠的石guī头海口,有点小风船就不能起卸
货物;其三西线的要点钱东到汕头市比东线的黄冈近了20多里,汕头市又是饶平的经济
咽喉,这样货物从此经过可以减少多少费用和时间
尽管张竞生修筑西路的理由充足,可那帮党棍们仍旧不肯点头,他只好决定自己干。
他回到大榕铺后把想法告谕了张姓的乡亲们,可这些祖祖辈辈过惯了穷日子的农民
们,对修公路却都不怎么热心。
张竞生感到很恼火,但也只能强抑着,他一户一户地宣传游说,足迹遍及张氏几大
乡村。但是真正支持这件事的人并不多。无奈,他只好实施最后一招了。
大榕铺村家家户户的油灯燃了起来,灯影一闪一晃。夜空黑沉沉的透出一点点灰蓝,
整个山区寂静玄奥,全然没有一点活力。
张竞生的旧寨园也亮着灯,给整个屋子撒下昏蒙蒙的黄色。
这里正在召开张姓各乡父老的会议,这是张竞生召集的。张竞生开场白的几句话,
使参加者的心里都有些惴惴不安。他锐利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然后平静地提出问题:
“一些人对修公路抱着漠不关心的态度,今天的会议就是要做出这个决定:这条公路修
不修了?”
大家听到是为修公路开会,暗地里都松了一口气。桥头乡的一位父老说:“博士,
乡亲们对出资修公路不太情愿……”
“我知道了!”张竞生毫不留情地截断他的话,“修公路的好处大家心里都清楚。
我要各乡父老们做个决定,修公路一些人不支持怎么办?”
父老们瞅瞅张姓的族长,又瞅瞅张竞生,都低头不语。张竞生捧着一小盅功夫茶慢
慢地品着,等着他们表态。沉默了许久,张姓族长沉不住气了,讪笑着模棱两可地说:
“这公路嘛,修有修的好处,不修嘛也可以……”
“各位父老,请你们每个人都明确表示自己的态度。”
又是沉默。
张竞生拿起一盅功夫茶,猛地一饮而尽,将茶盅往茶盘里一放,道:“难道各位主
事的父老,连这个都做不了主?”
张氏族长咳嗽了一声,扭动了一下身子,大家的目光立刻集中到他身上。他说话了,
口齿不大清楚:“既然博士对筑公路这样重视,我看就修吧,啊!”
张姓族长点头了,各村的父老也如墙头草,接着一个个都表明了态度。
发动群众集资修建山区公路的事确定后,张竞生长长地舒了口气,随即他又召集大
家商议具体的办法。
会一直到下半夜才散。
几天以后,长达25公里的钱饶公路开始勘测了,张竞生聘了年仅30岁的林美南做技
师。
身材瘦小、聪明能干、勤劳正直的林美南与刘翰一道,对张竞生修筑山区公路十分
支持。
那时,在潮汕地区修筑公路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测量公路的技师为了能捞取外财,
在测量公路时故意弯曲道路,侵入他人祖坟或村庄借此敲窄搜刮民财。然而耿直的林美
南却不这样做,而是处处从实际人手,这一点颇得张竞生的赞赏。他们常在一起交谈,
慢慢地张竞生越来越感到和林美南在一起谈话,可以说是一种享受。他们不但谈公路,
谈实业,而且还谈历史,谈人生,虽说他们也经常话不投机,可张竞生总是从林美南的
言谈中获取信息和灵感。
林美南来到大榕铺后住在简陋的小学校内,每天天刚亮就到山上测量,晚上很晚才
归。张竞生戴白通帽,手持拐杖,也同他一起早出晚归
有一次筑路碰到一片坟墓,民工们谁也不敢动,都怕惹怒了鬼神,日后灾祸临头。
张竞生知道后赶来,举起手杖边敲边说:“死鬼先生女士,请你为子孙让路吧。”
民工们看博士这样只好拿起锄头,心中暗暗说道:“古人恕罪,是张博士让我掘
的。”
张竞生修路期间对民工的要求非常严,对那些偷懒调皮的人他的手杖一扬就是一下。
有个过路人站在一旁看热闹被张竞生看到,以为是偷懒的民工便照样给了他当头一杖。
那人莫名其妙地挨了打,便委曲地说:“我是过路人,你怎打我?”
张竞生立即向他道歉,而且把手杖交给他,说:“请打回我一棍。”
这个人看张竞生态度诚恳,讪讪一笑走了。
不一会儿,张竞生的婶婆气冲冲地找到张竞生,指责说:“连我的儿子也挨了你一
棍,你不看僧面,也得着佛面。”
张竞生说:“为了筑公路,我的手杖不认上下辈。婶婆护短,也该打。”
张竞生的手杖一扬,把他的婶婆吓了一跳。
从此,张博士的手杖不认上下辈的话便在饶平县传开了。
钱饶公路蜿蜒地向前延伸,爬过一座大山后,民工们的眼前出现了一块盆地,盆地
上面覆盖着一片绿油油的秧苗。
按照设计,公路必须穿过稻田。可是筑到这,却遇到了麻烦。稻田旁一个黑大汉领
着几个毛头小伙子站在那里,各自手里持着铁器,大有谁敢在稻田筑路便要谁的命之势。
这个黑脸大汉是王姓的村民,张姓和王姓的村民世代冤仇,这次张竞生率张姓民众
修公路要占去他们一些稻田,他们岂肯让张姓这么便宜得手?
民工们要筑路,黑脸大汉他们不让,双方对恃,剑拔弩张。
“出什么事啦?”
人堆松动了,民工们让出一条路,张竞生和林美南走了过来。
“博士,这几个人不让路从田中过。”
张竞生回头对民工们说:“乡亲们不可乱来,有事可协商解决。”
张竞生走到黑脸大汉的面前,拍了拍他的肩:“小兄弟,路是一定要从田里过的,
你的损失由我向你赔偿。”
“你管不了。”黑脸大汉拍了拍酱紫色的胸脯,牙咬得格格响,“谁敢动我们的田,
我就要他的命!”
“那好,你如真想拼命的话,我想这么多民工,也许不会输给你吧!”张竞生指了
指身后的民工说。
或许黑脸大汉原本心中就有些害怕,加上张竞生的话他也就不得不让步,临了扔下
一句:“张博士,你等着瞧!”
不到一年钱饶公路开通了。但张竞生也得罪了地方上的势力,那些本人挨过打的,
祖坟被掘的,田园被路占了的,都忿忿不平。他们四处活动,上下串联,恨不得置张竞
生于死地而后快。终于,横祸天降了。罪名竟是用修公路的钱修建女浴池,伤风败俗!
这天晚上张竞生正在他屋中筹划着创办农业中学的事,一位乡亲急急忙忙赶来报信:
“博士,不好了,官兵把旧寨园都围住了,要捉拿你。”
“哦,我没犯什么法,捉我干什么?”
“呀,博士,这会儿不是讲理的时候快走吧!”
这位乡亲拉着张竞生的手,走出他的卧室,向后门奔去。边走边对张竞生说:“出
了后门,你就上山。”
“那你呢?”
“我会应付的。”
“不,那样官兵会抓你的……”
“快,博士,快走!官兵是冲你来的。”
他双手推着张竞生向后门走去。
张竞生慌忙朝后门奔,他听到“咯咯咯”的敲门声。
这哪里是敲门?分明是在砸门。张竞生摸到了后门。
“难呀?来啦!”张竞生听到了那位乡亲拉长了声音在问。
门还在“脸啧啧”地砸着,一个粗嗓门高声地吼着:“有急事,快开m”
“等着,马上就来。”又是那位乡亲的声音,张竞生知道他是在拖延时间。
张竞生终于打开了后门,钻了出去。同时,“呕”一声,前门也被撞开了:“张竞
生在吗?”
“快,快搜。”
“一间一间地搜,别让他跑了。”
几个官兵在胡乱地嚷着。
张竞生出了后门,刚拐到山上的竹林边,不料脚下踏空,发出一阵声响。
“不好,张竞生从后门跑了,快追!”
张竞生不顾一切地钻进了竹林,身后传来了声声狼似的嚎叫,接着,杂乱而沉重的
脚步声越来越近地响了起来。
这时,张竞生已钻进了后山密密的竹林中。
四、被踩烟的少女
昨晚,黄壁娇做了个梦,她又在梦中见了他,梦见了张竞生。他好像站在一条船上,
轻飘飘地顺水漂来,向她挥动着双手;而她则倚在门前,激动地大声呼唤着他,呼唤久
别归来的情人!”
梦,美好的梦,使她兴奋得从酣睡中醒来,也使她又回到了五年前的情景:那年她
刚满20岁,情窦初开,是张竞生突然闯入了她沉寂的生活,叩开了她纯真的爱的心扉。
那年,她刚刚从学校毕业又回到了家乡,回到了农村。她本来已经踏上了人生的十
字路口,但没能走上一条新路而是又沿着原路退了回来。她虽然生长在农村,但是多年
的学生生活却又在她身上留下了文明的、幻想的痕迹。学生时代的一切多么温馨、热烈,
使人怀恋呀!但是,随着她心头怀恋之情的不断升起,这一切都远了,淡了,变了……
她又回到了古老而又凝固的一成不变的生活氛围之中。
那一年也是这个时候,村旁的山坡田间突然蚁群般地涌过来一串串一伙伙男人,挥
锄挑担,吵吵嚷嚷,好不热闹。黄壁娇出于少女的好奇心赶忙从村里走了出来,就站在
一个土堆上,目睹着这热气腾腾的场面。她正看得入神,突然身后响起一个声音:
“你也想参加修路吗?”
那声音尽管很柔和,但还是使黄壁娇吓了一跳。她慌忙转过身来,一位40多岁的中
年男子正站在她对面。她望着他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愣愣地打量着:他穿着一条西装
短裤,头上戴着顶白通帽,手里拄着一根拐杖,脸上笑吟吟的。他又问:
“你到山上来是……”
“我随便看看……”
黄壁娇突然地大声说道,好似小声说对方听不见似的。
他又一笑,说:“你赞成修这条路吗?”
黄壁娇愣了。说真的,她来这里只不过是凑凑热闹而已,至于路是从哪里来,修到
哪里去,修起做什么?等等,她都还来不及问。至于赞不赞成她竟还没想过。
“我……”黄壁娇答不上话,顿时双颊绯红。那中年男子一定注意到了黄壁娇的窘
相,讲话时始终笑吟吟的:“我们可是天兵天将哩,要修一条通向天堂之路,把广州、
汕头的汽车牵到这里来……
他说着,声音好动听,语言更有趣。黄壁娇不知不觉中竟把眼神全集中在他的脸上、
身上。
宽阔的额头,深造的眼睛,高耸的鼻梁,五官端正,线条分明,是一位乡间少见的
男子汉。他那微皱的眉头显现着中年人才有的沉稳和庄重,而那不断翘动的嘴角则时不
时地流露着中年人的活泼与机灵。
黄壁娇简直入迷了,自那以后她便常常到这里和他交谈。当她得知他就是远近闻名
的大博士张竞生时更是激动不已。相处的日子一长,她就完全地放下了少女的矜持。她
几乎不约而来,来了不走,哪怕他忙得塔不上半句话,但她只要看他一眼也能觉得心满
意足。她知道丘比特的神箭已经射开了她炽热的心扉。她欢欣,她陶醉。没等她向张竞
生表白,却突然传来恶信:官府四处缉拿张竞生。这怎么可以呢,一个博学多才,不攀
高技,不谋富贵,只甘屈居于穷乡僻壤为民谋利的人,怎么会干起贪污强占的勾当来?
不可能!怎么又白纸黑字贴遍了新修公路旁的村村寨寨?黄壁娇只略一怔,便义无反顾
地赶到旧寨园。
张竞生的乡亲接待了这位不速之客,并且告诉张竞生已安全逃走了。她一半是喜一
半又忧,逃到哪里呢?他还会不会再回来找她?
张竞生逃得匆忙,抛下了不满十岁的儿子,他的母亲是诸丛雪。裕丛雪早就撇下不
管他了,现在父亲又贸然出走,这怎么是好?黄壁娇站在旧寨园外,思虑片刻,终于毅
然来了胆气:她是爱他的,当然也应该爱他的儿子,她决定把孩子带回家里。一个未婚
姑娘忽然间带回一个孩子,这条爆炸性的新闻犹如村外的神庙被人拉上了一堆屎,立刻
在村里激起轩然大波。黄壁娇受到了乡民们和家里人的谴责,甚至还有人叫嚷着要把她
和孩子赶到外面去。但不管人们怎么叫骂她却根本不在乎,似乎一切都跟她无关。
对黄壁娇来说,她只有一点后悔,后悔没有尽早地把自己的爱心告诉张竞生;后海
在张竞生出逃的前夕自己到迟了一步,以至于没能见上最后一面。她只有一点感到自慰,
她竟能匆匆收下了张竞生留下的孩子,使她更能常常地激起对于张竞生的思恋。思念情
人虽苦也甜。她常常呆呆地凝望着远处重重的青山,辽阔的蓝天,用渴望的声音唤着张
竞生的名字。多少次在夜深人静时她被美梦搅醒,醒来后便搂着孩子,痴痴地望着窗外
在云缝间孤寂穿引的弦月低声哭泣。
“你爸爸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每天她都这样问着刚刚懂事的张应
杰。
张应杰是她爱的寄托,是她希望之所在。偏偏有一天,她惶惶不可终日,张应杰的
母亲措丛雪寻声觅迹,他被她带走了。
黄壁娇的心仿佛也被带走了。每日里总是在想,要是他现在突然回来,那有多好呀!
不知他现在哪里,怎么样?还会回来吗?真的就这样一去不复返了吗?……要是当初自
己鼓起勇气向他求婚,那怎么样?……她懊恼地想着想着。不到一月,人便像老了三岁。
她的母亲眼看着女儿日渐推停的样子,心又痛又急,便迫不及待地为她寻来了一门亲事,
想借此分散女儿的心。
尽管黄壁娇十二分不愿意,她还是不可抗拒地被人抱上了花轿,从村的这头抬到了
村的那头,抢去成了亲。那天,她拼命地反抗着,挣扎着。然而,在这古老的乡村,落
后的乡村,女人的价值、尊严像一片树叶,只能随风飘落,谁也不会被她的呼叫、挣扎
而吓退,更不会有人认识她的这种呼喊和挣扎的意义。相反,女人的这种呼喊挣扎反被
看作是一种正常的、不可缺少的“美妙婚曲”,正是这种“美妙的婚曲”使掠者感到震
撼人心的兴奋……
洞房之夜,她像一只待人宰割的羔羊,瑟瑟地缩在墙角。丈夫满嘴酒气地摸过来,
他抓住她的头发,将她的脸扳向上,嘿嘿笑着,另一只手狠命他捏她的乳房,一会儿又
把手伸进她裤裆里……终于被剥得一丝不挂,任凭丈夫野牛似地在她身上发泄着,她觉
着下体在洞洞地淌着血……
黄壁娇终于开始了她的“新”生活,像所有的乡下媳妇一样在昏暗的,充满了猪身
上散发出的骚气味的空间里,开始了她烧蒸煮饭,生孩子,养孩子的三部曲。
然而,一个在广州、在北京受过多年高等教育的女子,哪甘心于把自己的青春埋葬
在山沟里的牛圈猪舍旁呢?
黄壁娇的心是属于张竞生的。她的出嫁,只不过是一棵小苗被压到了石板底下。岁
月愈苦,压力愈大,其反抗力也愈强。丈夫的愚昧,乡俗的粗鄙,越发让她无法随从。
她决定抛下丈夫,离开野蛮的山村,去寻找她真正所爱的人。那怕他已经把她忘了,那
怕他已经找了别的女人做妻子。她只要能见上他一面,只要能面对着他向他说上在心里
说了一千遍的一句话:“我爱你!”便死而无憾了。
昨天夜里的梦,一整天地搅得她坐卧不宁,心神不定。今天正是中秋佳节,千家欢
聚,万家团圆。可我也能像梦里那样投进他的怀抱吗?黄壁娇沉不住,但却还得假装着
镇定。她端着酒,难得地亲自为丈夫把盏,敬了他一杯又一杯。丈夫真有些受“爱”若
惊了,连着咕喀咕嘻地往下灌,直至酩酊大醉。黄壁娇把他扶上了床,还帮他盖好了被
子,这才打开柜门,拿出早就备好了的包袱,悄悄地离家出走了。
她跑出了山村,跑上了张竞生指挥修建的公路。她想堵一辆车,可跑了十多里地还
不见有车的影子,她只好继续徒步前进。
她翻过了榜溪岭,走进了钱东圩,涉过了姑嫂渡……天亮了,她的脚也磨起了一串
串的水泡,水泡破了又变成了血泡。她想再咬咬牙关,可是牙关也咬不住了,她终于瘫
坐在黄岗镇旁的一棵按树下。不知过了多久,才盼来了一辆汽车。她挣扎着爬上了汽车,
赶到了汕头市。这时,她才想起了自己随身的盘缠已剩下木多,焦急中她想起了一位卓
姓同学,于是她又摸索着敲开了那位同学的家门。同学劝她,现在还不知道张博士的下
落,你这样贸然而去,何处才能寻到归宿?她听从了这位同学的劝阻,就暂时寄宿在他
的家。
她白天到工厂里做工,傍晚就在昏黄的灯光下,啃读着张竞生的著作,由书及人寄
托着她无边的恋念。
转眼又过去了半年,她依然盼不到张竞生的一点讯息。一日,却忽然盼来了她的亲
哥。这个恶霸长子早就对妹妹的出走怀疑在胸。他认为黄壁娇弃家私奔,乱了纲常,有
辱于黄氏祖先的家风,早就派人四处寻找,正苦于不见下落而想作罢,偏偏地冤家路窄。
今天一早,他在街上闲逛无意中发现了她。他尾随而至,竟不问青黄皂白,指挥几个家
丁,一下就把黄壁娇和她的同学两人捆绑了塞进麻袋,扔上汽车拉回到自己的家乡。
“真丢人哪!乌龟让我戴上绿帽!”黄壁娇的文大第一个赶到了黄氏祖调面前,声
嘶力竭地呼喊着,咒骂着。
村里的男女老少也一齐围了上前。
黄壁娇的哥哥大开词堂门,跪于祖宗灵堂之前,口中喃喃,回头又大声地嚷嚷:
“各位乡亲父老,小弟早年丧父,都怪为长的家教不严,才出了如此辱没家风的丑事……
姑念小弟大义灭亲,亲自抓来好夫淫妇,任由大家发落,以正我黄氏家风……”
说着,便令家丁解开麻袋,让两个人从里面滚了出来。
“杀了她俩,这个伤风败俗的烂婆娘!”
“败坏村里的风气,让她们跪在全村人面前!”
“舀屎水来泼她。她喜欢臭,让她臭个够!”
黄壁娇被毛巾堵着嘴。她挣扎着,整个脸都被一头秀丽乌黑的头发遮满了,她的同
学嘴里也被塞满牛屎,咕咕啥啥说不清话,只是眼泪巴巴直流。不明真相的孩子不断地
用小石块掷她们,一些上了年纪的妇人干脆走近前去朝黄壁娇吐口水。
丈夫家的几个女亲戚母夜叉似地扑了上来,一胖女人朝黄壁娇呸的一口,一把扯开
了她的衣襟,同时高声喊道:“乡亲们都来看哪,我把这婊子的衣服扒了,别看她又白
又嫩,可是个万人骑的主儿。”说着,又三下五除二将黄壁娇的上衣扯了个开怀。
一对丰腴雪白的乳房在阳光下裸露了。围观的人挤挤攘攘,都想移到近前看个仔细。
黄壁娇急忙用手去遮羞,却被人狠狠推倒在地。胖女人趁机煽动:“来,把这烂货的裤
子扒了,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玩艺儿。”她上前就要动手,黄壁娇两腿死命夹住,紧紧
护住裤腰。胖女人向旁边的几个后生嚷起来:“你们是死货?快来插一手!”几个后生
稍一迟疑便经不住诱惑地上来了。黄壁娇的两臂终于被男人的大手钳住了,另一双男人
的大手急切切地解开她裤带褪下裤子,一双雪白、修长、丰满的大腿展现在众人面前。
胖女人还不罢休,抓住黄壁娇的三角裤:“小婊子,叫你风光个够——”疯狗似地一拽,
黄壁娇立时变得一丝不挂了,那美妙曲线,青春肉体,女人秘密,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
无遗。
黄壁娇又急又臊,不顾一切地挣脱双手护住下身羞处。胖女人见状,上前使劲拨开
她遮挡下身的手,叫道:“假正经,你和人干了千百回,还看不得!来,叫大家看个
够!”说着一招手,两个年轻后生上前一人把住黄壁娇的一条腿,用力一分……
众人一哄而上,有的瞪着淫欲的两眼凑上去想看个一清二白,有的伸出淫邪的手在
黄壁娇的乳房、大腿、臀部和阴部拼命地摸掐。可怜黄壁娇一个弱女子,转眼间就被糟
踏得遍体鳞伤。
发了狂的村民们还觉得这样不过痛,不解气,随后又把她俩绑在一棵苦莲树下,在
粪池里装了满满一粪桶水泼向他们。臭气弥漫着,不少年轻村姑娘捂着鼻子躲开了。
“不许走,不许走开!”村里的族长挥着手喊着,眼睛里却闪着幸灾乐祸的邪光。
在他的招呼下,想散去的人们又围过来,他伸手抬起黄壁娇的下巴说:“烂婆娘,你为
什么要干这样的事?”
“我,我没同他!”黄壁娇申辩着。可是没等她说完有人就赶上前来,给了她两耳
光:
“是我亲自看到了,堵住家门你还想赖!”
“想赖,拿大粪泼她!”
“把她装过猪篮,丢进池塘里。”
在众人七嘴八舌的怒斥声中,黄壁娇颤抖地抬起头,她那张印着一道道污痕和血迹
的俏丽的脸,带着固执倔强的神情怒视折磨她的人。
“她还强,把她装进猪笼扔进鱼塘喂鱼!”随着一声暴跳加雷的吼叫,几个人疯狂
地扑了上去,七手八脚地把她硬塞进了猪笼,拾到了鱼塘边,随着“咕咚”一声,水面
上泛出了阵阵水泡,消失了……
一个美丽的女子就这样结束了自己一生。
五、情断香江
1934年的一天,广州市省府办公室。
彭放明敲敲门走了进去。他猜想的不错,陈济棠确实有事要让他去办。
今天上午,陈济棠闻知张竞生博士因在饶平修筑公路而被通缉,被迫逃往香港,他
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一个全国闻名的哲学博士,一个热心家乡事业的实业家竟因此落荒
而逃,传出去岂不大丢脸面。因此,他叫来了张竞生的同学彭放明。
彭放明坐下后,陈济棠望着他沉默了片刻才说:“你的同学张竞生博士是全国较有
名望的人士,特别在海外华侨中很有威望,他的遭遇如在华侨中传开,必然对我们不利,
我想…
“请他回来。”彭放明接着陈济棠的话说。
“是的。”陈济棠点了点头,“我想派你到香港设法找到张竞生转达我的意见,请
他回来。”
“好的。”彭放明辞别了陈济棠走出省府。
船到香港时暮色已经降临了,但是天边仍有一抹彩云,久久地依恋着海面不肯离去。
码头上的路灯睁着股脆的眼睛,好像刚从白昼昏睡中醒来。码头上的酒吧,咖啡店那闪
烁的灯光,仿佛要和晚霞比美似的,把海水撩拨得闪闪发光。
码头上已经没有旅客了,彭放明还在那里踱着步,他实在不知道该到哪里去找张竞
生。
张竞生在哪儿呢?
张竞生正斜靠在九龙城里一间房子里的长沙发上。他欲睡未睡,未睡又未醒地瞌着
眼。迷离恍惚之中,他好像又回到了饶平。幽幽的凤江好似一条摇头摇尾的大鱼,自由
自在地游在饶平的崇山峻岭之间。轻风把他送上了高高的评乌娘山荣,望着低洼中的大
榕铺旧寨园,望着那条蜿蜒曲折的钱饶公路,他的心又激动起来。
这是家乡的山家乡的水啊!
他真想快些奔到山下,进着热泪高喊:“旧寨园,我又回来了!”
他使足了力气,向着旧寨园迈动着双腿,可不知怎么的,双腿好似绑上了千斤巨石,
怎么也迈不动。
他走不动,只好站在那里,望着晨光中的坪溪山脉回想着往事。这时明媚的阳光忽
然不见了,大地上漆黑一团,身后又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
“前面那个就是张竞生,别让他跑了!”
张竞生被这令人心惊胆颤的喊声,吓得惊叫起来……
这时,有人在他身边轻轻地呼唤着他:“竞生,快醒醒。”
张竞生翻了个身,梦境像轻烟一般飘去了他又回到了现实中。这里不是饶平,而是
英帝国统治着的香港岛,刚才推他的是在法国巴黎留学时的同学金华。
天已经亮了,张竞生穿好衣服,走到窗前长长地叹了口气:“世道艰难啊!”
他走出家门,娜跟在崎岖不平的巷道里。他怎么也没料到,人生居然会落到这步田
地。如今是北京回不了,上海回不去。到了广州又没用,偌大个中国居然没有自己的立
足之地。他懊丧地走进一间酒吧。他点了一个小菜,要了一大杯酒,独自酌饮起来。他
独自举杯对影成双人,顿觉一阵凄凉,两行冰冷的泪水,不知不觉地顺着他有些瘦倦苍
白的脸流到了唇边。他微微龛动着嘴唇,泪水和着酒已进了嘴里,他感到说不出的苦涩。
他痛饮着,想借助这浓度醇厚的烈酒浇浇心头的不快和痛苦。他醉了,俯在餐桌
上……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人像麻袋似的扔上了一辆汽车,随后又被跳上来的人死死地按
住了。那伙人极麻利地用黑布蒙上了他的眼睛,塞住了他的嘴,汽车急速地向前行驶着,
他的醉意完全没有了。这些人为何要绑架我?目的是什么?会不会是官府派来的人?张
竞生左思右想也猜不出其中道道。但他明白这些人对他绝没好意,不禁苦笑起来:“这
倒好,刚离虎口,又入狼窝了。”
绑架张竞生的人并非是官府派来的人,而是香港的一帮地痞流氓。几天前他们从广
州的同伙中得知,张竞生携带着烧平县集资筑路的巨款逃往香港。于是这些急于想从张
竞生手中得到好处的地痞经过多方打探,终于发现了张竞生的行踪。一连几天他们都想
下手,可是一直没有机会。天赐良机,今天张竞生在这较偏僻的酒吧间喝得酷阿大醉,
他们乘他不省人事时绑架了他。
车停了。竞生被人架着穿过一条窄窄的小路,踏上台阶进了门又下了几级台阶,他
被推了进去。蒙在他眼睛上的黑布被打开了,他发现自已被关在一间地下室里。他十分
不解地想,这伙人到底干什么的?可心乱如麻,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来。突如其来的遭
遇弄得他晕头转向,他实在疲倦极了,半倚着墙迷糊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地下室的门哗啦一声开了,张竞生猛地从迷糊中惊醒,在惨淡昏暗
的灯光下,他看清面前站着几个人。
“博士先生,久仰了!”这个人的声音盗盗的,像一只杀不死的猪。
张竞生倚在墙上愤怒地抗议:“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绑架我?”
那杀不死的猪答话了:“我们是什么人对你无关紧要,至于因何绑架你我可以告诉
你:只要你把那笔巨款贡献出来,咱们什么事也没有,否则……”
“巨款?”张竞生更是纳闷,“什么巨款?”
“别装蒜了,博士,你在饶平修筑公路时的钱不是都装入了你的腰包吗?”
张竞生顿时明白了,他的出逃又被人蒙上了一层色彩。命运真会捉弄人啊!十几年
来他尽心尽力所做的每件事,都被他人歪曲了,颠倒了,多么残酷的现实!
张竞生闭着眼冷冷地说:“希望你们别听信谣言,钱我一分也没有。”
“那好,既然如此别怪我们无礼了。”那个杀不死的猪只一招手,站在旁边那几个
人便一齐扑了上来。
他们边打边搜,搜遍了全身,结果一无所获,只好一个个悻悻地关上铁门走了。
地下室又重新陷入一片黑暗。张竞生感到诧异,什么人捏造了他携款而逃的罪名?
香港的地痞流氓又是如何知道的?
三天过去了,他们既没给他送水又没送饭,又饥又饿的张竞生愤怒到了极点,他使
劲砸着门。过了一会,地下室的门打开了,但走进来的不是那些地痞流氓,而是老同学
金华和他的妹妹娟娟。
张竞生惊讶得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金华和张竞生在法国一同留过学,两人亲如手足。金华学成后随父到香港,经商做
起了生意。张竞生潜逃到香港,自然寄宿在他家。张竞生的突然走失,金家无比紧张。
他们四处寻觅,后来金华的妹妹娟娟从一个在酒吧当招待的朋友中得知,昨晚有一人在
酒吧饮醉后被一伙不明身份的人弄走了。金华兄妹从种种迹象判断是张竞生。于是通过
各种手段,用钱买通了那伙地痞,这才救出了张竞生。
张竞生在金华家住了下来,这可乐坏了金华的妹妹娟娟。这些天来,她的心老是激
动不安,似乎有一种感情在骚动着。二十多年来,她不知多少次在夜阑人静的深夜,膝
股脱脱地描绘过“他”的美的形象。然而茫茫人海却没有一个能对上号。当然,追求她
的人也不少,可是她总是觉得这些人除了浑身上下充满庸俗的市民气俗外,根本无法与
“他”相象,张竞生的出现,她仿佛一下子便看到了那个“他”。
张竞生又要出去散步了。她借口怕他再出意外,执意要陪他出去。
九龙南端的玻尔维亚湾,由于伶河洋的烟波浩森,奇云竞生,加上海湾边那一片绿
荫荫的树林,景色更加迷人。
张竞生和娟娟默默地走着,娟娟感到有些拘谨和局促。过去她也曾和青年男子散过
步,可内心从未产生过这种新鲜和不安的骚动。
张竞生也沉默着。娟娟不时地用眼角膜着他,想竭力透过他的沉默探视他内心的奥
秘。她猜想张竞生的经历一定很曲折,在他的生活的磨盘上,碾落下来的肯定是痛苦多
于欢乐,艰辛多于幸福。她不明白,不幸的遭遇为何改变不了他的性格?又是什么力量
驱使他偏要去做那些“惹是生非”的事,去饱尝那份外的苦楚?
或许正是这个难解之谜,才使得娟娟对他滋生了一种无以名状的关注吧。
“博士,你心里有什么烦恼和痛苦,能告诉我吗?”娟娟终耐不住缄默先发言了。
张竞生长吁了一口气,他并不打算将心中隐藏的痛楚告诉她,他虽然凭直觉感到她
是个可以交心的人。但是她毕竟还是一个纯真的女孩子,有的只是对生活的美好幻想和
追求。自己何必揭开那伤疤去吓唬她呢?十几年来,为了国家兴旺,为了解脱家乡百姓
的贫穷,他几乎耗尽了自己的全部心血、汗水、精力。可是最终还是落得个流亡他乡,
那其中的酸楚与痛苦,哪是一个天真的女孩子所能想象得到的呢!
姑娘问完话始终仰着头,凝视着张竞生。张竞生伸手搭向她的肩,只是长长地叹了
口气。
是有苦难言的样子?是自身悲伤的感叹?娟娟琢磨着,竟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可怜:
“我,我相信你,你是好人,好人总是有好报的。你别灰心。”娟娟的话一出口,
便感到有些唐突。不过她也只能是这样,她一个弱女子,手中并没掌握能改变张竞生命
运的力量。
沉默,又一次像遮去阳光的乌云,笼罩着张竞生和娟娟的心头。俩人慢慢地迈动着
步子,想着各自不同的心思。是呀,大千世界中不同经历的人很难相互沟通心灵。不过
娟娟却准确无误地意识到:张竞生的心头隐藏着很深的创伤,以至使他浑身上下都充满
了悲剧的色彩。
想到这些,娟娟的心头有种种说不出的怅然。她似乎只能站在他生活的圈外,爱莫
能助地听凭命运的风浪去抗弄他的小舟……
回到家中,娟娟的哥哥拿了一张报纸告诉张竞生:“竞生,有人登报寻你。”
“哦。”张竞生心中一振,“快拿来看看!”
报纸右下角的一则启事映入他的眼帘:
张竞生博士:好友彭放明来港寻你,有要事相量,见报后请速到XX街XX今面晤。彭
放明
张竞生的心一阵狂跳,他决定立刻去见彭放明。
原来彭放明来到香港后,先是通过几个朋友帮助寻找,后来又到街道上消样了一个
星期,希望能偶然相遇。他本想一开始就登报,但那样做影响太大,怕带来什么意外,
直到确实感到无以为望后,才慎重地登了那则启事。
张竞生见到彭放明犹如见到了久别的亲人,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不肯放开。彭放明转
达了陈济棠的意思,并交给他陈济棠的亲笔信。
张竞生要回广州了,娟娟的心头充满了无限悲伤。她没有挽留他,她尊重他的选择。
娟娟和哥哥默默地把张竞生和彭放明送上了船。
张竞生知道,娟娟的心中有着剪不断的缕缕情丝。
娟娟知道,张竞生有他自己的追求。
张竞生走了。娟娟目送着轮船渐渐地消失在大海深处。
她不知道更说不清,世界上有多少永远失落的惆怅,又有多少苦苦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