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
屈归灵微微躬身道:“正是在下。”
老头儿拿左手拇指朝自己隆挺的鼻尖点了点,越发笑容可掬地道:“那么,你可知道我这老不死是谁?”
屈归灵神情肃穆——甚至透着艰涩地道:“前辈想是黄海‘赤严岛’‘白眉仙翁’孟天复孟老前辈……”
哈哈一笑,老头儿拍了拍手:“好见识,料不到我这老不死许多年不出江湖,却仍有不相干的人一眼就能把我认将出来,呵呵,‘赤严岛’的孤单岁月倒是未曾白抛!”
说到这里,他又一指身旁那枯瘦干瘪的佝偻老者,露着满口整齐坚硬的白牙道:“再考考你,屈归灵,这一个老家伙,你可知道他是何人?”
屈归灵缓缓地道:“‘终南山’‘孤塔峰’的‘一杖独行’山莫古山老前辈?”
孟天复大笑道:“好,好,好眼力劲,不错,这专家伙正是‘一杖独行’山莫古,屈归灵,有你的,我们从未谋面,你招子一瞥就知道我和山莫古的底细,多少年闯道混世,总不算白搭!”
当然不算白搭,“白眉仙翁”孟天复、“一杖独行”山莫古,非但是武林中盛名烜赫的前辈怪杰,更是江湖上无出其有的“海怪山魅”,这两号难惹难缠的人物,如果还认不出来,刀口饭岂不是枉吃了?
“一杖独行”山莫古的个性,显然不似孟天复来得开朗,孟天复在大笑,他只手扶“鸠首杖”,冷着一张皱纹深刻的老脸,丁点表情不带,模样里还真透着特立独行的傲岸之态。
孟天复指指地下的横竖残尸,依然笑颜不改地向屈归灵道:“这些人,都是你杀的么?”
屈归灵觉得喉头有些发干,不知怎的,心腔子竟亦猛烈收缩了几下:
“是为在下所杀。”
孟天复嘴里“啧”了两声,道:“屈归灵,杀人也得讲求个手段才是,像你这样近似凌迟碎割的杀法,不嫌过份么?到底他们和你并没有深仇大恨呀!”
舐了舐嘴唇,屈归灵道:“生死搏命的关头,有时候难免考虑不到出手的方式,尤其在剑刃的快速旋转下,想要维持对方的完整更属不易,前辈高人,当能体谅现实状况下的无奈。”
一双虎眼翻起,孟天复道:“你是在说,他们是被你用‘身剑合一’的剑式所杀?”
屈归灵道:“在前辈眼中,不过是雕虫小技。”
嘿嘿一笑,孟天复道:“你倒挺谦虚,但却谦虚得不是时候;屈归灵,练剑练到你这等火候,亦大非易事,可惜今晚上要糟塌你了!”
屈归灵的丹田倏紧,有一股凉意从心底往上攀升,他强持镇定的道:“前辈与山前辈,都是武林中的先进,两道上的鼎柱,受千万人尊敬崇拜,风格节义,仰之弥高,而魏长风所作所为,丧天害理,触干大忌,为明人之不耻,二位前辈竟如此偏袒于他,亦不怕蒙受为虎作伥之议?”
孟天复眯着眼道:“屈归灵,你敢这样对我两个老不死说话,足见颇有胆识,现在,我们且不忙着玩真的,让我告诉你一点人生的经验、年次间的世故。”
一直不曾开口的山莫古,这时忽然轻咳一声,似乎是不大耐烦了,孟天复却不理他,管自兴致极佳的说下去:“首先,你必须明了魏长风跟我是什么关系,他的师父孟天敬,便是我的嫡亲哥哥,我对长风,有双重的师叔情份,虽然天敬大兄早逝,这些年来,长风却从来不曾疏忽过对我的孝敬,‘赤严岛’孤悬海隅,波涛汹涌,他仍然按时定省、嘘寒问暖,把我照顾得无微不至,海岛的岁月冷清寂寥,我又是个老人,还有什么比一颗赤诚虔敬的血心更能使我温暖与感念的?”
屈归灵的一颗血心却不禁在往下沉,他用力勾动着唇角,干涩地道:“不知前辈还和他有着这么一段渊源……”
孟天复笑道:“这段渊源可是深着啦,屈归灵,在这种情形之下,你说说,长风有了困难,我能袖手旁观么?所以,我就来了。”
屈归灵像是在挣扎着道:“但,孟前辈,是非曲直,却须有个公论,二位前辈不该昧于情份,便罔顾真理——”
哧哧笑了,孟天复道:“说到这里,才算点上了主题,屈归灵,我不是要告诉你一点人生的经验与年次间的世故么?你该记着,人活一生,不过百载,如何过得舒泰、活得痛快,方为主要意义,长风和我有这么深切的关系,大半辈子的情感,更由着我享受我喜欢的一切,提供我所有的需求,形势上我们已经密不可分,而你,竟要来破坏这种形势,你想想,我会答应么?至于你口口声声,挂在嘴上的什么是非曲直、什么公论真理,于现实情况中,未免就显得愚昧及微不足道了!”
吸了一口凉气,屈归灵居然连话都说不顺畅了:“你的意思是,前辈……只因为你们有这层渊源,有这种物欲上的供需关连,便任什么冤屈黑白都可以不论?”
重重点头,孟天复这一次不笑了:“正是,区区几条人命、细碎一些过节,要想在我们此等浩瀚的情份中发生分离作用,言来实在可笑,在我的意念里,早把这档子事的曲直给‘淹’了!”
屈归灵喃喃地道:“‘淹’了?”
孟天复沉缓地道:“或许你也想知道,山老鬼又是为什么来此插上一脚?理由很简单,他和我是莫逆之交,情逾手足,我的问题就是他的问题,所以,我来了,他当然一齐到场!”
猛一摔头,屈归灵努力振作着自己:“孟前辈,这就是你的结论?”
孟天复颔首道:“不错,这就是我的结论,而且,绝对不会再有任何变动!”
回头看了叶潜龙一眼,屈归灵发现这位“默剑穿山”居然静恒如故,仿佛早已将一付臭皮囊拎在手上,随时皆可抛置似的。
孟天复又在说话:“屈归灵,事到如今,你是待自行束手就缚,还是要见过真章?”
屈归灵沉重地道:“前辈应当知道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