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与我们分别的时候,其实是想将手稿交给我的女同学的,他希望作为专业作家的她能够给点意见。但女同学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说:"我又不是编辑,我看了也没用。再说了,我自己的事都忙不过来,哪有时间看你的东西,你还是拿回去,好好收藏起来,将来留给你儿子或是你到老了的时候,坐在太阳底下,慢慢翻看吧。"
我看见男人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很快地黯淡下去,整个人恍如一朵盛开得很娇艳的鲜花突然间蔫了。我感觉心里某个柔软的地方被掐了一下,酸疼酸疼的。
我说:"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读读,我相信这些文字是值得一看的。"
"真的吗?你真的愿意读读?你真的相信我的文字?"他看着我,眼睛又闪闪发光了,仿佛加足了油的灯光。
我点头,微笑着使劲地点头。双手接过男人郑重递给我的手稿的那一瞬,有什么热热的东西掉在我的手上。男人迅速地别过头去,说话的时候不敢看我,他说:"我的稿子里有联系方式,你记得联系我,记得,一定要记得,我等你。"说完,快步走出了某某村的旅店,他离去得很急,好像怕谁会拽住他不让走一样。
糟了,他的包忘了拿。女同学突然叫起来。
我赶紧拎着那个硕大无比的黑色挎包追出去。在旅店拐角处,我看见男人靠在墙上放声大哭。他哭得非常放肆非常尽兴非常痛快,鼻涕眼泪在脸上纵横交错,撕裂麻布般怪异的哭声穿越傍晚的清凉,直逼苍穹,我似乎听到了远远近近长长短短的共鸣。其时,夕阳正一点一点极缓慢极缓慢地沉落,仿佛怀着无限的心事,有着无限的不舍。男人矮胖的身影在如血的残阳里,显出某种特别的悲壮来。
我呆住了。我从来没有看到一个男人哭得如此惊天动地,如此无所顾忌,如此真实又虚幻。
多年后,在某个独处的无助的夜晚,男人哭泣的场景还会冷不丁地浮出脑海,令我暂时忘却自己的忧伤,忍不住要深深地牵挂,牵挂一个与我擦肩而过却对我寄予厚望的男人,牵挂着他的忧喜和命运。
那个桂花飘香的夜晚,我躺在异乡旅店,翻阅一个普通男人三十多年清淡如水的人生经历,翻阅一个地位卑微的男人喧嚣又宁静的内心世界,我的眼眶一次又一次被打湿,我的心灵一次又一次受到震撼。
他说:"或许这辈子都没有人我的这些文字,但那有什么要紧呢?要紧的是,我一直在写。书写不止,生命不止;生命不止,书写不止!"
他说:"很多时候,我们会说命运是公平的,其实,这个世界哪有公平。从一个人的出身,到一个人的长相,到一个人的智商,到一个人的成长环境,到一个人的生存机遇,都有着或多或少的不公平。我们都说死亡是最公平的,但死亡的方式、死亡后的待遇,依然存在着严重的不公。我,陶小虎,置身于诸多的不公平中,除了抗争,别无选择!可天道真的能够酬勤吗?我不知道,但怎么着也要试试,我相信,坚定不移地相信,与命运斗,其乐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