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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节
    这一幕幕幻象中所流露出的温情,竟然比当初于秋从影魔的千里窥真镜中所看到的许鸿那些冰冷的话语,还要令他更疼,更多万分的疼,疼得痛不欲生。
    于秋急促地呼吸着,在这一幕幕幻象中玩命飞奔,最终却发现自己其实一步未动,还停留在那个原地,还面对着那个原点。
    许鸿在于秋心中扎根最深的,竟然不是那最后的背叛,而是眼前这一幕幕。
    于秋对许鸿最深的感情,竟然不是恨,而是依恋。
    但全是因为那个最后的背叛,温情也成了伤人最深的尖刺,依恋也全变成了恨。
    于秋扪心自问:一个人救了你那么多次,给了你几乎一切,甚至全靠着他你才真真正正成为了一个人,最后这个人想要夺你一命……真的值得这样憎恨吗?他曾经给你的,远比他最后想要从你身上夺走的,要多得多。但是还是恨啊,不能不恨。正是因为依恋得那么深,才会恨得那么痛。
    哪怕最后真正意义上将于秋折磨致死的影魔,也无法让他恨成这样。
    于秋用双手抓住自己的头发,颤抖着,弯下了膝盖,半蹲在地。
    在最初看到那个背叛的一刻,于秋曾经以为或许这数百年的相处都只是一个假象,真正的许鸿就是那么一个虚伪的小人。他强迫自己相信了这一论断,因为只有这一论断能让他解释这一切,能让他以为自己可以斩断那些依恋,能让他不再这么疼。
    但是在心路翻出这一切的时候,于秋不得不发现,那些相处不可能是一个假象。
    最后的许鸿是真的,曾经的许鸿却也是真的。
    他终于发现,其实他无法纯粹地恨许鸿这个人,也根本无法原谅,甚至无法将这个人彻底忘掉,哪怕他曾经以为自己做得到。他多想冲到许鸿的眼前,用力揪起许鸿的衣襟,大声地质问道:究竟为什么会这样!
    于秋找不到这个答案,所以其实他根本无法看开。
    他不知道许鸿的改变究竟是从何而起。
    是从那位赤霞仙子出现在许鸿的生命里,告诉他假如抛弃于秋能过得更好开始?
    是从许鸿到达金丹巅峰后百余年再无寸进,终于被于秋在修为上追上开始?
    是从于秋的名气在玄岩大陆上越传越远,最终盖过了许鸿开始?
    还是从于秋第一次使用符箓帮许鸿解决了一个对手,满心期望地等待着许鸿的夸奖,却只等到了许鸿的雷霆怒火开始?
    但是已经永远不可能再有一个人,来告诉他真正的答案。
    于秋已经重生一次,永远不会再有机会遇到曾经的那个许鸿了。至于今世的这个许鸿,其实真的和那些过往没有半点关系。
    于秋不知道自己在原地蹲了多久。
    然后他终于站起了身,按了按发红的眼角,再次向前走去。不是那种玩命的狂奔,而是一步一步地,踏踏实实地走了下去。
    逝者如斯,不可追悔,何必执着。
    于秋终于看清了自己心底那埋藏最深的阴霾,无法解开,也不需要在这里解开。想要走过这一条心路,他只需要不再逃避,勇于正视。
    心路上的场景还在不断变幻,于秋的心还在不断被回忆所刺伤,但他的脚步并未再停滞,而是一直走了下去。
    走到最后,云开月明。
    心路的尽头外有一个小亭,顾如雪正端坐亭中,品着一杯暖茶。
    “于师弟。”一人站在路口对着他笑。
    许鸿。
    却已经不是于秋刚才深深怀念的那个许鸿,而是另外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48|各人心路
    于秋向许鸿点了点头,又四顾看了看,“其他人呢?”
    许鸿用下巴指了指心路之内。
    于秋惊讶,“他们……全部都还在里面?”
    “是啊。这条路对大多数人而言,应该都很难走吧。”许鸿叹了口气,又看着于秋笑道,“于师弟这次表现真好。”
    于秋刚好在揉眼角,听到这话简直失笑。
    许鸿这才发现于秋眼角发红,愣了一愣,然后瞥开视线,尴尬地安慰道,“没事……你这样算好的了,有时候痛哭流涕爬出来的都有……”
    因为眼下只有这两个人,太过安静,许鸿有些耐不住寂寞,没过一会又忍不住问道,“于师弟这次看到了什么?”
    于秋看着他,用目光表示死也不会告诉他。
    许鸿咳嗽一声,顿时装作自己刚才什么也没问,继续直视前方。
    然后一阵哭声终于打破了寂静。沈千兰双手掩面,哭声震天地从心路里跑了出来,一路跑一路把眼泪往地上撒。
    “小兰……”许鸿叹了口气,用眼角指了指于秋,“你在师弟面前丢脸了。”
    沈千兰本就哭泣不止,一看到他,估计连他说了什么都没有听清,扬手就又一个巴掌抽了上去,而后继续哭着向前跑去,躲入了一个无人看到的角落,只留下许鸿茫然地顶着脸颊上新生的巴掌印。
    于秋忍不住大笑,“你很受欢迎嘛!”
    许鸿伸手捂住脸颊,还是那么茫然。
    半晌,许鸿忽然对于秋道,“于师弟,你现在对我,倒是不像之前那样了。”
    “之前哪样?”
    “就是那种……”许鸿望天,“好像特别不想搭理,每次和我说话都要硬着头皮,特别勉强的样子。搞得我还想了很久究竟哪里得罪过你……”
    “唔……”于秋表示,“其实没啥,就是你长得特别像以前我认识的一个人。”
    “只是这样?”
    “是的,只是这样。”
    许鸿摸了摸膝盖:为什么中枪的总是我。
    两人又站在路口守了好一会儿,还是半晌没个人出来,沈千兰也不回来,顾如雪还在那里品茶,实在百无聊赖。
    “其实你可以下去休息了。”许鸿给了他一个木牌。
    “我等人。”
    好吧……许鸿默默将木牌收了回去。
    “你也走过这条心路吗?”于秋忽然问。
    “当然。”许鸿道,“我和小兰一起跟着顾师叔走过来的啊,你当时应该看到了吧。”
    “你看到了什么?”于秋又问。
    “母亲。”许鸿没怎么迟疑就回答了。
    “……母亲?”
    “干嘛这么惊讶。”许鸿撇了撇嘴道,“一般都是双亲吧……不是母亲就是父亲。”
    于秋更惊讶了,“是吗?”
    “不信等再出来几个人,你问问他们咯。”许鸿道,“七成是双亲,两成是情人或者双修伴侣或者孩子,只有剩下一成是其他玩意。”
    看于秋还在目瞪口呆,许鸿解释道,“这条路反映的都是心底最深的嘛……所以绝大多数都是双亲了,毕竟是人生第一个导师啊,这种影响轻易盖不过去的。”
    于秋点了点头,似乎总算有些理解了。
    “难道你不是?”许鸿又略带好奇地问。
    “呃……”于秋想了想道,“从这个层面上说……应该相当于是父亲吧。”
    “父亲?”许鸿咀嚼着这两个字,不知为何感觉膝盖好像又中了一箭。
    几句话的时间里,又有几个人从心路之内走了出来。其中一个脸色苍白,一个不停打着哆嗦,一个面红耳赤咬牙切齿,剩下一个面色如常,总归于秋一个都不认识。
    于秋未免有些担心:晓春眠怎么还不出来。
    他又忍不住想:晓春眠会看到些什么?莫非真的也是双亲?
    心路之内又一次响起了脚步声,于秋连忙一看,只见一个人正用手撑着墙壁,浑身是汗,齿门紧咬,一步一颤地,万分艰难地,却又坚定不移地从里面走了出来。依旧不是晓春眠,却是另一个熟人,高从寒。
    高从寒正紧闭着双眼,似乎是为了避免万一入魔之后被人发现。毕竟他现在情绪波动很大,不知道还能稳到几时。
    “你看。”许鸿低声嘀咕,“绝对是童年虐待你信不信?”
    于秋扶额:老兄你要不要这么八卦。
    然后许鸿看清了脸,又惊讶道,“这不是就是那个小魔修吗?”
    于秋咳嗽。
    “说起来……”于秋问,“你最近没查他了?”
    “因为你们都说不是嘛。”许鸿回答,“所以就算了,大概是我真的看错了……”
    于秋一顿,那种微妙的陌生感又来了。许鸿现在这种太过容易妥协的模样,实在是令他非常不适应。
    而高从寒在快要走到路口的时候,忽然浑身一震,竟然猛地颤抖起来,而后赶紧背靠墙壁,急促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如果他能听到许鸿之前那句低声的嘀咕,他一定会大笑三声:准啊,真他妈太准了!
    高从寒的幻象,正是他幼年所寄住的那个家庭。
    说实话,他真不知道那一家人究竟为什么要收养他,毕竟那一家很穷,如果单纯养个用来虐待的玩物,未免也太过浪费。但是除了一个单纯用来虐待的玩物之外,他又实在想不到他在那家人眼中还能是什么。
    那家人有个亲生的儿子,从小就以踢打他为乐。他不能反抗,反抗的结果便是被养父养母用藤条抽得背都烂了。他从小被教导的事情,就是这个家里所有的东西都不是他的,他只能等待家人们的施舍,不能妄想主动得到任何东西。他曾经因为赶在那家的亲生儿子前面多夹了一块肉,被一壶滚烫的开水猛地泼过,最后烫坏了整整一条胳膊,高烧得差点死掉。
    他不得不逃走。
    然后,他取得了力量后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回到了那个小镇,亲手弄死了那一家三口。他的睚眦必报,从一开始就埋下了根。但是这段早就报复回去了的仇恨,此时出现在他的幻境中,竟然还是这么令他举步维艰。
    在高从寒还在为临近路口的最后几步挣扎时,于秋终于眼前一亮,等到了他所想等到的人。
    晓春眠踩着平缓的步子,从心路深处一点一点现出了身形。
    他的步伐很轻,很慢,却又很平,很稳。晓春眠脸上是一种奇怪的神情,似乎眉头紧锁,又似乎嘴角带笑。
    许鸿不禁一声轻咦:他观察心路这么久,竟然看不出晓春眠现在的幻象可能是什么。
    然而实际上,晓春眠的幻象还是那类最不出奇的东西:父母。
    准确来说,是他的嫡母。
    在很多年的时间里,晓春眠都曾经以为那是他的亲生母亲,于是自然而然地酝酿出了一个困扰:他的母亲半分都不喜欢他,他却不知道为什么。
    是因为他太笨拙,是因为他太难看,还是因为他不招人喜欢?
    现在想来,晓春眠一开始之所以会努力成为一个好人,只是基于一个十分自私的动机:他想要被人喜欢。
    但是现实总是不会满足一个孩子天真的理想,就算他再怎么致力于想成为一个伟大的善人,他依旧无法被所有人所喜爱,至少他的嫡母永远不喜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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