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一年二月下旬,杨华终于带着相州各县乡勇开进林虑县,准备清剿盘踞在太行山的孔彦舟匪帮。
在后世,杨华也曾经到过太行山,记得那年暑假时,他曾经背着背包随一个长子的同学到山西玩过几天。那时候,应该水土流失严重,加上气候缘故。整个太行山看起来都光秃秃的,满山都是赭红色的岩石。
可眼前的景物却与现代不同,北宋明年正处于温暖气候的最顶峰,要到南宋末年,东亚气候才逐渐冷了下去,进入一个持续好几百年的小冰河期。
因此,在这个中国历史上气候最宜人的时代,整个太行山都被茂盛的植被覆盖。满山都是森林,虽然是早春二月,但山上却绿油油一片,只山顶一线皑皑积雪。这无形中为山贼们提供了隐藏的地点,也为这次剿匪行动增加了难度。
如果可能,杨华倒愿意山上寸草不生。
站在林虑县仅存的一作孤零零的城楼上,抬头望着苍郁的太行山。
太行山北起拒马河谷南至黄河北岸,绵延千里,在这道贯通南北的山脉之中仅有八个相间的,百里以上的东西横贯,河流切割而成的峡谷,就是太行八陉。
轵关陉位于太行山最南端,十六国时,后赵大将石虎由此道入偷袭前赵;南边第二个峡谷叫做太行陉,位于太行山南麓的丹水出口,其北有天井关。
南边第三峡谷为白陉,位于太行山北折处,春秋时,齐庄公大军西伐晋地所走的就是白径孟门关。南边第四径就是滏口,因东麓滏水河口而得名。南边第五径因四面高中央低下似井而得名井陉;
第六径是位于太行东麓恒山的峡谷的飞狐陉,是燕赵通胡的要道;第七陉蒲阴陉;第八陉军都陉,是太行山中最北面的通道。
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羊肠坂诘屈,车轮为之摧。指的就是太行山径。
林虑县位于北面地滏口陉和南方地白陉之间。西面又是千古雄关壶关。地势不可谓不重要。
可一看到眼前地莽荒风景。杨华突然想。自己当初设想地依托太行山区。建立一个根据地。以便在将来金人二次南下时有所作为地想法好象有些不对劲。
冷兵器战争同后世地战争形态也有很大区别。首先。冷兵器战争要想取得胜利得依靠成建制地部队。两军对垒。到最后绝出胜负。必须依靠肉搏。勇气、训练、器械、纪律缺一不可。若以小股部队骚扰敌人大军。完全就是一种糊涂打法。敌人猬集于一团等着你。你人少了。去多少被吃多少。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地打法也只有远程兵器出现之后才有可能。
再说。现在地太行山区。根本就没有多少人口。要想在这里建立一个牢固地根据地。完全没有群众基础。群众都没有了。自然也谈不上发动群众。
在绵延千里地原始森林地带囤积大军。敌人只要把各处地关口把住。不用打。饿也饿死你。
因此。冷兵器战争地形态说起来其实很简单:占领粮食主产区地中心城市。依托坚固城防。将所在地地人口资源、粮食、钢铁等资源转化为战争能力。说到底。战争就是拼消耗、拼硬实。
目前,杨华正是使用这一手段对付孔彦舟匪帮。自从他派兵把住林虑县的关口之后,孔匪就熬不住了。他手头毕竟有两万多人要吃饭。在以前,要养活这么多人马,他还可以依靠贩运私盐。可现在盐路被截断,要想生存就得靠抢劫了。
可抢劫这碗饭也不是那么好吃的。向西是山西地隆德府,自古以来,上党地区都有重兵囤积。再说,现在太原还被宗翰的大军围困,随时都有南下的可能。老孔还没傻到去同正规军硬扛地地步。
那么,也只有一条路可走了。向东,二打林虑。在他看来,龙卫军无疑是一个软柿子。龙卫军只有五十人,即便有几千乡勇协助,也不过是一盘散沙罢了。
其实,孔彦舟的看法也没错。
这几天李鹞子就来禀告说在林虑附近发现不少孔贼的探子,可等到他带人去捉时,那些面庞漆黑的山民立即消失在山林之中,让李鹞子的斥候徒呼奈何。
“那些家伙简直是绝了。那么陡峭的岩壁。一跃而上,如履平地。如猿猴一样。真拿他们没办法!”李鹞子摇头叹息,连他都没法可想,可见问题的严重。可想而知,要想彻底清剿这群匪徒,绝对是一个困难的任务。引他们出山,也未免不是一个好办法。
但乡勇们的战斗力实在太差了,这一点杨华知道,躲在山林里冷眼旁观地孔彦舟也知道。
一阵笨重的脚步声从后面传来,打断了杨华的思绪,转身一看,来的人正是赵明堂。这家伙的身体一直都没有好,等爬上城楼已经喘得厉害。杨华问:“老赵,乡勇们训练得怎么样了?”
赵明堂面色沉重地回答说:“禀将军,四天时间实在太短,根本就练不出样子来。这些家伙一个个单独挑出来,身体、力气和武艺都还勉强,可真拉上战场却不堪使用。光列个阵就要花上一两个时辰,更别说令行禁止,进退有序。“新兵嘛,可以理解。多训练训练就会好的。再说了,山贼们也不一定强到哪里。到时候一通乱打,曹成他们未必就赢不了。夫战者,勇气也。上得战场,口中有唾,能拿稳兵器就算好兵。你也不用期望太高,如果乡勇人人都像龙卫军一样,这一仗也没什么悬念了。”这一切都在扬华的预料之中,倒不觉得意外。龙卫军这五十精锐可是用无数人肉喂养出来的。杨华自领军以来,手头带过的兵总数已达五百,到现在只剩五十。十中存一,可谓惨烈。根本就是一个特殊现象。可以肯定地说,这样练兵没有任何推广价值。
“也是。”赵明堂无奈地低咳一声:“再说了,那些乡勇只听他们本族族长地。我去训练他们未免有兼并他们的嫌疑。不能打又不能骂,这兵也没法带了。”
赵明堂的话刚说完,那边突然传来一声大笑。转头看去,原来是曹成兄弟二人和杨再兴上来了。
曹成放声大笑,“赵副指挥使,曹成我是个老粗。不懂得军事。不过,你也不用将那老孔看得太高。在以前,我也同孔彦舟打过交道,他的武艺是不错。但也没强到让人担心的地步。再说了,他那手下都是一群乱民,怕他何来。到时候他敢来打林虑,我等直接杀过去就是了。还讲究什么排兵布阵,协同配合,麻烦。大大地麻烦。”
“的确是。”杨再兴接着说:“赵指挥也是太担心了。依我看,你地训练也让人有些不太明白。叫大家排队吧,还不许回头。只要一回头。就是一通呵斥。这究竟是为什么呢?上阵杀敌,只要武艺好就成了,同回不回头又有什么关系。依我看,直接传授他们一套枪法正经。”
杨华被杨再兴逗乐了,他呵呵一笑,耐心地对这个半大孩子解释说:“杨兄弟你这就不明白了。真上了战场,成千上万人在那里一站,还没短兵相接,敌我双方的强弓硬弩先就是一通乱射。到时候。箭如雨下,换任何一个人,早就被吓坏了。这个时候,只要有人一回头,所有的人都会下意识地回头看去。你猜,会出现什么情形?”
杨再兴是未来地猛将,但就目前而言他也不过是一个孩子,武艺虽高,对战争却没有任何认识。杨华很有些喜欢这个话不多地年轻人。有意从旁点拨一
“那么会怎么样呢?”杨再兴好奇地眨了眨眼睛。不但是他,连旁边的曹成和曹亮都提起了精神。
在知识还被少数精英把持地时代,如何训练士卒,在战场上会出现什么情况都属于将门的不传之秘。所谓兵法并不是看两本《孙子兵法》就能够吃透的,要想融会贯通战争艺术,关键在于对战场细节的了解。细节之中有神在。纵观历史上历次农民起义,一起事就挟众百万,糜烂数省,但一遇到朝廷正规军就败个一塌糊涂。说到底。就是对军事科学的不了解。
杨华也不藏私。相州乡勇在他未来的布局中是用来对付金人二次南下的生力军之一。与其让他们将来在战争中学习战争,付出惨重代价。还不如现在就给他们好好上一课。
杨华笑道:“在混乱的战场上,如果一人回头,大家都会下意识地跟着回头去看。你想,千万人同时一回头,还不乱了套。几万人的部队,就算人挨人站成一个方阵,也都两里方圆吧。后面地人根本就看不清前面的情况,见前面的人都同时回头,肯定会想,我军是不是败了,要不怎么全都转过身来了呢……嘿嘿,如果这样,这仗也不用打了。所以,正常情况下,在战场上,如果有人回头。必斩之!”
“好!”曹成大声呼唤起来,眼睛发亮地看着杨华,一拱手,诚挚地说:“提刑大人这话真是拨开云雾见青天,小人受教了。杨再兴想了想,也点点头,“是这个道理。提刑大哥,我还有一事不明。你刚才说了,一开战,大家都用强弓对射,如何保证士兵们被箭射中而不乱呢?”
“这个就要靠训练了……”杨华正要给他们分析。这个时候,远方突然有一骑斥候跑来,大声高呼:“敌袭,敌袭。孔彦舟杀过来了!”
“太好了,终于等来了。”曹亮兴奋地用手拍了拍露出黄土地断墙,大声对曹成说:“哥,快下令集合部队吧,我们去杀贼立功。”
“住口,一切还请提刑示下。”曹成大声呵斥着弟弟。
杨华皱了皱眉头,从这一点可以看出,自己在军中还没什么威望。就拿曹亮他来说,虽然表面上尊自己为长官,但骨子里却将他带来的乡勇当成自己的私兵。
曹亮兄弟同自己也算是亲近的,换成其他各乡各县的土豪,这种观念只怕更甚。
看来。要想服众,却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还没等杨华说话,那曹成突然大声说:“杨提刑,不过是一群土匪而已,没什么担心的,有不着龙卫军动手。我相州男儿个个都是英雄豪杰。杀几个土匪还不是手到擒来。您且在城楼上观战,看我去取那孔彦舟的人头。”“对,杀鸡何用牛刀。提刑大哥就看我们的吧。”小杨再兴也豪情万丈地大叫,一双眼睛里满是凶光。
杨华也只有苦笑了,他们既然将话说得这种地步,自己下不下命令又有何必要?
可这个时候,城里却开始乱了起来。
城里地人得到孔彦舟来袭击地消息之后顿,有的人在奔走呼号,有的人在集合部队。有的人乱糟糟地杀了出去。
最离谱的是一个从临漳来的曾姓保正,只带了两个子弟就骑着一头大青骡子径直冲到城外。等他冲出去三里地,却发觉乡勇大队没跟上来。气得“哇哇!”大叫,不住在外面叫骂:“你们这群鸟人,躲在里面做什么,城墙都没有了,难不成还让人当乌龟捉了去?妈拉个鸟蛋,还什么龙卫军,杨破虏,原来也是个胆小之徒。”
到现在,杨华才意识到问题地严重性。到现在为止。相州的五千乡勇已经聚合完毕,全装在这座小县城里。敌袭地消息一到,大家才慌了起来。他们一个个面色苍白,没头苍蝇一样东一群西一群跑着,喧哗的声音如潮水一样涌来。
低头一看,脚下被拆毁的城墙豁口初挤了上千人,有人要出去,有人有进来,叫骂声。哭喊声响成一片。
见那曾姓保正说得难听,杨华心中也有些恼火。再看身边的曹成兄弟,不为人察觉地递了下眼色。
他只得无奈地下令:“曹成、曹亮,你们立即下去整理部队,传我将令,所有人都出城列阵,准备迎敌。”
“得令!”曹成两兄弟笑嘻嘻地一拱手,飞快地拖着杨再兴跑了下去。
“这两兄弟简直就是混蛋!”赵明堂咳嗽了半天,直咳得满头热汗。这才停了。“他们根本就不把将军你放在眼里。”
杨华喝道:“老赵,注意团结。曹家兄弟倒不是瞧不起我们龙卫军和我这个指挥使。他们只是野惯了,不想受到约束。你要知道,要想这些土豪们归心,你得有实打实的战绩摆在他们面前。只要把他们打服了,就不怕他们以后不听话。”
其实,杨华知道以曹成为代表的这群相州乡军,思想都是很单纯的。有地时候未免沾染了些小农气息,只想着他们那一亩三分地,只想着个人出风头。
“那就算了,我去集合部队看热闹好了。实在不行,我们龙卫军再上。”赵明堂也觉得孔彦舟的部队很好对付,即便乡勇们被打败了,对战局也没任何影响。
冷兵器时代,一场战役交战双方人再多,实际地接触面也并不大。真正决定整个战役成败地也许就是那几百人。特别是太行山贼这种流民性质的部队,只需战损比达到十分之一,甚至更低,就会彻底崩溃地。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每一支部队都有女真人那样的战斗力。
等赵明堂匆忙跑下去集合部队,杨华抬头远眺,远方一片黄色灰尘直冲云霄,无数脚板踏在大地上的声音震耳欲聋。看那灰尘的模样,来袭的敌人只怕不止两万人马。
情报好象出了点问题。
城中的骚乱还在继续,不过,贼人们的队伍在冲到离林虑县城五里地地方也停了下来。因为这一片都是平坦的坝子,视野极其开阔。从城楼上看过去,远方的敌人也是乱成一团。黑压压到处都是人头,潮水一样涌过来又涌过去。有不少用竹竿挑起的破布在空中迎风招展。
“看来这个孔彦舟有些意思,他也知道要整理部队呀!”杨华哑然失笑。这也好,看他们乱成那样,估计也要一两个时辰才能弄好阵形。
这事想来也简单,这些家伙长途奔袭,本就是一群乱民,根本就没有任何纪律可言。能够完整地将部队带到这片旷野也属不易。如果就这么贸然冲击林虑守军,根本就是送死。所以,在没有恢复编制,列好阵势前,根本就没有进攻的可能。
这无形中也给了乡勇们恢复秩序的时间。
大家都乱,半斤八两。这仗暂时也打不起来。
“这一仗没什么挑战性啊!”对前面那群敌人,杨华是充满了鄙夷的。如果现在给他一队骑兵,也不需太多,只要一百人,他有信心将这群叫花子一样的山贼赶回山上去。可惜,他手头只有几匹战马,也只要老实等着了。
对面的流民多得让人吃惊,有数也数不清,看得久了。有些让人眼花缭乱。扬华大概估计了一下,孔彦舟这次出动了至少四万人马。真不知道他从那里弄来这么多人?
四万人马中,刨去两万老弱妇孺。再刨去一万娃娃,能战地青壮起码有一万人。
而林虑县城中有乡勇五千,装备齐全地敢战之士至少有两千。两千对一万,这仗打起来够戗。
“打开城门,我们出去!”杨华大声下令。城门下,五十龙卫军已经提着闪亮的陌刀站在那里,他们每人背上都背着一张大弓,长长的羽箭从左肩伸出去,像是一丛正在开放的芦花。
因为板甲太重。也没穿在身上。一长串手推车在跟在他们后面,民夫们颤抖着双手,推着满车铠甲紧张地跟在后面。同城中喧闹骚动的乡勇不同,这五十名身经百战的老卒都面无表情地站在城门前,如果一丛钢铁雕塑。浑身都在散发着一股若有若无地杀气。
大概是感应这这种用人血浇灌出的军魂,骚乱地乡勇们有意无意地同龙卫军保持着一定地距离,低着头从他们身边绕过去。
看到这群士兵,杨华心中安静下来。他走下城楼,一扬手带着队伍整齐地开出城去。
等来到城外空地。乡勇们还有一半没出城,到处都是乱跑的士兵和嘶叫地牲口。
“传我令,升旗!”
一面鲜红色的三足乌大旗竖了起来。
五十人同时一声大吼:“杀!”
“龙卫军!”
“杀!”
“龙卫军!”
“杀!”
三声大吼,让乡勇们安静下来。很快,队伍逐渐集聚在一起,以地域分成无数小块。头领们的旗帜也打了出来:
“曹”。
“成”。
“郭”。
“李”。
旗帜或大或小,有红有绿。有方形的,有三角形地。有的旗帜上还弄了长长的流苏,看起来颇有喜感。
这些方块地人数也各相同。人数最多的是曹家兄弟。总共有四百多人。最少的那个是先前骂娘的曾保正,旗下只有两人。偏偏他那面旗帜却大得吓人。两米长宽,简直就是一副落地窗帘,上面写着:临漳保正曾。连地点带官职,好象惟恐不够详细,不够醒目。掌旗的那个后生擎着高高的大旗,满头都是热汗,估计双臂已经累得有些发酸了。
列阵的过程让人懊恼地漫长,整个过程都充满了喧哗和争吵。有两支队伍甚至为抢夺一块稍微高一点的小岗子对骂起来。
等到队伍完全出城,又列好阵势,已经是晌午时分。这个时候,更喜剧的一幕又发生了,许多乡勇都从怀里掏出干粮大口咀嚼。这下,吵闹声不见了,到处吃东西地“沙沙”声。
杨华等人看瞠目结舌,如果战争都是这样,那还真是一件浪漫的事。回想起东京保卫战时的惨烈,真是恍若隔世。
再看对面的孔军,也好不到哪里去。那边还在乱,四万多人像摊大饼一样懒洋洋堆在那里,如同大地身上长的瘌痢。几股炊烟袅袅升起。
“没劲的战斗!”所有的龙卫军士兵心中都闪过这样一个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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