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陀,焦安节大营。
火箭如归鸟投林,加上金人使用的又是响箭,因此,这一窝蜂般的箭矢从空中划过时,几个发现天空异相的宋军都呆呆地望中头顶那一条条红色的轨迹。
甚至有人还问了一声:“这是什么?”
可惜,还没等他的话说完,这一支火箭已经射中他的胸膛。这几天实在太热,军营之中,也没有批甲,不少人都赤裸着上身在帐篷外纳凉。所以,一旦被敌人的箭矢射中,立即就扑倒在地,再也站不起来了。
一轮又一轮火箭射来,落在帐篷上,落在干草堆里,到处都是火点。浓烟弥漫,如同末日降临。刚开始的时候,还有人试图救火,可火光无处不在,根本不知道从哪里着手。惊慌的士兵盲目地在营房里乱跑,恼怒的牲畜乱叫乱跳。
这一刹那,局面变得不可收拾。
完颜银术可虚着眼睛看了半天天上的火箭,等得士兵们射出第五轮火箭之后,突然提起插在地上的长矛,一抬脚踏进马镫,翻身上马。长长的手臂一舞铁矛,“杀——”
刚才还在射击的一千女真士兵同时上马,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呐喊,组成一道黑色的山洪,以银术可为箭头,凶猛地向焦安节大营杀去。
此刻的焦安节大营已经乱成一团,救火的救火,逃命的逃命,还有人坐在地上大声哀号,丝毫没有察觉到这群黑色杀星的到来。
转眼,银术可已经冲到离宋军大营十米的地方。这个时候,箭楼上那个正看着大火发愣的宋军弓手这才觉得不对,大声高呼:“敌袭,敌袭——啊!”
一支长箭射中了他的喉咙,“碰!”一声,那具失去生命的尸体甩了下来。在火堆上腾起千万点火星。
金人骑兵都手持铁矛。疯狂地朝着火地辕门挤去。只要看到前面有人。就狠狠地戳去。大营门口担任警卫地十多个宋军首当其冲。瞬间被女真人杀了个精光。
冲天火光中。桐油浸过地帐篷一点就着。许多宋军浑身着火地从里面钻出来。可一看到外面奔腾而来地女真人。都绝望地惨叫起来。又再次缩了回去。
可这并不算完。皆着战马地力量。女真人铁矛一挥。一一将帐篷扫倒。奇怪地焦味在军营中弥漫。
眼前都是血点子在飞撒。银术可冲在最前面。铠甲上已经粘满了热血。一口气杀了十几人。他感觉手上地长矛沉重起来。战马冲得实在太快。每一矛刺出去都要将一个宋军扎个对穿。无奈之下。他只能不断地掉串在长矛上地尸体往外甩。这无形中增加了手臂地负担。
杀到最后。银术可也顾不得杀戮。只得将长矛当长棍在马前扫出一个扇面。
如此。手上才轻巧了许多。
但他已经可以肯定,这一仗打下来,自己的两条胳膊会肿好几天的。
身厚,一千多女真骑兵已经散开,以猛安为单位。向前平推。刚开始,宋军还试图组织反击,可一看到眼前这么多骑兵,都开始惊慌了。有人想上前拼杀,有人则胆怯地往后退缩。
一个宋军军官大声呼喝,试图驱赶士兵向前。可眼前形势是如此之乱,面对杀发了性的金兵,身上无甲纪律混乱的宋军如何是他们的对手。
趁这个机会,银术可一提马速。冲当那个军官面前,提起铁矛当头一砸,正中他的头盔。
那个军官身体一歪,倒在旁边的火堆里,再也活不成了。
见主将如此勇敢,跟在后面的女真人都凶猛异常,跟着他从满地地尸体上踩过去,瞬间突进去将近一百米,已经能够看到焦安节的中军大旗了。
满世界都是各种各样的声音:呼呼地风声、滚雷一样的马蹄声、宋人垂死的叫喊声、铁矛扫倒帐篷的倒塌声……
可一旦冲进中军大营位置。银术可突然发觉女真骑兵冲击的速度慢了下来。眼前全是黄糊糊的宋人。如同草原上流沙,看起来是如此渺小。一旦陷入其中,就再也没有挣扎出来的机会。
看样子是遇到宋军的精锐了。
银术可只带了一千女真骑兵,而焦安节所率领的姚家军前锋看模样至少有四千人马,再加上为数众多地辅兵、民夫,起码有一万。一旦他们醒过神来,再用人海战术于之厮磨,也许,这一千骑兵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一想到这里,银术可浑身都是大汗,也不知道是紧张还是被火烤的浑身燥热。
一双手伸过来,抓到银术可战马的辔头上,“下来!”
银术可看到了一双肌肉绷的快要爆炸的手臂,和一对血红的眼睛。
他感觉身体一晃,险些从马背上摔下来。
那个宋人说话极快,银术可听懂了他在说什么。
他说;“燕京,我死了三个弟弟;开封,我死了大哥。不想活了!”
“啊!”银术可一矛刺出,将他钉在地上。
战马朝前一跃,差点将银术可的手扯断,一股寒意从心底冒起,那一双血红的眼睛,那充满仇恨的一瞥……让他如堕冰窖。
再不能这么下去,绝不能给宋人组织队型地机会。
失去长矛的银术可抽出大斧,高喊:“完颜宗翰在此,降者不杀!”
按照预先的约定,身边的卫兵升起了西路军主帅宗翰的大旗,一千人同时大吼:“完颜宗翰在此,降者不杀!”——
这就是银术可的计策。以小股骑兵冒充宗翰主力,突袭焦安节大营,造成宗翰主力回援太原的假象,震慑姚古,使之不敢接援种师中,以便分而歼之。
当“降者不杀”这话刚一喊出口,连银术可也忍不住好笑。宋金两国已经打成这样,战争已经单纯从两国的局部战争。发展成全民总动员的民族生存之战。这样地战争没有任何道义也没有任何怜悯可言。
从去年冬天到现在,战争就没出现过俘虏这个名词。不但宋人俘虏被毫不留情地杀光。宋送人抓到金兵,不也鸡犬不留地杀个干净?
这是一种新地战争形态,在这半年血与火的煎熬中,双方地士兵都已经被锻炼成非理性地杀人工具。
果然,对面的宋人一见银术可亮出宗翰的旗号后。只短暂地骚动了一下,依旧不要命地冲上来。为首的一群汉子都同时扯掉身上衣服,露出健壮的胸脯,大声吼叫地杀来:“姚家军,姚家军!”
一个瘦小的汉人提着一面被烧得只剩一半地大旗在血泊中来回冲杀,大声高喊:“姚家军的弟兄们,我们已经在东京被敌人羞辱过一次,难道你们还想被人嘲笑吗?弟兄们,就用我们的血来洗刷这个耻辱吧!祖宗的灵魂在天上看着我们!”
“姚家军。杀!”
可惜,勇气不能弥补双方的差距,不断有人倒下。
有长箭不断射来。
“杀过去!”银术可心中怒气勃发。这还是他第一次遇到这种难缠的部队。若是往常,只需把火一放,然后骑兵一突,敌人就会崩溃到一发不可收拾。可仗打到现在,敌人丝毫没有转身逃跑的意思,反像扑火的飞蛾一样,前赴后继地冲来,然后死在已经被火与血覆盖的战场上。
手中地大斧连连挥舞,一连杀了五个宋人。但银术可却觉得心脏跳得厉害,口中也干得要冒出烟来,可他还得坚持下去。在宋人没转身逃跑之前,一停,等待这一千女真人的将是悲惨的结局。
如此一来,整个战况就要朝另外一个方向扭转了。
头有些发晕,眼前阵阵发黑,大概是因为流太多汗水。奋起勇力,一斧劈开一颗脑袋。热热地白色浆子四下飞溅。耳边传来一声惊呼,转头一看,顿将完颜银术可惊得魂飞迫魄散。
只见一个女真骑兵已经冲进人海,失去速度,被人从马上扯了下去。还没等他叫出声来,立即被一群赤裸着肉体的宋人淹没了。
正在这个时候,对面的宋人攻击速度突然一缓。原来,地上因为有大量尸体,层层累计。已经在双方阵前筑起了一个个小小的街垒。
在对面的人群中。银术可发现了一个身穿文山铠的军官,看来。这人应该是姚家军前锋将领焦安节了。
他猛地一提气,“焦安节,完颜宗翰在此,受死吧!”便将手中大斧狠狠扔过去,正中那人肩膀。
漂亮的文山铠齐肩而裂,那人发出一声凄惨的大叫:“退,快退!”
预料中的场景终于发生,随着焦安节地逃跑,宋人终于崩溃了。兵如山倒,人如潮退,上万宋人拥着死活不明的焦安节混乱地向南溃退。
女真骑兵紧随其后,手中的狼牙棒不住下击,带起成片的血肉和脑浆。银术可看见,一个宋军连续被五只狼牙棒击中。战马跑得是如此之快,那具脆弱的人体不住扭曲,瞬间被扯得只剩一架白骨。
“终于胜了!”银术可想笑,可一提气,却发现自己嗓子已经沙哑,他只能做出追击的手势,示意士兵们咬上去。
但那面被火烧了一半的姚家军旗帜还在战场上飘扬,那个干瘦的旗手已经死亡,但他还是站在那里,将旗杆狠狠地插在已经被热血浸得发软的泥土之中。
杀熊岭,种师中部。
山坡上全是尸体,赤裸裸地土地已经变得黑红。
再一次将头盔摘下来,种师中往下一倒,竟然倒出半碗血来。
“大帅!”身边的卫兵大惊失色地扑上来。
“没事,死不了。”老将军满头白发已经被热血染红,他扯下半截战袍的袖子,往头上一扎,提起精神哈哈一笑:“我们打退北奴几次冲锋了?”
“已经三次了!”众人都大声回答。
“甚好,不愧我大宋的西军。”种师中抚须道:“今日杀得痛快。还有酒没有?”
“还有半壶。”
“拿来,大家轮流这喝了。”种师中率先喝了一口,高举酒囊,大喊:“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山坡之下,金人密密麻麻地排着整齐的军阵。经过清点,总数在一万以上。
而种家军因为仓促迎战,虽然依托地利,连续击败女真人三次进攻,却也付出了巨大代价。到现在,山坡上只剩一千人马,这一千人还都带着伤。敌人将这座地势低矮的山冈围得水泄不通,看样子,所有宋人都要战死在这里了。
酒小口地在士兵们手中传递。所有人都静默无声。
“大帅……”良久,种师中的一个副将这才小声地说:“我们还有三匹马,请快上马。我等护着大帅杀出重围去。”
一听到他的话,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三匹神骏地战马身上。这是三头五年龄地河曲马,身高腿长,同金人身下那种低矮的蒙古马不同,河曲马虽然耐力稍逊,一旦冲刺起来速度却是极快。如果能够在北奴不留神之时,突然杀将出去,没准还真能杀出一条血路。
种师中摇晃着身体站起来,走到自己地坐骑前。伸出手摸了摸马脖子,喃喃道:“马儿呀马儿,当年为了得到你,我可是花了五百贯钱,本想骑着地上阵杀敌,建不世功勋。却不想,没杀几个敌人,却要骑着你逃跑,你说。你甘心吗?”
战马伸出长长得舌头,温柔地舔着种师中的脸。
“大帅,快上马,就要来不及了。”那个副将心中大急,山坡下,敌人开始运动,很有可能再次发动进攻。现在种家军还有一千人马,还有机会在敌人阵中捅出一个缺口,凭借这三匹骏马的脚力。或许有杀生天地可能。
种师中恍若未闻。他依旧在抚摩着战马的脖子,“别怪我。别怪我,我也不想这样的。”
“大帅!”副将有些发呆。
种师中转身狠狠地盯着他:“我种师中什么时候丢下军中将士一个人逃跑过。我是大将,为国捐躯是我的本分,岂能苟且偷生?我已经七十三岁了,还能活多少年。就算这次侥幸逃脱,将来在地下见了你们,我还有何面目与你等相认?”
说到这里,种师中突然拔出腰刀,一刀割断战马的咽喉。
凄厉的长嘶中,那匹价值不菲的骏马轰然倒地,伤口处的动脉血喷出去一米多高。
种师中站在血雨中叫道:“把马杀了,弟兄们战了一天,想必都渴了。来来来,一人喝一口马血解渴。等下我们去喝金人的血——岂曰无衣!”
一千人同时跪下,泪流满面:“与子同泽!”
黑色地旗帜在大风中招展,已经是黄昏了,落日将山冈染得通红。
完颜娄室和完颜活女父子骑马走到阵前。
种家军到现在已经算是彻底覆灭了,只要杀掉种师中,这支名震天下的军队就被彻底扫进历史的垃圾堆里。
“如何?”完颜娄室哈哈大笑着对儿子说:“如此胜绩,可抵消你上次地大败,日后见了宗翰,也可过关了。”
“全凭父亲的勇武。”活女惭愧地回答。
“不,都是银术可的计策好。”娄室道:“此战我们赢定了,发起最后一次攻击吧,天黑之间结束战斗。”
说到这里,他将头转过去,看着黑压压一片人群,大声高呼:“雄鹰的子孙们,我东海女真最光荣的时刻已经到了。杀上去,取下南人的头颅,垒在你家的门口,向你的后代述说这一战,述说你们的勇敢和无畏。天神保佑热血沸腾地女真!”
“天神保佑女真!”上万人同时咆哮,原野的远处,苍凉的群山中传来隐约地狼号。
上万匹战马同时向前冲去。
无数羽箭雨点一样射出。
宋军的神臂弓发出另人心惊胆跳的“嗡嗡!”声。成百成百的女真人倒下去。
种师中提着短刀站在阵前,大声高呼。“放,别停下来。”风一样的箭雨啊,收割这些强盗的性命吧!
大宋军中神器神臂弓射程四百米,有着惊人地穿透力,一旦被射中往往透体而过。靠着这种利器,种家军苦苦支撑了一整天。虽然都疲惫欲死。但士兵还在咬牙坚持。
长期的训练在这一刻显示出威力,种家军精锐排成严密有序的三叠阵,前排的士兵刚射出手中的弩箭,后排的弩手已经上好了弦。这箭雨一刻都没有停止过,万弩叠射,自来就是对付北方骑兵的最有力手段。
因此,金人最后一次冲锋虽然凶猛,损失却比先前的三次还大。眼前,绵密的箭阵就像一根棉线。看起来柔弱无骨,可一但被其缠上,却让人透不过气来。
转眼。金人就付出了三百多人地代价,攻势为之一顿。
但宋军也敌人不要命地浪潮攻击下付出了五百多条人命,这一次绝斗比之以往更加酷烈。双方士兵都杀红了眼,就像两只彼此撕咬的猛兽,虽然磨光了爪子,咬断了牙,却还在相互撕扯着,想致敌人于死命。
突然之间,绵延不绝地射击突然停止了。
“神臂弓!”种师中大叫。
“大帅。弩箭用光了!”副将大声哭喊。
“原来这样。”种师中转头对他微微一笑,“你随我已经十年了吧。”
“十年另三个月。”
“很好,可愿再跟我走一遭?”种师中提着短刀,大步朝黑压压的敌军走去。
“愿意!”副将狠狠地将手中的强弩摔碎,紧紧地跟了上去。
“大帅我们来了!”剩余的种家军也同时摔碎神臂弓,拔出武器走向不可一世的金兵。
沉雄苍郁的歌声响起:
“西岳华山爽气
东去黄河奔流
看吾长枪丈八
银甲雕弓鹰翔
半生沙场血染袍
一朝卫国保家乡
虎死留名
豪杰爪牙
魂兮魄兮归山阿!”
山道,姚家军主力。
天黑了。
山道上,姚古大军点起了火把,长长的火龙拖出去二十来里。
但队伍还是停了下来。因为。他们发现前方是数之不尽的溃兵。以相反方向行军的两队士兵撞在一起,在山道上挤成一团。
“轰!”一声,战马终于倒地,姚古愤怒用手拍打着地身边地山崖,“怎么搞的,前锋军就这么完了,焦安节,你是干什么吃的?”
焦安节跪在地上,大声号哭:“大帅。快走吧。北奴主力南下了,我们挤在这山道上。完全是是自蹈死地啊!”
“来人,把他给我砍了。”姚古大声咆哮。
可他身边的将军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没人动手。
焦安节大叫:“大帅,这事不怪我。怪就怪那宗翰实在太狡诈了,故意散布消息说他回云中避暑。其实却带主力转了一个圈后悄悄南下。我前锋军才四五千人马,人家可是六万铁骑,我焦安节能够活着回来见您,已经是老天保佑了。大帅,我我我,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说到伤心处,焦安节在泥水中匍匐前行,一把抱住姚古的双腿,大声地哭泣起来。
“啊!”听焦安节说宗翰林带主力南下了,将军们乱成一团,都着急地问:“此事当真?”
焦安节大声叫屈,“你们怎么不相信我呀,真的是宗翰,我亲眼看见了他。若不是我命大,险些死在他手里。”说完话,他一把撕掉身上的衣服,露出肩膀上的纱布,“这就是他砍的,我以为我没命了呢……老天可怜,终于让我活着回来见大帅。大帅啊,见到你安然无恙,我就安心了。你若要杀我,就杀吧……我焦安节不怪你!”
哭声更响。
所有地军官相互递了个眼色,同时跪下:“大帅,撤退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姚古定了定神,“杨华呢?”
焦安节:“他带着骑兵出击了,估计现在已经没于阵中。”
姚古身体一晃,眼前一黑,一屁股坐了下去。
焦安节忙将他扶住::“大帅晕过去了,快快快,大军掉头,回师!”PS:第二次太原之战快到谢幕的时候了,这次大战是完颜银术可一个人的舞台。而种师中轰轰烈烈的牺牲预示着暮气沉沉的西军已经不适合这种高烈度的战争,大宋腐朽的政治机在和平年代或许运转得还算顺当,但一遇到外力,却不可避免地散架了、停车了!
虽然不愿意,但还是要写——这一幕悲壮的落日大旗。
对不起,我写了让大家不痛快的章节,但历史不容回避,懦弱就要挨打。我们汉人所需要做地就是野蛮其体魄和精神,战斗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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