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班老爷子过来一看,大声说:“呦喝!这位公子眉眼精致,俊俏,勾个花脸反而糟践了!谁来给画一幅‘俊扮’!”
楚晗赶紧挡脸说“不来了我不来”,可不习惯别人碰他。房三儿还没耍够呢,按住他非要来,几乎骑到他身上招呼,终于暴露上蹿下跳的活跃本性!这人就用手掌抹起肉色油彩,直接揉到楚晗脸上,给他揉出一张小生的“粉面”。楚晗被骑在下面反抗未遂,怒问你给我瞎抹出来的是谁啊!房三爷说,就是这出戏的二号角,小霸王身边儿的周瑜周公子。
在野史志异当中,周瑜就是个大美男。
楚晗这张脸上了油彩,也的确衬得起周公子的艳名;剑眉朗目,眼角斜入鬓间,粉红眼影,白色高鼻梁,相当英俊。
策瑜二人都戴着妆,坐在舞台侧面的一过阴影里,小霸王身旁搭个俏周瑜,结伴喝茶听戏。
楚晗放下茶碗目视前方,忍耐许久,突然开口:“房三儿,我今天来是要问你件事。”
房小爷不明所以,翘着腿看他。
楚晗缓缓说:“你昨晚又‘下地’了,为什么没跟我说、不一起去呢?”
房三儿淡不唧儿的:“……怎么啦。”
楚晗语气很客气:“对不起啊,这样问你……我只是很想知道为什么,不喜欢别人总故意瞒我。”
房三爷挺开心的表情瞬间散得无影无踪:“我瞒你什么了?”
楚晗突然扭头看向这人,房三爷也抬眼盯向他,丝毫不惧。戏台上过场的大锣打起来,插了长靠的大武生啪啪啪打着腿从后场转出,台上一片颜色让人眼花缭乱,台下过道里隐秘的交谈就被完全压住,只有他二人彼此听得到。
“孙策”、“周瑜”一个蓝脸一个白脸,眼都不眨,互不相让。透过那幅戏妆假面,楚晗直视对方罩在一层油彩面具下的眼:“那天我和承鹤下去,遇见你,我心里明白怎么一回事,我就想等你主动说。”
房三儿是那时候眼底突然涌出深刻的失望,嘴唇微动,那表情分明是说:楚少爷你今天来找我原来不是开开心心事,是来找我麻烦?
即便勾勒了厚厚一层油彩,都能看到这人描金眼眶下面突然呲出一层暗红血丝,又好像受了深刻的委屈,执拗地把脸扭向一边。
可是楚晗一旦开口质问就憋不住了,直入主题,磕绊都不打:“小千岁,那天我久等你你不来,后来偏偏在隧道里突然撞见,狭路相逢,你说你是一路跟随进来,事实上,你早就事先悄悄进去干别的了。你一直在地宫里看着我们瞎转。我的耳朵和眼不会弄错,你没有跟着我们,是我俩无意中跟随了你,这是其一。第二,我们走的考古队开辟的入口,而你不是,入口没有你进入过的痕迹,你究竟怎么进去的?!”
房三儿面无表情,就这样看着楚晗说话。
楚晗声音略微沙哑:“你走的水路,对吗……你是从恭王府里,那一口大湖湖底,进去的。你每次都是悄悄走水路。”
“你却蒙我说是从入口小门跟着进来。别问我怎么看出来的……”楚晗伸手一指自己眼睑:“每个人走过同一道门,一段路,都会留下唯一的某种痕迹,你再厉害你也不能例外。哪怕你只在门槛上洒落几片最细微的灰尘,我也能发现,你来过了。”
“第三点,你这人还是大意了,你没料到我能听见你。小千岁,每个人脚步声也有唯一排他的特征。我在黑暗里追上去的时候,就知道一定是你,不然我也没胆量追……更有意思的是,你竟然迷路了。你还没有我熟悉地宫里那么多迷惑性的陷阱式岔路怎么走。你进了一条死路,不然你早就跑没影儿了,也不会被我当场抓活的,对么?”
“最重要的一点,小千岁,你为什么动地宫大厅里那些东西?”楚晗一字一句,心知肚明今天恐怕就是最后一次与眼前人说话,“你动过还不慎被我看出来了。我看得到你一共碰过多少件东西,你想听我一个一个数么?”
讲实话,在楚公子这种偶尔犯病近乎变态魔怔的状态下,还能绷得住脸不当场暴走的,恐怕也就房三爷这号人了。
即便是快被逼到死胡同,房千岁在一张太师椅上坐得大刀金马,毫无惧色,就是紧紧研磨着的嘴角看得出来,这人估计特想上来咬楚晗一口,狠狠咬。
楚晗凑近对方的脸,想再闻闻那种带腥的海水潮气,低声问:“你想要从中间寻找什么?你到底有什么不能让别人知道呢?
“为什么每一次,你去过那里,地宫里就会莫名其妙出现更多遗骸或者那些东西?刘队长今天一早刚通知我,昨晚又多了一个,而上次你去过就是这样……你都干了什么?说说吗?”
☆、第三话.地宫
第十八章挑滑车
楚晗可能脸都发白了。他的脸色恰到好处地遮掩到周瑜那一层俊俏扮相下面,眼神一如既往的纯净、清澈、坦诚,让人很难抗拒。他说话声音飘渺外人听不到,只能瞅见嘴唇蠕动,但他知道房三儿每个字都听得清楚。他很体贴地为对方留下回旋的余地。
两人四目相视都没有逃避,谁在这时目光游移躲闪,一定是心虚表现。
房小千岁脸庞瘦削嘴唇紧闭,油彩粉面之下看不出情绪波澜,很倔地抬了下巴,盯着楚晗。
戏楼之上,一名长靠武生“呛抬呛抬呛抬”耍花枪耍得正欢,演得正是一出《挑滑车》。那戏文讲的是《说岳全传》里,宋将高宠奋战沙场挑翻金兵十一辆铁滑车,却最终人马力竭被第十二辆车碾压的悲壮故事。
台下过道里,二人眼神绞在一起,仿佛就是看谁在气势上能碾压了谁。
楚晗又压低声音说:“一开始,我本来是想找你化解3号院小楼的秘密,却没想到,案子越破越棘手,东西越挖越多。别告诉我你不知道这些,你肯定早就知道了。现在就在大翔凤胡同底下,那座地宫里,‘那些人’的数目越来越多,每天都有新的,不知从什么地方就冒出来……”
楚晗让声音埋没在周围无比嘈杂的器乐声唱腔声跑堂吆喝声以及戏迷们的叫好声嘬茶水声中,掩饰失落情绪。
他觉着自己跟姓房的可能“玩儿完了”。即便他再不甘心,与生俱来的强迫矫正型性格也注定他没法忍,一定要说出来,死也死个痛快。他长这么大,事事尽力做到精明周全一丝不乱,没人能在他眼皮底下糊弄他。他的脾气自尊就无法容忍身边人欺瞒。姓房的你当我像沈承鹤那样,脖子上面长的那玩意儿不是脑袋,是个大笸箩?
楚晗凑近对方:“每天都在增多,到底怎么来的?别说你不知道。”
房三儿剑眉往上一拔,小霸王的整张脸都拧起来:“你不会以为,是我干的?”
楚晗心里当真就这样纠结的,一直搭在桌沿的手下意识死死捏住茶碗,掌骨突兀发白。他心里想的是,给我一个理由,只要能糊弄过去的随便一套说辞,只要你说,我就信,这事我就装傻了……茶碗在他指间摩擦出艰涩的声音。
可是房三爷那副不以为惧的表情,就是没打算说实话。这人倘若就不愿说,楚晗捏起对方脖子也掐不出一个字。动手难道打得过啊?那晚在漆黑隧道里,他被对方轻而易举夺了武器,甚至没摸出门道对方是如何出手。
当然,楚晗也不是事无巨细都明察秋毫。他也有好多不知道的。
比如,他其实不知道,小千岁当时怎么“一招不慎”在他身后不远处暴露了行踪。他不知道沈公子走夜路遇见鬼,被谁用一根软鞭形状的东西抽了后脑勺,以致让他有机会听到滴水、闻到气息……
心里觉着委屈不爽想要咬谁一口解解气的,可不是只有楚晗一个。
房三爷端起茶碗,面无表情饮干,撩下碗,嘴唇冻成一条线,牙缝里能抖出冰渣。
这才是一种不需要语言的威胁,就是说:有今天,没明天,楚公子你能奈我何?
楚晗那瞬间蓦地沮丧,极度失望,将自己想象得在对方心里太重要,强烈自作多情之后猛然被浇灭幻想逼入现实后那种覆灭的情绪,让他很难过。他茫然问出最后一件事:“那个携带象牙官牌很有身份的男人,是你以前很重要的什么人吗?”
“不是。”
“你想错了。”
这次房三爷否认得十分干脆。
“砰”一声爆裂响声。
锣鼓镲正赶上个过门,过道里这声动静很大,把台边的琴师和锣鼓师傅都惊着了,全部回头瞪“周瑜”。
楚晗低头看自己右手。
他把茶杯捏碎了。
他自己不当心的。旁人再怎么捏固也捏不碎瓷杯,顶多是丢出去摔碎。楚晗手跟别人不一样。好几天连续失眠和药物副作用导致他有些亢奋,情绪激烈时肌肉也失控。他的拇指食指中指同时发力穿透瓷碗,三指扣在一起捏爆了碗。
碎片争先恐后地落地。
另半只碎碗,呈一个奇怪的造型嵌在他指关节上,茶水和血水都流出来。
房三儿吃惊得看他一眼,迅速蹲到他身前,捏住他那只手腕。
楚晗也没太感觉到疼,被自己吓了一跳,在后台众人视线围观下感到十分尴尬……平生难得做几件蠢事,还被这么多人看见,真不是故意来闹事的!
房三儿试图把套他手指上的碎碗往下择。那块被穿了三个孔的瓷片本身就非常厚实,卡在楚晗手指最粗的关节处拿不下来,血往外冒。房三儿皱眉摇头,最后没有办法,小心翼翼捏住瓷片边缘。
楚晗看着这人用手指不断碾磨那块瓷片。瓷片边缘尖锐,慢慢磨圆呼了,越磨越小,地上同时窸窸窣窣落了一剖齑粉。
瓷片磨光,解救了楚晗的手指。
小千岁手指肚上也沾满血,估计磨掉两块指纹,也分不清谁的血了。
周围人也就看看热闹,以为年轻小子斗嘴吵架呢,下一幕戏开锣,又是热闹的武戏,观众重又投入看戏。
“你啊,能有多大个事儿啊?咳……”房三儿还蹲在地上,抬头看楚晗,叹口气,憋不住从嘴角抖出个笑模样:“早知道你打算把茶碗捏碎,流这些血,我都说,随你问。”
……
“孙策”顶一张描金的花脸,仰脸就这么看着他,骨子里最深处也是单纯的,没什么心机。
我都说,随你问。
楚晗也不是纠结什么真相,好像就是要听这六个字。
所有血液从绷紧的心房猛地涌出,向四肢百骸畅快无忌地奔流。原先那种尖锐的怀疑与疼痛消散了,感到从未有过的温暖。早知这样,他多一句都懒得问,当自己脑袋是个笸箩又怎样?
楚晗这人最大优点,每次矫情完毕之后,懂得就地反省,迷途知返。
他摸摸自己脑门,早上出门之前肯定忘吃药了,这是闲得有病吧?
……
俩人相对而坐,房小千岁拉了他破皮受伤那只手,就简单交待了几句。
第一,在地下没做过手脚,那些人和器物,都是莫名冒出来的。
第二,王府地下的磁场一定有问题,3号院里那些消失的黑影也有关联。
第三,瞒你是没顾及到你想法,习惯独来独往,以前这么多年行走江湖,也没有人陪着,习惯了。
第四……
房三爷那时也没什么特别亲近的表情,仿佛就是一句发自肺腑理所当然的话:“第四,我总之不会害你,你担心什么?”
……
几天之后,他们几人约好碰面,再入地宫。
楚晗眼前,这一回隧道下的路都变宽了,原本深邃漆黑的远方透出亮光。他们一进入,两侧石壁上迅速洇出水珠,滴滴答答不厌其烦地敲打出节奏,四周淡淡的水雾弥漫。这种潮湿感肯定让人感到不舒服,但是内心深处某个地方被填充产生的温暖情绪,抵消了皮肤上湿漉漉黏腻的不适。
沈承鹤大少爷可没感到一丝一毫被人填充过的温暖,此时一脸“没人爱菊花裂”的表情,闷头跟在那两人后面。
沈公子试图像上回那样,顺手拽着楚晗的裤腰皮带走路。
楚晗手往后一挥,不动声色把这人爪子扇开,然后悄悄把腰带扣紧。
沈公子与楚晗穿着防雨野战靴,全副武装。房三儿仍是一身夜行轻装,黑色毛线帽包住头发,再用黑巾蒙住脖颈咽喉处。
楚晗问,你那个黑巾做什么用?
房三爷的讲究出乎他意料,说,这样“保水”,不然就“跑汽儿”了。
房三儿走在前面,走得不快不慢,照顾后面人速度,而且很自然地走在楚晗左侧前方,下意识护住楚晗不会使用武器的左手;还不时侧过脸看一眼,确认他紧跟着。楚晗一声不吭,偶尔露个笑意,伸手碰一下这人手肘,示意自己的存在。
沈公子就这么在后面看着,越看越觉着这地儿果然磁场有异,必有人形妖孽出没!
楚晗什么时候对谁表现的如此有人情味儿啊?即使是没装脑容量的一只大笸箩,也hold不住了。
走一半时,房三爷突然想起一桩小事,问楚晗:“你怎么听到我的?我脚底下这动静的‘唯一排他性’是什么?”
楚晗不假思索:“你跟别人不一样就是,你走路没动静,什么声都没有。”
房三儿顿时不爽了:“你那天诈我?”
楚晗附耳轻声,说出可能只有他俩人心知肚明的秘密:“普通人走路必须用脚,所以才发出无法隐藏的声音……你觉着呢?
“你藏身的时候一直漂着,跟在与我们只有一墙之隔的隧道里,故意不出声。
“但我闻到你身上的水汽,海水咸味儿,太明显了,除了你没别人了,就是你。”
房三爷特不服气瞪了他一眼。这人心里或许是琢磨,下一回合怎样与楚公子斗法分出胜负,不信治不服一个楚晗。
三爷不说话,沈大爷可有话说。沈承鹤在后面哼了一句:“你们俩说话大点儿声成不成?这后面跟的是一只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