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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怎么来到这个40平方米的屋子的。
    那天我想跟冲冲说话,在很大的会议室里,冲冲在白板上写写画画。
    “我教你文案的基本写法,先是标题,喏,这样,接着是内文,喏,这样,然后是常规文案。”
    “我想知道附近哪里可以租到房子。”
    “我给你找张中介的名片,要怎样的房子?”
    “带电话的,上网用。”
    “一个人住?”
    “合租。”
    “找一个女伴?”
    “跟我男人。”
    “哦。”
    下班后,丹尼赶过来了。他任何时候见到我都很热情,兴高采烈地抱住我。
    “怎么样,去哪里?”
    “我想先吃饭。”
    “吃什么?”
    “前面有肯德基,对面有松林居,旁边的排骨粉做得不错。”
    “那你要吃什么呢,宝宝?”
    “我要去见中介。”
    丹尼笑了笑,俯下头,可恶的嘴唇又贴了过来。他一天要喝10杯水,这些水转化为尿液、唾液和jīng液,比例大概为9∶9∶2,有1/2的唾液输送给了我。
    其实他是个长得很绅士的男人,像巴士站牌广告上穿佐丹奴的模特,猫猫的评语是“标致”。奶牛,也就是那个管人叫老公的胖女孩,第一次见丹尼就兴奋地叫:“好看。”所以我说他恶心,没有人相信。
    我一直喜欢中等偏高身材瘦削的男人,最好还有淡淡一层的黑眼圈,看起来固执又脆弱。所以丹尼的健康均匀讨好不了我。一回我们发生争执,他愤愤地说了句:
    “你就是喜欢瘦男人。”
    我居然哭到浑身乏力,那种痛苦就像是郝思嘉扯了窗帘布做雍容华贵的衣裙,却被白瑞特从她手上的老茧识破真相,而遭受冷嘲热讽。
    我说要打车去见中介张小姐,车走了150米就停下了。
    张小姐是个中年妇女,皮肤白,鱼尾纹多,眼睛细而长,看人时神情冷漠而狡黠。操一口流利的粤语,长得却像湖南人。
    “要多大?”
    “一房一厅。”
    “要多少钱的?”
    “七八百块。有电话。就在这附近。”
    张小姐从抽屉里摸出一串钥匙,每根钥匙都挂着白纸条,上面写着比如:“华西街44号602房1X1、电话、1000元”这样的字眼。她抽出其中3根。我们上路了。
    进了中山四路的一条巷子,旁边就是工地,轰隆隆的机器声呈上旋式传播。楼房的年龄应该比我大,墙是四环素牙颜色,历史悠久的菜汁、茶渍写意地搭在上面。不解的是,这样年久失修的楼房里居然还有人搞装修,装修的目的是出租个好价钱。
    墙上的白粉末像要随时从老女人脸上掉下来的妆,电话搁在一张脱漆的方桌上,方桌是屋里惟一的家具。带了个阁楼,也是空的。
    房东正在修门,轰隆隆的声响音量大到失控。我们说话像隔着车水马龙。
    “有热水器吗?”
    “有啊!”
    “能用吗?”
    “什么?”
    “炸弹掉下来了。”
    “哦。”
    第二根钥匙把我们领到张爱玲的故居。
    对木头和石头向来缺乏常识。所以指着古式的太师椅:
    “大理石吧,不,红木、柚木、要么檀香木吧?”
    那床应该是明清的珍品,又像收藏家从乡下弄来的。窗框框摇摇欲坠,有没有花梨木做的窗呢,因为花梨木扶手是很有名的,想到精致就想到花梨木,正如想到小资就想到芝华士,可惜窗外早已没有旧上海。
    “你们是干什么的,哪里来的,有没有户口?”
    虚掩的房门被推开,居委大妈来势汹汹,她的青春期与红卫兵一定有联系。
    “我们是打扫卫生的,马上就走。”
    张小姐向我们使了个眼色,这时才发现鱼尾纹原来可以像脉络分明的花瓣。如果再感性一点儿描述,就是忧伤透明的花瓣;如果换个比喻,就是一颗子弹穿过玻璃的裂痕,没有碎片。丹尼拽了拽我的手,他也有鱼尾纹,可他分明年轻。忽然觉得人的一生就是鱼尾纹,它孕育、形成、发展、深刻,最后一动不动地留在那里,不再因微笑或恸哭改变多少。
    第三根钥匙怎么也转不动。
    房东的爸爸拄着拐杖赶来,拎着乖孙的书包,这旧书包已成为他的手提袋,里面装着汗巾、手电筒、钥匙、小人书。他的头发已经银白,抖了半天,才掏出一串钥匙,试了一遍,没有一根是合适的。
    “错了,嗯。”
    “还有没有钥匙。”
    “没有了。”
    “撬门吧。”
    借来工具。老人抖了半天,掏出手电筒,刚拧亮就灭了,再拧,不亮了。
    “坏了,嗯。坏了。”
    老人心疼不已地反复拧他的手电筒。他的老伴还在不在世呢?
    房子放盘已有一年了,价太高,所以等着发霉。
    厅里的灯管有个接口脱落了,线还连着。老人按了一下开关,没有反应,再按,还是黑暗。
    “坏了,嗯,坏了。”
    电话也坏了,空调也坏了,冰箱通不上电,煤气瓶废置久了,像具腐烂的尸体,熏鼻的臭。没有阳台,防盗网是80年代的款式,从厨房的窗口连到卧室的窗口,油烟的颜色。
    “我不能住在一个没有阳台的地方。”
    “这个煲你们用吗?不用我就拿走。”
    老人从厨房出来,又慢吞吞进了卧室,打开壁柜,把粉色的被子拿出来抖了抖,又放回原处。老了,要么孩子气地珍惜一些东西:穿旗袍的黄照片,纯金头的派克笔,粮票布票毛主席像章;要么就连记忆也失去了,患上老年痴呆症,被锁在屋子里,森森地抓住窗栏,有天出去了,就走丢了。
    所以我们最终搬进了华西街44号602房,有个可以望见内环路的大阳台,没有一件家具,在这生活过的人只留下两张泰坦尼克号的剧照。疯狂地造爱,生儿育女,并且快乐地过日子。与我们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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