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随着时间推移,南蛮那地方比起前朝时,已经开化了不少,各部族里也有一些会说汉话的人了,但那里地形复杂,气候湿热,道路不通,说到底还是蛮夷化外之地,大魏官员如果不是被贬谪,估计谁也不愿意主动到那里去。
是以魏临的话一出口,立时就引来颜旬的反驳:“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怎能以寻常百姓待之?”
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吴璟也道:“殿下所言差矣,南蛮对我大魏殊无敬服之心,只能以武力镇之,若是教会了他们诸多技艺,他们只会用以壮大本族,反倒有了对抗大魏的本钱,此为引狼入室之举,万不可取!”
言下之意,无非是说魏临读书读傻了,太过天真,竟然会觉得用仁德可以教化那些蛮夷。
魏临没有说话了,就算他说出朵花来也没用,最后还是要皇帝决定才行,口舌之争意义不大。
皇帝最后折中,还是采用王郢的办法,将叛贼首脑亲族就地斩首示众,以慑当地蛮夷,年轻女子则押送入京,没教坊司,精壮男子发配黄州等地,充军边塞。
魏临暗叹一声,他其实很赞成顾香生的看法。打当然要打,但打过之后,光镇压是没有用的,历朝历代都用这个办法,事实证明治标不治本,一旦时机成熟,南蛮又会起事,杀又杀不尽,还不如好好安抚,用中原礼仪教导同化,让族中孩童也读经史子集,学说汉话,甚至考科举,长大了再娶中原女子为妻,如此过个十几二十年,谁还会想着要造反?
但他只是思王,而非九五至尊,这个想法,目前暂时是实现不了了。
揭过南蛮的善后事宜,众人又开始讨论起伐吴的战事,魏临在旁边听着,除非皇帝询问,否则很少开口说话。
这是他被废之后就养成的习惯。
今天的议题有些多,直到夜幕降临时才说完,臣工们陆续起身告退,魏临则被单独留下来。
“听说你最近与孔师傅有信件往来?”皇帝问。
“是,”魏临磊磊落落,毫无隐瞒,“听说孔师傅在黔州落脚,进了当地的书院讲学,我总算可以写信问候了。”
皇帝嗯了一声:“孔道周年纪大了,好像身体也并不是很好,你是个念旧情的人,这样很好。”
父子俩又闲聊两句,外头宫人便送来晚膳。
皇帝一看,眉头都皱了起来。
清炒山药丝,不见鸡肉的竹荪鸡汤,酱黄瓜,还有白粥,清淡得不能再清淡。
皇帝的膳食向来由刘贵妃亲自过问,知道魏临被皇帝留膳,她还让人多加了一小碗蒸蛋。
虽说天气炎热,饮食应该以清淡为主,刘贵妃这也是听从太医指示,对皇帝的身体非常上心的表现,但任谁吃了十数天的清淡菜式,嘴里也会淡出鸟来,议了一天政事本来就饥肠辘辘,再看这些菜品,皇帝顿时什么胃口也没有了。
见父亲神色不豫,魏临便道:“先时我忘了让人回去传话,顾氏想必也准备了我的份例,还请阿爹允我着人将饭菜带过来一并用,也免得浪费了。”
皇帝自然同意了:“去拿过来一起用罢。”
☆、第60章
“阿爹用了顾四送去的饭菜,还赞不绝口?”
麟德殿内,同安公主提高了声音,狐疑道:“顾四到底送了什么了不得的山珍海味?”
没了一个朱司闱在身边,刘贵妃跟前并不缺得用的女官,辛司簿便回道:“听说也就是水晶酱牛肉,酿豆腐,酸辣炝白菜这几个菜。”
不过,菜不仅被吃完了,陛下还夸了思王妃,说思王这个正妃娶得好。
平平无奇的菜品让同安公主大惊小怪:“那为什么阿爹会夸赞顾四,反而不吃阿娘送过去的饭菜?!”
她说着扭头,见刘贵妃依旧在看着礼单,便不依道:“阿娘,你瞧瞧顾四,她都快骑到您头上去了,您怎么还跟没事人似的!”
“你吵得我脑壳疼!”刘贵妃叹了口气,终于抬起头。“教你一个事儿,说话的时候别拔高语调,听着刺耳,我是你娘才容忍你,别人可没那么好耐性,你的声音就该压低了说,方显柔和。”
见她还有闲心关注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同安不由顿足:“阿娘!”
“陛下是不是嫌我送去的膳食太清淡了?”刘贵妃问辛司簿。
辛司簿看了同安公主一眼,方才苦笑道:“是,所以陛下见了思王妃送过去的膳食,反倒胃口大开。”
刘贵妃微微蹙眉:“天气热,本来就不适宜多吃肉食,这样罢,等他们用完饭,你再让尚食那边送两碗酸梅汤过去,不必冰镇了。”
辛司簿答应一声,马上就去办了,结果过了一会儿又回来,面色微妙地说陛下那边已经喝了思王妃送去的薄荷茶,酸梅汤已经喝不下了。
刘贵妃脸上倒没什么难看的神色,反倒饶有兴趣问起来:“薄荷茶好喝么,我也从未喝过,改日你去思王妃问问,若她方便的话,也要些过来尝尝罢。”
同安公主:“阿娘!”
刘贵妃不以为意:“你今日是怎么了,火气这般大,若是闲着没事就早点回去歇着罢,明日过来帮我看看礼单,你二兄的婚事是头疼大事,聘礼也不能滥竽充数,我怕我还有什么漏下的,还得你们这些年轻女孩儿看着才准……”
同安公主:“阿娘!”
刘贵妃叹了口气:“你这样沉不住气,以后怎么做大事?你阿爹日日吃我着人送过去的膳食,不过是一天不吃罢了,我都不觉如何,你却受不了了,若是明日你阿爹心血来潮,想恢复你大兄的太子之位,你是不是就要冲到陛下面前去撒泼胡闹了?”
同安公主提高了声调:“这自然是不可能发生了,大兄已经被废,怎么还可能复位呢?”
刘贵妃先让辛司簿与左右退下,然后才道:“天底下哪里有什么不可能的事情呢?你觉得不可能,那是因为你对你阿爹的了解还不够。”
同安娇嗔:“阿娘,我们明明在说顾四送膳,您怎么又扯到别的事情上头去了呢!”
刘贵妃将礼单放到一旁,修长手指捏起一盏瓷盅,舀起温热的红枣薏米燕窝粥,一口一口吃了起来。
“那你说,我应该怎么做?去拦下顾四的人,还是跑到陛下面前说顾四的坏话?”她慢条斯理地反问。
同安公主语塞。
刘贵妃:“任谁清粥小菜吃多了,也会想要尝尝荤腥的,这是我的疏忽。陛下爱吃什么,旁人也管不着,他喜欢顾四送的饭食,那就让顾四天天送,儿妇尽孝也是应该的。你成天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上打转,何时才能着眼大局?”
同安公主不太服气:“细节有时候也能决定大局!”
刘贵妃啼笑皆非:“难得你偶尔也能开窍说这样的话!那我问你,顾四给你阿爹送了一次膳食,得你阿爹夸奖,这件事就那么让你难受么?”
同安公主支支吾吾,绝不承认她对顾香生处处看不顺眼,所以一见对方顺风顺水就心里膈应。
“如果顾四得了阿爹称赞,大兄也会连带受益,如今大兄日日在阿爹面前讨好,二兄却远在前线,相比起来,二兄自然要吃亏一些!”
刘贵妃点点头:“你说得也有道理。”
没等同安高兴,她又泼了一盆冷水:“可惜眼界太小了。”
同安公主:“阿娘有以教我?”
刘贵妃点点她的额头嗔道:“你可别不服气,陛下的膳食岂是那么好准备的?若他轻易就能被讨好,还用得着我亲自来接手么,后宫之中不知有多少人等着收服陛下的胃呢!我之所以日日过问陛下的膳食,乃是希望陛下吃得高兴些,身体康健些,才有力气专注于国事,单就这份心思,后宫其他人就比不了,顾四更比不了。”
“他吃多了清淡口味的膳食,偶尔想要尝尝荤腥,也没什么不好,大可不必如此大惊小怪,顾四若是照着今日的菜谱再多准备几日,都不必我做些什么,陛下很快就会厌烦了。”
“我之所以说你眼界太小,是你总捉住一些无关痛痒的小事来作文章,细节固然重要,但也要看是什么细节,陛下吃顾四送去的东西中毒,那才叫影响成败,他喜欢吃点肉,又或者今日不喜欢吃我送去的清粥小菜,那算得了什么?”
同安倒抽了口凉气:“阿娘是想……”
“你想哪儿去了,我就是打个比方!”刘贵妃好气又好笑,“一个被废的太子想要复位,比从来没有当过太子的人想要上位还难,你知道为什么?”
同安公主摇摇头。
刘贵妃:“皇帝废太子,必然是因为对太子不满意,但他废了太子之后,又不将太子远远送走,而是还放在眼皮子底下,不是因为他顾念旧情,而是因为他想平衡格局,对底下众人多加观察,用废太子来测试谁起了异心。”
她这番话如此直白,以至于同安公主一时有些难以接受:“这么说,阿爹他宠爱二兄,也是因为……因为这样有利于平衡?”
刘贵妃:“我毕竟是个后宫妇人,大道理说不出来,但就我对你阿爹的了解,他固然喜欢偏心你二兄,可也没有喜欢到一心一意一定要立他为太子的地步。就像当初你大兄当太子,有许多文臣与他过从甚密一样,如果将你二兄立为太子,以你二兄尚武的作风,到时候肯定会有一大拨武臣站在他那边,这并不是陛下乐意看见的。”
同安公主:“那,那就这样僵持下去了?阿爹总不可能谁都不立罢?”
刘贵妃:“当然不能,所以你阿爹还在权衡观察,我们要做的,是要让你阿爹觉得我们没有威胁,而你大兄那边,人不贤则行不正,妻不贤则家宅乱,一个连齐家做不到的人,自然更不必说治国平天下了。”
同安公主嘟起嘴巴:“您说得太深奥晦涩了,我没听明白了。”
刘贵妃笑道:“当一个人要做许多事情的时候,总难免会在某些事情上出错,魏临以前只有一人,现在却有两个人,你道他是以前更容易犯错,还是现在更容易犯错?”
同安公主眼睛一亮:“您的意思是……”
刘贵妃悠悠道:“我什么意思也没有。”
同安公主笑嘻嘻地抱着她的胳膊:“我说您怎么看着他们得意都没有动静,原来是早有成算了!我果然要向您学的地方还多着呢!”
刘贵妃摸了摸她的脑袋:“以后别总是冒冒失失的了,还有,见了顾氏要见嫂嫂,不可失礼。”
同安公主眼珠一转:“知道啦,女儿以后绝不会在人前失礼的,要失礼也该是让她失礼才是!”
……
炎炎烈日,草木丛生,相比麟德殿的典雅,长秋殿的清新,此处便幽静得有些过分了。
若是白日里倒也罢了,到了夜晚,幽静恐怕会变成心惊胆战的幽深死寂。
看着眼前因乏人打扫而树叶满地的景象,若非事先知道此间主人身份,顾香生绝对不会想到这里曾经也拥有仅次于麟德殿的地位。
她只带了一个碧霄,在走入虚掩着的殿门之后,就让碧霄留在门口处望风,自己则踏上台阶,往里面走去。
出乎意料,里面的正殿,靠近窗户处正坐着一个人,她背对着门口,低头看书。
里头虽然陈设简单,却绝对没有想象之中的寒酸落魄。
或者说,因为主人的淡定闲适,所以反而显出些许清静来。
“阿娆,帮我拿一盏绿豆汤来。”看书的女子头也不回道。
见身后没有动静,她不由回过头,这才露出几分诧异,但很快又恢复平静。“你是新进的嫔妃?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顾香生微微一笑:“德妃身在增成殿,竟还不甘寂寞,让春辞挑拨我与思王,怎的如今正主过来,德妃却反而不认得了?”
“原来是思王妃。”李氏恍然,又纠正她:“我如今的位分是昭仪,不是德妃了。”
言语之间,身为自然,竟也没有半点被戳穿阴谋的意外和窘迫。
这反倒让顾香生有点摸不清她的心思了。
从李氏的反应来看,她似乎早就料到自己的小伎俩会被发现。
“请坐。”李氏笑道:“我这里地方简陋,平日里连客人也没有,自然没有多余的座席,你且先坐我这个位置罢,其它的都有些脏。”
又朝殿外道:“阿娆。”
喊了数声,才有个小宫女出现:“昭仪娘子,您叫我?”
李氏:“去多端碗绿豆汤来。”
小宫女这才注意到殿中多了一个人,不由睁大眼睛,好奇地打量顾香生,片刻之后才点点头,转身离去。
顾香生:“昭仪不必麻烦了,我坐坐就走。”
李氏:“要的,阿娆熬的绿豆汤还不错,你尝尝。”
顾香生:“昭仪身边就剩阿娆了?”
李氏笑道:“还有个以前就一直跟随我的老宫人,不过她年纪大了,我轻易不愿劳烦她跑动,每日也就帮忙叠衣服,跟我说说话罢了。”
顾香生本以为来到这里少不了一番质问反驳,没想到气氛竟是如此平和,甚至还透着几分友好,颇让她十分意外。
她正斟酌着要如何开口说春辞的事情,阿娆就把绿豆汤给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