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潜滴溜溜转着眼珠,心里有些奇怪,他看出皇帝明明想与五兄说话,却不知为何要留下自己。
只听得皇帝道:“五郎,朕想让你认在皇后名下,如何?”
夏侯潜禁不住微微张着嘴巴,被这句话砸得晕头转向,他下意识扭头去看夏侯渝,因为动作太快,甚至还听见自己脖子发出轻微的声响。
夏侯渝脸上也有些意外,却没有像夏侯潜那样失态,他低头思忖片刻,郑重拜倒:“孝惠皇后离晖久照,坤德无疆,臣何德何能,认皇后为母,本属三生之幸事,然而臣本有生母,生母虽出身微贱,亦曾生育过臣,慈恩所在,臣不敢或忘,是以陛下提议之事,臣不敢受。”
夏侯潜的嘴巴张得更大了。
他没想到皇帝会提出这种建议,更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夏侯渝竟有胆子拒绝。
老天爷,难道他耳朵出现幻听了么?
为什么要让他在这里旁听这种事情啊,万一皇帝老爹觉得没面子,他岂不是要被迁怒了?!
☆、第142章
众所周知,孝惠皇后无儿无女,陛下至今也未另立中宫,由此可见对孝惠皇后旧情难忘,膝下儿子那么多,成年的有六个,未成年的更多,可这么多儿子,他偏偏只提出让夏侯渝认在皇后名下,这意味着什么?
齐人不大讲究排序和名分,若你有足够能力,非长非嫡,同样也可以继承大统,譬如如今这位齐君夏侯礼,当年在众兄弟中,他排行第三,也非皇后嫡子,最后却成了皇帝。究其根由,除了他前面两位兄长都早逝之外,自然也因为他行事手段能力都足够强的缘故。
但不大讲究,不等于完全不在乎,否则先前惠和郡主那些人,也不会推出一个先帝长孙来,想要趁机夺回所谓的“正统名分”。
夏侯渝生母出身微贱,人人皆知,许多人甚至连他生母姓什么都不知道,这个默默无闻的女人,早已湮没在后宫许许多多红颜早逝的女人之中,如果不是她有一个叫夏侯渝的儿子,而这个儿子又很争气,为自己挣出一条通天路,现在根本不会有人记得她。
所以当皇帝提出让夏侯渝认在皇后名下时,夏侯潜就意识到,自己头顶那些兄长们的如意算盘要落空了,他们算计来算计去,费尽心思,皇帝却要将皇位传给这位回国没几年的五兄。
更令他吃惊的是,这种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夏侯渝居然拒绝了。
真不知该说他不识好歹,还是高风亮节啊。
难道他想以退为进?夏侯潜暗暗想道。
果不其然,皇帝闻言冷笑道:“你这是在欲迎还拒,想要挟朕加封你的生母?”
夏侯潜的心怦怦直跳,简直都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紧张,要知道他又不是被皇帝询问的那一个,但他扪心自问,若易地而处,他是绝对没有勇气这样回答的。
从这一点来看,起码夏侯渝的胆子就要比他大很多。
夏侯渝并未被皇帝这句话吓得面色煞白,连连请罪,仅仅是面色更为凝重,他叩首道:“臣断断不敢有此妄想,先母出身卑微,能够追封为嫔,想必她九泉之下,已觉得不胜荣幸,只是生母一生短暂,她所能留给臣的,也仅仅是这点血脉亲缘罢了,若果连臣都嫌弃她的出身,认皇后为母,便是先母不在意,臣内心也不得安宁,苍天日月在上,臣若有虚言,定遭天打雷劈,请陛下明鉴!”
皇帝哼笑:“说得倒是比唱的还动听!你这么聪明,不会不知道朕这么做的用意,认在皇后名下,从此之后你便是皇后嫡子,立为东宫也名正言顺,否则何以服众?”
虽然心里早就有所准备,但听皇帝这么直白地说出来,夏侯潜还是觉得呼吸粗重了许多。
那头夏侯渝却依旧挺直了背,维持叩首的姿态,没有言语。
此时此刻,夏侯潜也禁不住佩服起他的定力。
有能力的皇子不是没有,夏侯洵就可以算一个,他监国期间做的那些事情,就得到于晏等朝臣的一致认可,连方才皇帝也夸奖了他。
但在夏侯潜看来,夏侯洵的耐性还是稍差了一些,因为夏侯淳闯宫那件事,肯定少不了他从中作鬼的手笔。
如果可以再过两年,夏侯洵应该会磨砺得更沉稳,不过夏侯潜意识到,自从亲征归来,皇帝的身体也许真的不太好,否则不至于如此匆忙想要定下储君人选。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当口,皇帝又道:“你想清楚了,论出身,八郎生母是淑妃,他还娶了刘家的女儿,样样都比你强,你若不肯认在皇后名下,这皇位便要与你擦身而过了!”
夏侯潜吓得浑身一颤,忙不迭道:“陛下,臣,臣无能,不足以担此重任,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话刚说完,他就感觉到两道灼热的目光自上而下盯在他的后背上,夏侯潜当即就不敢开口了。
皇帝:“滚出去!”
夏侯潜如获大赦,赶紧爬起来跟在夏侯渝身后就想出去,谁知身后却传来皇帝的声音:“朕让夏侯渝滚,几时说过让你滚了,你就这么迫不及待想跑吗?”
见夏侯渝回过头隐蔽给了他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夏侯潜当即就哭丧了脸,缓缓回身,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臣误会了,以为陛下让我也滚呢!”
皇帝冷冷看他:“朕看你说话比朕还有条理,这病好得挺快啊?”
夏侯潜嘴角一抽,哪里还敢作死说瞎话,只得老老实实道:“臣不懂事瞎胡闹,让陛下操心了,臣有罪。”
皇帝:“这哪里是胡闹,是谋虑深远才对啊!上回宫里走水,你为了避祸,直接就装疯了,一劳永逸,这一招高明得很啊,哪天教朕怎么装,朕也学一学,嗯?”
老爹语调越是柔和,夏侯潜就越是心惊胆战。“臣有罪……”
皇帝哼笑:“既然疯都疯了,怎么不一疯到底,反倒还痊愈了,这不浪费了你苦心经营的局面嘛,避祸也避不成了,还被朕拎出来,是不是觉得忒冤枉啊?”
夏侯潜老老实实道:“是臣胡闹,上回宫里走水,臣见大兄他们进了宫就没人影,于相等人又进不去,心想陛下可能另有谋算,又怕别人拿着臣的名头来作筏子,所以情急之下,才想出那样一个馊主意。谁知事后骑虎难下,只好一路装下去,这次亏得是五嫂点醒了臣,臣方才幡然悔悟。”
见他没有丝毫隐瞒,皇帝的面色这才好看一些,没好气道:“起来罢!”
夏侯潜赶紧爬起来,朝老爹讨好一笑:“您是知道儿子的,儿子平日里就爱胡闹,这回知道错了,一定痛改前非,绝不再犯!”
皇帝冷哼:“你这话,鬼都不信!朕问你,方才朕让你五兄认在皇后名下,你心里有什么想法?”
夏侯潜小心翼翼偷眼瞅他:“臣没什么想法。”
皇帝掀眉:“又不老实?”
夏侯潜赶紧道:“其实,是有那么一点想法的,臣觉得,五兄文武双全,上马能打仗,下马能办差,比臣能干百倍,最难得的是,他少时经历过磋磨,在外面也见过风雨,这一点与臣等其他兄弟都不一样,所以臣觉得,陛下若是立他为储,是桩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皇帝不动声色:“噢?你就这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你出身比他好,从小的□□也比他高,妻子还是皇后娘家的人,立他为太子,你就真的服气?心里不会觉得不舒服?”
夏侯潜不敢因为皇帝平淡无奇的语气,就真的将这席对话当成闲话家常,要知道这里头字字句句,无不是诛心之论,皇帝固然是父,可也是君,一个回答不好,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术业有专攻,论治理江山百姓,臣不如五兄,也不如七兄,臣有自知之明。”
皇帝:“术业有专攻,朕怎么不知你有专长?你是擅长胡闹,还是擅长看春宫图?”
怎么连这个都知道?夏侯潜的冷汗当即就淌下来了:“臣,臣,臣……”
他灵光一闪:“臣最近正在看治河的著述,历朝历代,河患甚重,魏国境内河流众多,每逢夏秋之交,总会泛滥成灾,往后齐国若将魏国纳入版图,这些事情也需要提上日程,臣想为陛下分忧。”
说完他忍不住给自己点了个赞,多么机智的回答啊,这下父亲肯定会很满意了罢?
“治河?”皇帝果然有点意外,“难为你还有这份心思,这样说来,《水经注》四十卷,你想必也已经看完了?”
夏侯潜艰难道:“还,还没,只看了前面两卷?”
皇帝有些不满意:“怎么才两卷?”
夏侯潜:“臣是逐字逐句地研读,所以看得慢些……”
皇帝:“那朕就给你一个月,将《水经注》熟读,再将前朝谢与熙的《治河歌》背下来,一个月后,朕要考考你。”
夏侯潜的脸登时垮了下来。
皇帝拖长语调:“到时候若是答不出来,想来是京城安逸,令你没法亲身体验河患之危,你就自己找个河患频发的州县去亲眼见一见罢!”
夏侯潜忙道:“臣一定努力研读,不负陛下所望!”
他心里那个苦啊,跟吃了十斤黄连也差不多了,这完全就是没事找事,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说了这么多,皇帝也有些累了。
“行了,时辰不早了,你母亲还翘首企盼,等着你去探望她呢,别耽误了。”
夏侯潜赶忙行礼:“请陛下保重龙体,臣告退。”
皇帝就着乐正端上来的参茶喝了一口,又拿温热帕子往脸上一搭,忍不住舒服地喟叹出声。
乐正心疼道:“陛下一说就是一上午,这都累坏了罢!您的伤还没好,太医嘱咐过了,要多休养,不然身体虚弱,很容易就会引发别的病症,像上回您在前线病成那样,奴婢都吓坏……”
说着说着,忍不住低头抹泪。
“好啦好啦,一大把年纪了,还哭哭啼啼,也不怕你那些徒子徒孙看了笑话!”皇帝摆摆手,自嘲道:“不服老也不行了,朕这一趟出征归来,受伤又生病,这才越发觉得自己老了!”
他可以自言老,乐正却不能跟着附和,反而道:“陛下龙马精神,哪里老了,奴婢服侍陛下数十年,陛下除了今日操劳以致须发星白之外,连面容都没什么变化呢!”
皇帝又好气又好笑:“你这话说出来,自己不亏心啊?朕跟前不缺你一个溜须拍马的!幸而这次老天垂怜,朕还能苟延残喘拖着一条老命回来,否则打下魏国,齐国却生内乱,那才是为天下人耻笑呢!”
乐正知道他指的是夏侯淳,也跟着叹息一声:“大殿下的确莽撞了些!”
“何止莽撞,简直是没脑子!”一说起他,皇帝就火冒三丈,“朕看他打仗还有一手,本以为孺子可教,谁知年纪越大,脑子却越是糊涂,稍微被人一撩拨,就当了马前卒,朕怎么就生了这么个蠢货!”
说到生气处,他甚至咳嗽起来。
乐正连忙拍抚其背:“陛下息怒,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幸好五殿下七殿下他们个个能干,八殿下虽说顽皮些,但心地也是好的,您看,这一出事,他立马就懂事了,可见还是个孝顺的!”
皇帝没好气:“懂事?就像他自己说的,若没有顾氏去骂醒他,这会儿估计他还在装疯呢!”
说到这件事,乐正也有些啼笑皆非:“八殿下看着是年轻爱玩些,又不想惹麻烦,所以才会坐下那些荒唐事,方才他向您保证要熟读《水经注》那会儿,奴婢可都瞧见了,八殿下那脸色苦的啊,奴婢差点就笑出声了!”
皇帝颜色稍缓,旋即又叹了口气:“趁着朕身体还行的时候,得赶紧将人给定下来,这样朕还能手把手教一些,免得朕什么时候撒手就去了……”
乐正打断他,红着眼眶道:“您好端端的,又说这些丧气话,陛下万寿无疆,福如东海,一定不会有那一天的!”
皇帝淡淡一笑,话语之中不掩豪气:“人固有一死,帝王也不例外,朕视若等闲,你又何必自欺欺人?只可惜如今魏国还没打下来,也不知朕还能不能看到那一天!”
乐正强笑:“魏国已如强弩之末,如今不过是在苟延残喘罢了,以鲁帅之能耐,奴婢想着,三个月内怎么也能拿下来了,届时陛下可就是天下共主了!”
皇帝白了他一眼:“别乱拍马屁,还有大理未拿下,如何能称天下共主?”
乐正笑道:“奴婢不谙军事,可久在陛下身边,也听了一星半点,大理与世无争,国君生性柔弱,想来不会比魏国更难,连魏国都可以几个月就攻下来,大理就更加不在话下了。”
皇帝却忽然沉默下来,过了片刻,方才道:“五郎没回国前,朕原本属意的是七郎,从他监国所做的这些事情也可以看出来,他这人行事稳妥老成,当个守成之君,起码是没有问题的。”
乐正点点头,皇帝素来看人很准,万事也自有一套判断标准,这种时候他只需要静静倾听便可以了,不必多嘴。
“但现在齐国还远远不到守成的时候,北有回鹘人虎视眈眈,南有魏国大理未平,就算朕在有生之年将这些地方打下来,能不能守得住,依旧要看后人。七郎稳妥有余,魄力不足,这是一大缺陷。再有大郎闯宫一事,他在背后推波助澜,事后却不敢露面,还不如八郎来得胆大。”
说到这里,皇帝忍不住摇摇头:“一个人可以有野心,但不能没有杀伐果断的气魄,尤其是一国之君,喜阴谋诡计无妨,有些事情,却得堂堂正正行阳关大道,鬼蜮伎俩只能一时奏效,却无法一世管用,在这一点上,七郎还是想不透。”
他顿了一顿:“五郎呢,光明正大也有了,背地里的手段他也不缺,有勇有谋,有战功,也有办差事立下的功劳,除了母家出身差点,也没什么可挑的,但正因为他母家和妻室娘家都不显,也不必担心日后外戚把持权柄的问题连坚辞皇后养子名分的事,都可以说是为了孝道,没什么可挑毛病的。可朕这心里呢,总觉得五郎好过头了,这些事情,会不会是他事先料到,故意做给朕看的表面文章?若是的话,他这心机城府,未免也太深沉了。”
乐正心头咯噔一声,想要张口,但话到嘴边,又吞了进去。
皇帝看似在与他说话,实际上不过是在自言自语,根本不需要乐正的任何建议,乐正要是这会儿说话,必然会让皇帝以为他和夏侯渝是一伙的,只能起到相反的效果。
话不能说,那便只有沉默。
这位陛下固然英明神武,可真要多疑猜忌起来,那也够人喝一壶的,若他将夏侯渝看成大奸若忠之人,到时候夏侯渝别说皇位继承,只怕连前程也难保。
尤其是夏侯淳闯宫的事情刚刚过去不久,皇帝心里必然非常膈应,觉得自己还没死,儿子们就开始算计自己屁股底下的位置了。这种时候,其他皇子无论做什么,难免都会让皇帝多想几分。
想及此,乐正不免暗叹一声。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宫人的脚步声。
不一会儿,对方出现在门口,神色古怪,欲言又止:“陛下,肃王出宫之后直奔景王府去了……”
没等皇帝训斥,乐正便皱眉道:“有话直说,天子面前岂可吞吞吐吐!肃王去景王府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