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迟疑而来。
门从里面缓缓的打开。
池艳妈妈的脸出现在眼前,依然隐约可见当年美丽风姿,却比去年看上去年长了许多,新添了不少白发。
人生无奈,岁月不饶人,仅仅一年时间,它就可以把许多人许多物变得面目全非。
我似乎没有惊喜,只有心酸,我轻轻的颤声叫了声:“阿姨。”
池艳妈妈没有应我,她只是惊疑的望着我,望了好半天才道:“寻欢,是你!果真是你!快进屋坐。”
然后一边用手背不停的拭夺眶而出的热泪,一边把我让到屋里。
进得屋里,阿姨便忙着给我倒茶,手激动得微微颤抖。茶水不均匀的注进杯子,她问:“寻欢,你怎么到南充来了?”
那眼神分明像是猜出了我无事不登三宝店。
我没回答,心里的那些话总觉得不适合对她说。我们年轻人的事还是我们年轻人自己解决。说给她了徒增她的烦劳。于事无益,反而会让她新添几根白发。
我打量了下房间,还是去年的样子,只是人去屋空,没有了美丽痴情却又不失坚决果断的池艳的身影。
我摊开手掌,把美女秘书托我转交给她的塑料兰花递到她眼前,道:“阿姨你看。”
池艳妈妈比先前见到我时还要激动,一把将塑料兰花捧到手里,放在胸口,然后紧紧握住,更加热泪纵横,颤声问:“寻欢,是她让你给我带来的?”
我点头,道:“嗯。”
“你见过她了?”
“嗯。”
“你终于承认他这个爸了?”
“什么?什么承认他这个爸了?”
我很吃惊,我一直以为她说的是“她”,是那个美女秘书。没想到她竟说的是“他”,忆兰的父亲,那个丑陋的老头,抛弃了我和妈妈的丑陋的老头!
她很不解,望着我,道:“你不是说你见过他,是他让你把这兰花送给我的吗?难道你只是见了他,还是没叫他‘爸’?”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犹豫了会,还是低声道:“阿姨,不是他,是她,是那个美女秘书,池艳的那个美女秘书,我在路上遇到了她,她让我交给你的。”
池艳妈妈愣了愣,道:“哦,原来是她。”
声音之轻,竟有几许说不出的失望。
但她还是摊开手掌,那么珍爱的望着手里的兰花,喃喃的道:“我怎么忘了,青梅昨天看到过我想买下那盆兰花,她也知道我喜欢这样的兰花的。”
我道:“阿姨,她叫青梅?那个美女秘书叫青梅?”
池艳妈妈道:“嗯,一个很好很懂事也很能干的女孩。”
然后忽然扭过头来,用很奇怪的眼睛看着我,道:“寻欢,你觉得她怎么样?”
我道:“很不错啊,漂亮,温柔,大方,还很体贴,对人也很热情的。”
她便诡异的笑了,道:“嗯,不错就好。”
我记起件事来,望着她手里的兰花,道:“阿姨,这样的兰花没什么特别呀,我家屋后随处可见呢,你知道的。你怎么对这种极平凡极普通的兰花情有独钟呢?”
池艳妈妈望着窗外远天上过往的云,忽然不说话了,眼神飘浮又深邃,让我琢磨不透。
良久,她才一声长叹,道:“你家屋后的兰花再也找不到了……”
我很吃惊,问:“什么?阿姨你说什么?”
她转过脸来,望着我一字一句却无比痛心的道:“寻欢,你家屋后的兰花没有了,一株也没有了,它们全都不在了。”
我望着她,更加惊疑。
她平静了下自己,慢慢道来:“前段时间,我陪‘欢’,也就是你爸,去看过你妈妈。那里孤零零的,只有个小小的土堆。枯腾缠绕,荒草新绿。你爸爸跪倒坟前,老泪纵横,沙哑着喉咙哭喊‘若兰,欢来看你了,欢来看你了,欢对不起你和孩子,对不起你和孩子……’时已黄昏,残阳如血,归鸦盘旋,你爸的哭喊真的是让人悲不忍闻呀。很久很久,夜色渐浓,他才慢慢站起来。我们又去了趟你们家那三间小屋。无人居住的房子是那么破败,残檐破壁,已难避风雨。清冷的月色从瓦缝和破壁钻进来,几欲洒遍每一个角落。屋内的摆设还是旧时模样,只是已蒙满了厚厚的灰尘。地上鼠洞遍布,老鼠满屋子肆无忌惮的穿行,见了来人也并不怎么避开。触目伤心,你爸还未干的泪又一次泛滥成灾。更哪堪,我们说去屋后挖几株兰花带回城里,见花如见人,也权当是对你妈妈的思念的一种寄托,可谁知那里满眼只有浅浅的野草。也许是没了你妈妈的精心照顾,也许是邻家顽童常来此随意践踏,那么多兰花,竟一株也没再长出来……”
尽管她那么努力的让自己平静,但还是忍不住哽咽得说不下去。
其实什么都不用说了,我已经足够伤心难受了。
我又一次想起了我的妈妈。
可想起我的妈妈的,真的只有我,抑或只有那个抛弃我和妈妈的丑陋的老头吗?
池艳的妈妈又何尝不会想起?
在故乡的哪一处,没有当年她和我妈妈青春作伴,苛锄劳动,又一起归来的身影?哪一处没有我和池艳赤脚跑过时留下的童稚的欢笑,和她们紧随其后的无限怜爱牵挂和期盼的脸?哪一处又没有她们一起并肩而立,对着远方,憧憬各自的心上人归来时望穿秋水的眼神?
……
好一阵沉默,伤心的沉默,我轻轻的问:“阿姨,这么说来青梅说你失踪了的那几天,你其实是和……”犹豫了下,我还是没说“我爸”,我说“他”,“和……他去看我妈了?”
池艳妈妈点点头,轻轻拭干脸上的泪水。
我道:“可是你为什么不给池艳说呢,你可知道池艳那几天好着急的。她给我打了好多个电话呢,只是我那时电话掉了,一个也没接到。”
池艳妈妈道:“我为什么要给她说?她有什么事又什么时候找我伤量了?”
我沉默,我听得出她很生气。
难道池艳结婚了真的变了?对阿姨关爱得真的太少?
不过我随即又疑心阿姨不告诉池艳,是不想让池艳知道忆兰的爸其实就是我爸,不想让池艳知道我和忆兰其实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妹,不想让池艳知道我和忆兰的婚根本就没结成,不想让池艳知道我至今单身未娶。
她知道池艳曾经爱我的,也许现在还爱,她怕池艳知道了这些生出别的想法。尽管池艳结婚后有些地方让她孤寂了不开心了,但她还是希望池艳和子扬的婚姻幸福。
……
下午陪池艳妈妈出去走了很多地方。
有时她会坐在一张石凳上不舍起来,有时她会对着树荫下的一小块草地若有所思,有时她会对着路边那些被妈妈牵着手蹦蹦跳跳的在阳光下远去的孩子叹息:“要是孩子永远都这么大该多好,就可以天天陪在妈妈身边。哎,可自己当初为什么总盼着池艳长大呢?难道我当初就不知道女儿长大了是要出嫁的么?”
她果然是寂寞的,因池艳的出嫁而寂寞。那石凳,那草地,那小孩都让她想起了从前有池艳在身边的欢乐时光。
如果池艳现在就在身边,我一定会唱一首歌给她听,反反复复,不知疲倦,并且越唱越动情。
“找点空闲,找点时间,
领着孩子,常回家看看。
带上笑容,带上祝愿,
陪同爱人常回家看看。
妈妈准备了一些唠叨;
爸爸张罗了一桌好饭。
生活的烦恼跟妈妈说说;
工作的事情向爸爸谈谈。
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
哪怕帮妈妈刷刷筷子、洗洗碗,
老人不图儿女为家做多大贡献。
一辈子不容易就图个团团圆圆!
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
哪怕给爸妈捶捶后背、揉揉肩,
老人不图儿女为家做多大贡献。
一辈子总操心就换个平平安安!”
陈红的歌,早已唱老,几年前谁都会哼几声,现在很少听见了。
池艳也一定会唱的,也许比我唱得更好,可是她却没能做到。
熙来攘往,又有几个人能真正做到?
也许,忆兰的父亲,那个丑陋的老头,走过家里那些我曾经和忆兰走过的地方,尤其是我单独住过的那间如我故乡的小屋一样的小屋,他也在痛苦思念呢。
……
我咬咬牙,望着远处一池被暖风吹皱的春水,问池艳妈妈:“阿姨,叔叔呢?”
我忍下了接下去要说的话,我怕池艳妈妈更加孤寂。
她本已孤寂。
但池艳妈妈早已明白了我话里的意思,道:“你是问池艳她爸吧?别提他了,他一直都很少在家的。他总有忙不完的事,总有不回家的理由。其实要么是俗事缠身,要么是游山玩水去了。最近却又遇上了个什么青年,说是那青年曾怎样在一件突发事故里舍生取义,杀身成仁,救了他和子扬的妹妹,从此便和那青年成了忘年之交,也不知一起去什么地方做什么事去了。”
我从没见过池艳她爸,听池艳妈妈如此一说,竟忽然对那个从不曾见面的老人充满了好奇。这样一个长年不归的人,这样一个总是找借口流连在外的人,这样一个可以和一个青年做忘年之交的人,会是怎样一个人呢?是像忆兰的父亲,我的爸爸,那个丑陋的老头,那样心狠那样不顾家呢?还是像金庸笔下的老顽童般妙趣横生?
还有那个年青人,也许他当时另有目的,他并不是要救池艳她爸,他只是要英雄救美。想必子扬的妹妹出生富家,也应该有几分姿色吧?但放眼当今,人人自保,能临危不惧,挺身而出的人有几个?更何况,他还能与一个老年人做忘年之交,也应该有着几分与众不同的特别吧?
……
回到池艳家,已是黄昏,那个说是已搬来池艳家住的美女秘书青梅还没有回来。
我有些失望。
无论有多少旁的事,我最牵挂的还是和南娱公司的那笔业务,还是希望尽快通过她与池艳单独见一面。
我得早一点回到柔娜身边,与她朝朝暮暮,不再彼此牵挂。
我在窗前向下张望,期待着能忽然看到青梅美丽的身影,在小区门口姗姗而来。
池艳妈妈拿着衣叉在另一边的窗前收阳台上的衣服。
“哎,哎,糟了!”
我忽然听她在一旁喊。
我扭过头去,只见她手趴在阳台上,俯首向下看,神色很是着急。
那根先前握在她手里的衣叉,乱横在旁边的墙角。
我急忙走过去,问:“阿姨,怎么了?”
并且也立在她身边,把手趴在阳台上,俯首向下,看她看的那个方向。
我看到了,是件胸罩和一条女人的内裤。
粉红的胸罩,正前方有着很好看的两朵玫瑰。
黑色的内裤,性感之极,那最该隐秘的地方是一片魔鬼般怪异的树叶,薄如蝉翼。
大概是池艳妈妈在收衣服时,一不小心从衣叉上滑落的。
它们挂在同一个衣架上,正躺在楼下的雨棚边沿,随时都可能继续跌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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