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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姊姊——张爱玲 张子静(11/12/1999)
    她的脾气就是喜欢特别:随便什么事情总爱跟别人两样一点。就拿衣裳来说罢,她顶喜欢穿古怪样子的,记得三年前她从香港回来,我去看她,她穿着一件矮领子的布旗袍,大红颜色的底子,上面印着一朵一朵蓝的白的大花,两边都没有钮扣,是跟外国衣裳一样钻进去穿的,领子真矮,可以说没有。在领干下面打着一个结予,袖子短到肩膀,长度只到膝盖,我从没有看见过这样的旗袍,少不得要问问她这是不是最新式的样子,她淡漠地笑道:“你真是少见多怪,在香港这件衣裳太普通了,我正嫌这样不够特别呢!”吓得我也不敢再往下问了。我还听人说有一次,她的一个朋友哥哥结婚,她穿了一套前清老样手绣花的袄裤去道喜,满座的宾客为之惊奇不止,上海人算不行,全跟我一样少见多怪。
    还有一回我们许多人到杭州去玩,刚到的第二天,她看报上登着上海电影院的广告——谈瑛做的《风》,就非要当天回上海来看不可,大家伙怎样挽留也没有用,结果只好由我陪她回来。一下火车就到电影院,连赶了两场,回来我的头痛得要命,而她却说。“幸亏今天赶回来看,要不然我心里不知道多么难过呢!”
    家里从前有一个小丫头,名字叫小胖。又胖又笨,长得又难看,妹妹一向讨厌她,有一天不知道怎么高兴起来,一早起来就教小胖唱《渔光曲》,小胖实在太笨了,怎么也学不会,“云儿飘在天空,鱼儿藏在水中”,她老唱作“云儿藏在水中,鱼儿飘在空中”,从八点钟教到十一点,好容易把两句教会了,可是把我父亲吵醒,骂了一顿,她大哭了一场。就这样不了了之,她没再教过小胖。
    她不大认识路,在从前她每次出门总是坐汽车时多,她告诉车夫到哪里去,车夫把车子开到目的地,她下车进去,根本不去注意路牌子。现在她当然不坐汽车,路名应该熟得多了,可是有一次讲起看书事情,她劝我到工部局图书馆去借,我问她怎么走法,在什么路上,她说路名我不知道。你坐电车到怎么样一所房子门口下来,向左走没有几步路就是。你不要觉得奇怪,我们国学大师章太炎先生也是不认识路的,大概有天才的人,总跟别人两样点吧。
    她能画很好的铅笔画,也能弹弹钢琴,可她对这两样并不十分感兴趣,她比较还是喜欢看,《红楼梦》跟SomerthetMaugham写的东西她顶爱看,李涵秋的《广陵潮》,无虚我生的《泪珠缘》,她从前也很喜欢看,还有老舍的《二马》、《离婚》、《牛天赐传》,穆时英的《南北极》,曹禺的《日出》、《雷雨》也都是她喜欢看的,她现在写的一般人说受《红楼梦》跟SomerthetMaugham的影响很多,但我却认为上述各作家给她的影响也多少都有点。
    她的英文比中文好,我姑姑有一回跟我说:“你姊姊真有本事,随便什么英文书,她能拿起来就看,即使是一本物理或化学。”她是看里面的英文写法,至于内容,她不去注意,这也是她英文进步的一个大原因。她的英文写得流利,自然,生动。活泼,即使我再写十年,也未必能赶上她一半。
    她曾经跟我说:“一个人假使没有什么特长,最好是做得特别,可以引人注意。我认为与其做一个平庸的人过一辈子清闲生活,终其身,没没无闻,不如做一个特别的人做点特别的事,大家都晓得有这么一个人,不管他人是好是坏,但名气总归有了。”这也许就是她做人的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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