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年的光阴涛涛如水,只有初见清晰得像是昨天发生的事。是了……她确实说了这话,而她们也确实忠实地履行了这个最初也是最后的命令,带着满心欢喜的泪水和笑容,为她头也不回地扑向死亡。
天空猝然爆发出无比耀眼的白光!谢源源叼着红药,浑身是血,有他自己的血,更多的则是鬼骑兵的血,察觉到身后的动静,他仓皇回头,看见四道光带飞上天空,最后化为四个美丽的少女,孤独地面对遮蔽了天空的涉江薙刀骑。
“怎么……”他愣怔,飘落的十二单衣如垂死的天鹅坠下大地,视线中的女孩像是在发光。
不……不是光,他将袖剑从鬼骑兵的尸体中抽出来,那是女孩的肌肤在折射天上地下的烈火!她们仿佛变成了人形的利刃,连一根飞扬的发丝都锋利如传世的神兵,女孩——不,现在不能叫女孩了,她们是四尊武神,从天而降,只为取走千军万马的性命!
谢源源目瞪口呆,不是吧,底下的人没拦住振袖新造?!等一下等一下,不过杀他这么个小角色,还用得着四个一块上吗,你们喊一声我就跪下来大叫好汉……不,美女饶命了啊!
他已经很累了,满头满脸都是厚重的淤血,全身的肌肉因为过度的杀戮而发烫打抖,虎口处溃烂崩断,但这种白烂话也就是在心底想想,那一瞬间谢源源早已做好了再和振袖新造作战的准备,他已经杀掉一个神了,无所谓再杀四个鬼。
可是还没等他深吸一口气,四尊武神已经以极快的速度朝他俯冲过来,音速,或者比音速更快!扭曲的空气爆发出不堪重负的尖嚎,锐利得能捅破人的耳膜,流云和狂风在她们经过时寂静无声,过去足足三秒钟,整个天空的黑云和雷霆才狂暴地扭曲吼叫起来,谢源源同时被这股无法抵御的气流高高弹射上天空,撞破了数层厚重的积云。
“……诶?!”他被吹得头昏眼花,在天地剧烈旋转的眩晕感中飘飞如一片孤叶,女武神已经与他擦肩而过,她们的目标不是他!
谢源源的瞳孔倒映着灿烂的光芒——此世再无这样热烈的毁灭。有秦樱和关智羽邱博艺的支援,又有近乎于无的存在感做倚仗,鬼骑兵只会感觉到悄无声息的死亡迅猛降临,却不知道是谁担当了侩子手的职责。但振袖新造没有这样的支援和倚仗,她们只是以倾世之姿态凌驾于数以万计的鬼骑军团,然后悍然碾压过去!
绝高的速度令她们变成了冲击钻乃至绞肉机,火焰如精灵舞蹈,风暴如巨兽嘶吼,宏大的云层像是她们身后铺开苍穹的披风,涉江薙刀骑最为之骄傲的防护具足在这样的尖锐和疯狂下无可躲避,刹那碎裂似秋日的枯薄黄叶。
还在不断有鬼骑兵从大地的缝隙中飞上天空,仿佛被那四道明光吸引的飞蛾,奋不顾身地前来寻求一场灼热的灭亡。
谢源源呆呆地看着,他摇着头,喃喃地说:“不……不。”
这不是决战的模样……这是求死的模样!有滔天星辰般璀璨的碎芒从她们途径的轨迹上扬起,好似不计其数的发光蒲公英,自积云和闪电的山谷随风吹拂,可那不是蒲公英,谢源源在高处看得分明,振袖新造将自己的身体作为冲锋陷阵的尖刀,她们的攻势看上去所向披靡,但在撕裂鬼骑兵的同时,她们的生命也在急剧地燃烧损耗,那星河一样的光点不会是蒲公英,只会是振袖新造身体迸裂的碎片!
“快住手!”他不由自主地大喊,“你们会死的……这不是开玩笑的事,快住手!大家从长计议,不用做到这样!”
振袖新造带起的风暴仍然在肆虐,犹如几千头疯龙在此狂暴地厮杀。谢源源完全没办法在这样的漩涡中保持身体中心,能勉强护着自己不被迎头打过来的什么东西击中就已经不错了,此时此刻哪怕仅是一片小纸屑都是危险的,地面上的小纸屑他动动鼻子就可以吹出去,但在乱流里,小纸屑就变成了足以钉穿人体的钢片。谢源源尽力想往外挣扎,脱离振袖新造创造出来的领域,他逃得很艰难,同时感觉到怀里有什么东西松动了,像是个小袋子。
他是刺客,身上每一样东西都为了杀人而存在,不会有丝毫多余,他必须对自己携带的装备保有绝对的控制力,因此那样东西一动,谢源源就立刻伸手到怀中,捏住了它即将下坠的趋势。
他握着那样东西,是个小小的锦囊,里面的手感沙沙的,像是某种干草在相互摩挲……谢源源沉默了,他把锦囊按在掌心,按在紧贴心脏的位置。鏖战让他昏头,以至于忘记自己身上还有一件物品不是为了杀人而存在的,草编的蝴蝶于他的心口振翅欲飞,圣子望着他的目光清澈透明。
“不要受伤啊,”他听见她说,“如果遇到危险,我希望枫能像这只蝴蝶一样飞得远远的,飞得高高的,好不好?”
他忽然明白了,或许爱就是这样危险的东西,让人先于理智之前选择了那条绚烂的绝路。她对你说不要受伤啊,你心里已经想到了为她去死,她对你说不要死,于是你心里已经知道死亡是不可避免的结局。冻结的江面下暗流涌动,任何走过去的人害怕一切细微的声响,只有爱着的人重重坠向那冰层,只为了求得一种绝端确定的结局,不管它是悲惨还是烈痛。
那四个女孩,掌心里肯定也握着属于自己的蝴蝶吧?
天空完全亮了,旋转的风暴中飘飞着极光般梦幻的霞色,一如人间每个星河灿烂的平凡深夜。从大地中飞出的涉江薙刀骑零零星星,已经数目锐减,搅动的流云清空了成千上万的鬼骑兵,铠甲和鬼尸的碎片降似豪奢的雨。所有玩家都在旁观这场绝世的战役,甚至找不到方法插手帮忙。城主目眦欲裂,咆哮也像是哀嚎:“下贱的娼妓!是谁一手提拔她们,赋予她们力量?!居然背叛我……居然敢背叛我!”
“她们效忠的从来就不是你!”贺钦眼神狠戾,一刀斩下,与城主扭曲的脸孔架在一处,“认清现实吧……你给她们的力量不过是她们用来保护太夫的跳板,那种心底里的憎恨和鄙夷,莫非你对此一无所知?”
星尘飘扬,风暴终于渐渐平息了下来,天空扫荡一新,黑云和密密麻麻的鬼骑已然看不到了,只有残留的尸块不住往地面坠落。四个身影上下错落,宽大的羽翼在她们身后展开,托举着她们悬停在极光和涡轮状云彩的中心,威严赫赫,恍若女皇。
“还活着!”谢源源心中一松,几乎要跳起来,“还活……!”
如释重负的笑容停滞在脸上,云雾慢慢散开,极光亦慢慢消逝了,谢源源呆呆地看着振袖新造的背影……那不是羽翼,不是那种张开就能让人飞上青空,即便飞向太阳也毫不畏惧的东西啊……她们屠杀了数以万计的鬼骑兵,不计性命,也不在乎防守和躲避,所以还是有几千把巨大的薙刀穿越风暴的防线,洞穿了她们的身体,交错狰狞,怒张着插在女孩纤弱的脊梁和腰腹上……就像缭乱的羽翼。
他张了张嘴,唇舌哆嗦,忽然失去了声音。
女孩们琉璃一样剔透的脸庞同时碎如琉璃,她们美丽的眼睛死寂一片,眼睫低垂,遥遥望着黄泉大河的方向,只有嘴角仍然带着恬淡而满足的笑。
“弥生——若叶——”圣子想要回头,她听见震耳欲聋的动静逐渐平息了,然而有另一股尖锐的疼痛席卷了她的心神,她胡乱呼喊着振袖新造的名字,想要得到一点回应,但杜子君决然捂住了她的眼睛,继续带着她向前狂奔。
“走吧……走吧!”他厉声道,“别回头了,你早就没办法回头了!”
闻折柳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天空,他的呼吸急促起来,颤抖得仿佛在哭,他按开通讯仪,声音沙哑地道:“……全体成员,现在听我说。”
“就在刚才,我猜出了振袖新造想要告诉我的情报,黄泉的鬼无法伤害圣子,因为圣子不是所谓的天照,她是伊邪那美……是圣修女瑟蕾莎抛弃的爱人之心,是死国的主宰,你们可以称呼她为红修女。”
“因此,之所以她们要用命去挡住城主派遣来的涉江薙刀骑……是因为涉江薙刀骑根本就不是黄泉的原生物种,不是鬼,他们只听命于城主,完全能对圣子造成生命威胁。反推一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涉江薙刀骑属于道具的范畴,属于玩家。”
“城主和我们一样,都是人类玩家……是穆斯贝尔海姆的成员!”闻折柳嘶声说,“保护亚伯,带着圣子远离战场!随便一个听从城主的命令,对圣子发起进攻的鬼骑兵,以及拥有城主刺青的天神都能伤害到她,伊邪那美的身份对他们没有任何影响!”
城主笑了,那笑容血腥且暴虐,他的身体早就被贺钦劈成了无数飞溅的血肉,没有哪一个人在受了这样的伤之后还能活下来,可他居然还有余力反抗,他在风中狂笑:“不错,不错!就算参透了我的身份又能怎么样?现在这里是我的地盘,你们绝无逃出去的可能性!”
一轮大的可怕的月亮缓缓从黄泉的地平线上升起,放射出无与伦比的光辉,照耀着所有的战争和死亡——三十年一次的月读命,终于来了。
“清光了一波杂碎,就以为万事无忧了吗?”城主的笑容愈发诡谲,“还没完!还没完!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我想要你的命也已经很久了!贺钦!”
伴随他疯狂的大笑,膏壤再度开裂,岩浆的热柱自地心深处喷上来,狂暴的吼叫同时响彻黄泉,仿佛马上就要有一头龙从地下冲出,像破开世界的蛋壳!
贺钦终于露出了那种有些意外的神色,他后退些许,意兴阑珊地叹了口气:“还真是你啊……法夫尼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