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上,人们所表现出来的种种,如智慧,如财富,未必就一定是人们所真正拥有的,那些聪明之人,或许只是自作聪明,那些看起来有钱之人,或许只是强撑门面。
反之,人们没表现出来的种种,也未必就是人们一定没有的。
比如,萧慎行。
萧慎行的一生中,从未表现出任何与睿智或坚毅相关的品性,但这并不是说萧慎行的身上缺乏这些特质。三年前萧慎行与萧漠的那番谈话,这一晚众人商量应对之策时的种种见解,都在表明,萧慎行的智慧与眼光,皆强于萧家众人。
这些年来,在所有人的眼中,萧慎行即平庸又软弱,整日只知道下棋养花,自得其乐,身为族长,却把萧家所有的事情都交给了刘氏和萧慎言,大权旁落。族人虽然觉得萧慎行和蔼可亲,但心下未尝没有看不起的意思。
但事实上,萧慎行并非没有萧慎言聪明,也并非没有刘氏精明,他只是不喜欢时时都将自己的精明智慧表现出来,或许,这才是真正的智慧。
更何况,像萧慎行这样将一生的时间都花在自己喜欢的事情上,又何尝不是所有人中活的最充实最有意义的呢?
所以,待萧家面临危机之时,有可能挽救萧家之人,不会是精明严厉的刘氏,不会是饱读诗书久经官场的萧慎言,更不会是还是孩童时期的萧漠,而是萧慎行,这个一直被所有人都忽略了的老人。
这一夜,想起萧家的危机,萧家四人皆是一夜未眠,萧漠练习书法一夜,萧慎言默坐书房,而萧慎行和刘氏却则肩躺在两人的卧室之内,彼此皆是辗转难眠。
默默想着对策,卧室内一片沉默。其中,萧慎行默默看着头上的帘帐,眼神闪烁,不断思索着什么。
突然,萧慎行打破了沉默,向刘氏问道:“我记得你有一个妹妹,她能信得过吗?”
刘氏不知萧慎行为何会问这些,但还是摇了摇头,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年我父亲去世后,家中只剩下我和她了,但父亲更宠爱我,把家中的财产十之八九都给我做了陪嫁,她和妹夫因此对我萧家怨恨颇深,这几十年来再无来往。你突然问起这个做什么?”
萧慎行点了点头,解释道:“如果这次司空敏当真是要报复四弟和萧家的话,萧家旁支虽多,却不安全。我在想如果她能信得过的话,是不是将漠儿送到她那里住上一段日子,待所有事情都结束之后再接回来。”
刘氏冷笑道:“怎么可能,她和她丈夫巴不得我们萧家垮掉。先不说他们肯定不会接受漠儿,就算接受了,将来萧家如果果真被司空敏报复,他们绝对会马上把漠儿送给司空敏。”
萧慎行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房间又沉默了下来。
突然,就在刘氏以为萧慎行已经睡着之时,萧慎行轻声向刘氏说道:“夫人,我们都活了六十多年了,也算是长寿了,剩下来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但漠儿还小,对吗?”
刘氏一楞,她不知萧慎行为何会突然谈起这些,转头奇怪的向着萧慎行看去。
萧慎行却没有解释的意思,却是对刘氏笑了笑,然后从床上起身,披上衣服,缓缓向着屋外走去。
刘氏一愣,连忙也披上衣服,跟在萧慎行的后面,却见萧慎行向着萧家后院,祖宗祠堂的方向走去。
刘氏心中奇怪,向萧慎行询问,萧慎行却不回答,如是往常,刘氏早已发怒了,但此刻看着萧慎行脸上的肃穆神色,却是发不出火来。
大半夜已过,萧家之人,谁也没发现萧家的名义上的家主与实际的家主竟是在萧家大宅内半夜穿行着。
大约过了半柱香时间之后,萧慎行和刘氏来到了萧家祖祠之内,萧慎行当先在一众祖宗牌位前跪下,口中轻微开合,也不知在说些什么,似乎是在向祖先们祈祷萧家可以平安渡过此劫。
接着,萧慎行双手将萧家族谱从祖先牌位旁取下,打开观看良久,然后默默合上,突然叹息一声,然后就捧着族谱缓缓离开了房间。
站在祖宗祠堂外,刘氏奇怪的看着萧慎行的这些动作,片刻之后,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一变,惊叫道:“老头子你……”
萧慎行却打断了刘氏的话,轻声的说道:“如果萧家真有一劫,这是最好的办法了。只要人还在,萧家就还有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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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第二天早晨,天空微亮,觉得自己已经想通一切的萧漠就已经起床,急冲冲的向着三位长辈寻去。
苦思一夜,萧漠的身体实在太弱了,却是承受不了,于是勉强躺在床上假寐了约半个时辰,此时起床,本以为自己会是萧家大宅内最先起床之人,却惊讶的发现,此时萧家无论是下人仆从,还是萧家旁支族人,皆已起床,人来人往,似乎都在匆忙的布置着什么,又或者彼此聚集在一处,议论纷纷。
假寐前后不过半个时辰,之前萧家大宅还一片寂静,此时怎么才天空微亮,就如此热闹了?
萧漠心中疑惑,拉住旁边一名匆匆路过的下人,问道:“怎么回事?为什么今天大家都醒的这么早?”
看到是萧漠,那人连忙恭敬地答道:“小少爷,是这样的,刚才管家把所有人都叫醒了,说老爷要在傍晚前开宗族大会,很多人都被打发着去找那些分家了的老爷们了,而我们则在这里布置。”
萧漠微微一愣,挥了挥手让那下人离开,心中不解萧慎行究竟要做什么,与此同时,陪了萧漠一晚的萧毅也匆匆赶来,见到萧家的气氛神色有些不安,而萧漠对着萧毅点了点头之后,就快速的向着正堂走去。
来到正堂之前,却遇到了同样匆匆赶来的萧慎言,看其神色,也是一夜未睡。
萧慎言对着萧漠点头示意后,就快步进入到正堂之内,萧漠连忙跟上,而萧毅却守在正堂门口。
进入正堂之内,却见萧慎行与刘氏早已安坐正中。不过是半夜未见,两人的面容似乎愈加苍老了。
“大哥,我听下人说你要开宗族大会,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进入正堂之中,萧慎言就向着萧慎行问道。
看到跟在萧慎言后面的萧漠,不知为何,刘氏脸上竟是少有的露出激动之色,站起身来疾走两步将萧漠抱在怀中,口中轻声唤道:“我苦命的孩儿啊。”
声音极低,甚至连萧漠本身都听不清楚。
随着萧漠年纪渐长以及萧漠自身的抗拒,刘氏这些年来已经很少将萧漠抱在怀中,萧漠下意识的想要挣脱,却发现刘氏不知为何情绪颇为激动,神色也颇为悲伤,虽然觉得别扭,但依旧任由刘氏就这么将他抱着,在心中默默思考着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接着,刘氏拥着萧漠回到座位上,不断询问着萧漠种种情况,叮嘱着萧漠种种生活小事,仿佛萧漠是即将离家的游子,让萧漠心中更加疑惑无比。
而萧慎行同样是满脸慈祥的盯着萧漠看了良久,才转头向着萧慎言说道:“这次我和你嫂子商量了一下,这些年来我们本宗对萧家各个旁支有些太过苛刻,每次旁支分家之时,只是分给他们田地数百亩,北方田地收成普遍不高,这些土地只不过能让他们勉强养家糊口罢了。所以我想开一次宗族大会,将本宗的土地再分给各个旁支一些,毕竟他们都是萧家后人。”
听到萧慎行的话,萧慎言默默的点了点头,他知道萧慎行这是在为萧家留后路了。
看着沉默的萧慎言,萧慎行犹豫了片刻之后,又说道:“还有,我基本已经确定那司空敏此次来到寰州,就是为你而来了。”
萧慎言身体一震,抬头向着萧慎行看去。
“我刚刚得太守大人传来到消息,两天之后,司空敏就会来到长治城,让我萧家派出代表在那时随着长治城内所有官员士绅一起迎接。”
萧慎言神色变幻,然后恢复了平静,再次默默的点了点头,事已至此,萧慎言却也不再后悔或者恐慌,只是皱眉思考着对策。片刻之后,他迟疑的说道:“大哥,我想好了,如果我趁那司空敏来到长治之前离开长治城,或者,趁着这次宗族大会的机会,我脱离萧家……这样一来司空敏找不到我之后,总不会再找萧家麻烦了……”
显然,这是萧慎言苦思一夜所想到的对策。
萧慎行却摇头道:“不,我昨天想了一夜,据我估计,这次司空敏来到长治城,所针对的并不是四弟你,而是整个萧家。你就算离开也没用。”
萧慎言愕然抬首,问道:“怎么可能?得罪他的是我,他怎么会想要针对萧家?”
萧慎行叹息道:“四弟,你还不明白吗?司空敏他并不是想报复,要报复也报复丞相张谦,而不是你这样的小人物,他来这里,是为了从你这里想办法恢复二十年前受损的声誉,以此来重新取得皇帝和天下人的信任,重掌朝权。而如果想要控制你为他恢复声誉,有什么手段比控制萧家更直接呢?”
听到萧慎行的话,除了刘氏之外,萧慎言和萧漠皆是身体一震,萧慎言是没想到事情竟会是这样,觉得自己果然连累了萧家,而萧漠却是没想到,自己苦思一夜所想到的东西,竟然萧慎行也想到了,而且想的比自己还要透彻。
萧慎言心乱之余,更是目光复杂的看着萧慎行,这个人,当真是那个从小就在各方面都不如自己的萧慎行吗?
萧慎行还是那个萧慎行,但在众人眼中,原先的平庸软弱却是换成了睿智。
萧慎行却不管众人的想法,趁着众人震惊之时,又说道:“不过,刚才四弟你说的也对,今天下午宗族大会结束之后,你就带着漠儿离开长治城一段时间吧,待一切结束了再回来,希望是是我想错了,那司空敏找不到你之后,也许就不会找萧家的麻烦了。但如果我所想的没错……那么萧家必有一劫,你带着漠儿就不要再回来了。”
随着萧慎行的这句话说完,之前一直抱着萧漠唠唠叨叨说个不停地刘氏,身体突然一僵,却再也说不出话来,一向刚强的她竟是忍不住开始哭泣,眼泪滑过她那满是皱纹的脸上,让人心伤。
显然,萧慎行的决定,她早已知道了。
对刘氏而言,萧漠不仅是她仅有的孙子,更是她的一切,想到萧漠即将离家,或许还是永别,哪里又能忍住?
而萧漠也终于知道自自己出现后,刘氏为何会情绪如此激动了。
另一边,听到萧慎行的话后,萧慎言身体一震,抬头向着萧慎行看去,四目相对,一人神色激动,一人神色平和。
最终,似乎受萧慎行的感染,萧慎言的神色也平静了下来,默默的点了点头,并没有反对,因为他知道,这是最好的应对之策了。
保住萧漠,就是保住了萧家,而这是他的责任。
在进入正堂后,萧漠至始至终都被刘氏一直抱着,没有机会说一句话。此时想要开口,说什么都没说出来,对于萧慎行的决定,除非他又更好的办法,否则无法改变。
最终,萧漠还是忍不住轻声问道:“我们不能一起走吗?所有人都离开这里。”
萧慎行转头看着萧漠,眼神平和而又慈爱,却是突然将萧漠从刘氏怀中抱到自己膝上,轻轻抚摸着萧漠的头颅。
如果萧漠没记错的话,这是萧慎行第一次与他如此亲密。
“傻孩子,我们必须要留在这里,只有我们留下了,才能有万一的希望保住这份家业,一旦有事,才能为你们拖延时间,才能在出事时为你们摆脱关系,最重要的是,我们留在这里,还有办法防备那司空敏,如果我们都走了,目标太大不说,那司空敏来到这里之后,还不是想怎么陷害我们,就怎么陷害?”
“就我和四爷爷离开吗?”
“恩,人不能太多,你是萧家仅有的后代,而四爷爷不仅是司空敏的目标,将来还要继续教你读书,所以你们两个必须离开。不过你身边的萧毅也会跟着你们,你祖母必须要留一个人在你身边照料,本来她是想让老管家跟着你们的,但我还是选择了萧毅,那孩子读书时刻苦用功,而且为人知恩图报,将来即使不会成为你的助力,也绝不会背叛于你。”
萧漠默默的点了点头,虽然事情还没有得到定论,但萧漠却有一种生离死别的伤感。
第一次,萧漠心中没有了之前那种得过且过混日子的心态,在这个时候,他只在痛恨自己的无力。
如果早些年自己稍微有那么点奋斗目标,剽窃几首诗词传于世间,早点考取功名,博得一个神童天才之名,现在的情况会不会好一点?至少,考取功名之后,有了名声,那司空敏在报复萧家之时,也不会如此肆无忌惮,而萧家也不至于毫无应对之策。
萧漠默默的想到。
似乎感觉到正堂内气氛太过伤感,萧慎行笑道:“漠儿不要难怪,事实上,那司空敏此次来长治城,究竟是不是为了报复我萧家都还不能确定,也许我们只是虚惊一场,也许你跟你四爷爷出去转一圈就回来了,不要难怪,一切都往好的方面想想。”
然而,除了萧漠点了点头之外,无人接话,一片沉默。
就在这时,前宅突然传来一阵喧哗,打破了平静,与此同时,萧家的老管家匆匆来到正堂,脸色怪异,禀报道:“老爷,杨老爷来了。”
听到这句话,所有人都是脸色一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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