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她说过,有时候觉得自己像是已经活了一辈子,有时候又觉得自己像是从未活过。
将近二十五年,看过听过的已太多,想得更多,太多是非都是看到开头便预见了结局,总能存着一份笃定自信。所谓的活了一辈子,是指这个。
也在这将近二十五年的岁月之中,他失去了家园,失去了亲人,唯剩一个远在天涯的妹妹等他去寻找,带她回家。太久了,他心里身边缺失的太多,自己都觉得自己不像是个活生生的人。所谓的像是从未活过,是指这个。
与他的相逢到如今,他从未料到,更因此惊喜、感激。
她让他活了过来,让他长期千头万绪的心魂放松,有了寻常人的愉悦、感恩。
所以他需要经常考虑的是,自己能为她带来些什么,怎样能让她过得更好。
还未付出,便无资格索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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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章洛扬坚持去了厨房,除了几样炒菜,还做了沈云荞和俞仲尧都喜欢的拌面。劲道爽滑的面条,搭配上肉丁、豆芽、黄瓜丝等臊子,分外美味。
她刻意多做了一些,亲手给俞仲尧送到房里的时候建议道:“让高大人和阿行过来和你一起吃吧?”又道,“我要和云荞一起用饭。”
俞仲尧颔首一笑。
她这才笑盈盈地去了沈云荞房里。
沈云荞呼噜呼噜连吃了三碗,被章洛扬拦着,才没再盛一碗,嘴里却道:“明天我还要吃。”
章洛扬笑道:“你这习惯是真不好,吃什么就要吃个够。”
“是啊。我可是能连续吃一个月饺子的人物呢。”
沈云荞想起了以前的事。有一年冬天,她吃饺子吃上了瘾,每天晚上都要消灭一盘饺子。洛扬觉得这不是个法子,可又不忍心拒绝,就在馅儿上下功夫,尽量减少重样的情形。就这样,她从十一月二十九吃到了腊月二十九。
除夕傍晚,府里处处都洋溢着喜气,还有厨房里飘出来的菜肴、饺子香气。那晚坐到餐桌前,她才发现自己看着热气腾腾的饺子,一点儿胃口都没有。
并且,直到第二年入冬之前,她一听人提到饺子俩字儿就胃里不舒服,才不得不承认自己那个吃法后患无穷。每每提起,洛扬都是啼笑皆非的。
她不懊悔,只是担心自己这一辈子都不再想吃饺子——那就太可惜了,明明是特别美味的食物。幸好,后来缓过来了,她长的教训是:什么东西再爱吃,也不能连续吃一个月。洛扬对此当然是很无语了,可也没法子,平日还是惯着她。
想到这些,沈云荞不由笑起来,“像我这种吃货,其实应该托生成男的,娶媳妇什么都不图,只要厨艺好就行。不对,我直接娶你不就得了?唉,老天爷怎么弄的呢?居然让咱们俩成了最好的姐妹。那就下辈子吧,这辈子我没事多烧烧香拜拜佛。”
章洛扬居然是有点儿认可她这歪理的。要想饱口福,总不能嫁个厨艺颇佳的男子吧?——厨艺颇佳的男子都去了宫里、官宦门第、酒楼之类的地方,别的人就算是厨艺好,也不会告诉外人——不是有那么句话么,君子远庖厨。
沈云荞今日这好胃口,部分原因是出于心烦,想吃饱了早些睡觉。高进那厮的耍赖,到底还是让她有些心神不宁了。
饭后,章洛扬回到房里,借着灯光看书。
蔷薇进门来两次,第一次是说付琳去找简西禾了,两个人似乎起了争执。
不是都退亲了么?付琳还去找简西禾做什么呢?
过了一阵子,蔷薇又来通禀,说孟滟堂也去找简西禾了。
其实付琳、孟滟堂去找简西禾,目的是相同的。
他们两个的贴身随从都被俞仲尧换了,不知有多不方便,最气人的是,去哪儿都要受约束。
简西禾之所以成为孟滟堂手下第一幕僚,自然是对任何事都很有主意。到了这会儿,两个人不找他找谁呢?
但是简西禾却是一点儿帮他们脱离现状的意思都没有,先是对付琳直言道:“我看这样是不错,别说没法子,有法子也不会告诉你。”
付琳起先是红了眼眶,哀怨地看着他:“我姐姐将我托付给你,你就这样对待我?”
简西禾笑,笑意淡漠,“不是我这样对待你,是俞仲尧让你落入了这种处境。”
付琳睁大眼睛,“所以我才来求你相助啊。”
“你没人看管了,也不过是多去找俞仲尧几次,多讨几次没趣,为着你姐姐,不如安分些。”简西禾平静地戳穿她企图,又道,“是我以前的话点醒了你,还是你在看出一些事情之后,才知自己对那个人由恨生情了?”他眉峰微微一挑,语气有点儿讽刺,“不管怎样,还是收收心为好。明明可以活得像个人,为何偏要做小丑招人嫌恶呢?”
付琳听了这样的话,自是再不能维持凄楚可怜之姿,眼神恶毒地凝着他,言辞刻薄:“这些话,你见到我姐姐之后,还敢说么?你又比我好到哪儿去了?先前能爽快答应与我定亲,是因为意中人没出现,眼下遇到意中人了,就开始数落我了——你怎么好意思的?也不看看你看中的是个什么货色,她那边与高进挂着,这边吊着你,行径还不如……”
“住口。”简西禾语声并没拔高,甚至语气还是很平静,神色与眼神却已如霜雪,泛着森冷的寒意,“我兴许欠你姐姐人情,但不欠你。我要还她的人情,并不见得非要用照顾你来还。你是不是看我做幕僚太久,忘了我原先是怎样的人了?所谓物以类聚你总该听说过。你姐姐歹毒,我亦非善类,对你容忍有限,你最好掂量清楚自己的分量再说话。”
这是他第一次对她说重话,是为了萍水相逢的沈云荞。
付琳的震惊多于畏惧,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来,冷笑道:“好啊,你这可是亲口承认对沈云荞有意了,我听明白了。我管不了你,可二爷管得了你。”语毕转身,去找孟滟堂了。
简西禾按了按眉心。
对沈云荞有意?他自己还没弄清楚呢,付琳倒先认定了。
说她什么才好呢?
沈云荞,那女孩子的确是惹人侧目,容貌、性情,都似熠熠生辉的宝石,焕发着光彩,叫人好奇,愿意走近。言行做派却又是让人觉得磊落、舒服,这在女孩子中间是极为少见的。
男子被吸引很正常,但是能不能到倾心的地步,不好说。她是一面让男子甘愿走近又一面让男子向随时停下来再做观望的人——他对她,从初见到如今,都是这种情形。
说白了,她肯定是带刺儿的花,开得太耀眼,却未必不含毒。
孟滟堂来得很快,他先吩咐简西禾帮忙想想法子。
简西禾笑道:“二爷如今是司马昭之心,想要随意走动,不过是为了一名女子。这种事,不该是我该管的。”
孟滟堂觉得这是借口。他多疑,反观现在的情形,有点儿怀疑简西禾趋利避害,但也只是怀疑,没到忌惮的地步,便照实说了。
简西禾失笑,“我是一番好意。二爷,旁观者清,别再错上加错才好。静观其变,兴许章大小姐还有回头看你那一日,若是在这种情形下继续纠缠,便给了俞仲尧继续刁难甚至羞辱你的机会,你在章大小姐面前总是颜面扫地,她对你就只有瞧不起这一种心绪了。”
孟滟堂听了这话,神色一缓,也没隐瞒心迹,“但我只是要付琳无事生非,不会去纠缠她。”
“后面有船只随行,付琳随时可以被打发走。”
“……”孟滟堂无话可说了。
“况且——”简西禾迟疑地看着孟滟堂,“有句话我不该说,但还是想提醒二爷一句。当真倾心于一个人,不论能否成全自己,不都该盼着她过得舒心么?总让人去影响甚至挑拨她和看重的人,不大好吧?况且,还有一个原因,你不是没犯嘀咕,为了那件事借酒消愁——眼下都忘了?”
“我自然没忘。”孟滟堂知道他指的是哪件事,“她断掌这一点,我起初是没办法接受,险些头疼死。但是后来还是想通了,豁出去了,管那些做什么呢?要是因为世俗的看法,我就望而却步,来日定然有后悔得痛不欲生的时候。人活一辈子,可以犯错,但是不能做在来日言悔的事。”
“但愿如此。”简西禾有意无意地加了一句,“我还以为,是俞仲尧不介意,二爷才不介意的。”
孟滟堂瞪了他一眼,“我就是那种人?我要不是打心底的喜欢,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像个傻子似的冒冒失失?”
简西禾不由轻笑,“是我小人之心了,二爷别往心里去。”
“我跟你交个底吧,”孟滟堂转身落座,喝了口茶,摆出了倾谈的架势,“眼下我最在意的,只有一个章洛扬。各花入各眼的事儿,我也知道,你更欣赏的另有其人,可我一想起来就抓心挠肝的,只有章洛扬。这件事你要是能帮到我,便是我一辈子的恩人,来日你想怎样,我都会成全。这可是心里话。你要是不信,我现在就能发毒誓。”
简西禾讶然。话说到这个地步,自是千真万确了。之前以为的孟滟堂只是一时兴起一时头脑发昏,都是错的。这人已经快魔怔了。他倒是想帮忙,可惜的是——“天时地利人和一样不占,我怎么帮你?”
孟滟堂眨了眨眼睛,“你不是跟沈云荞搭得上话么?去找她,帮我说和,不着急,慢慢来。日子还长着,好话说多了,沈云荞能不信?能不告诉章洛扬?是,我也清楚,没多大机会成事,可这总归是我一线生机,不抓住了,不是太可惜么?”
一线生机的话都说出来了,可真是……简西禾啼笑皆非起来,片刻后,还是恢复了清醒理智。这种事,他不能跟着孟滟堂发昏,婉言劝道:“最好的出路,就是静静等候,不给人一点儿困扰,让她随心所欲的度日。顺其自然,才是最大的胜算。”
孟滟堂眼巴巴地看了简西禾一会儿,沮丧地垂下头去。他把话说到了这个地步,简西禾还是这样规劝,足见是他不理智了。只能听从。
“不给她一点儿困扰……”他喃喃叹息着。那是太难做到的一件事。片刻后,他忽然想起一件事,腾一下站了起来,“坏了,我前些日子与章家人互通书信……”他拍了拍额头,“我怎么把这件事忘了只顾着眼前是非了?这要是照我的安排,洛扬不恨死我才怪!”
简西禾神色一整,“你到底做什么事了?”
“我写信的时候提过一句,让顺昌伯不妨派人走旱路取近道来接她回去。”孟滟堂用力拍了拍自己的额头,“一定是因为这个缘故,顺昌伯才没给女儿写来只言片语,让洛扬更加对章家寒心……我这脑袋怎么就跟锈住了似的?亲笔写过的话居然都忘了,这才记起来。还能阻止么?不行不行不行,我得赶紧写信,快,帮我弄笔墨纸来!”说着,已经转身去了书案前。
简西禾站着没动,分析片刻之后,道:“不用了,来就来吧。”来了未必是坏事,要是顺昌伯亲自赶来,那更好。况且,俞仲尧早就知道了吧?知道了并没反应,打什么主意呢?
☆、第36章
随后几日,无新事。
章洛扬把那封信件拼接完毕,工工整整誊了一遍。
信里说的是不知是哪里的风土人情,或许是前任首辅曾游历过的一个很遥远的城镇,又或许是一个不知名的国度。语句优美,辞藻华丽,字里行间透着一股悠闲惬意,会让人的情绪不自主地被牵引。
但是不管怎样,这是一封让人一头雾水的信件。连一点儿透露那地方所在之处的线索都找不到。
章洛扬只把这封信当做一个差事来做,也就并不好奇。俞仲尧呢,本来就没抱希望,看完一遍,只是一笑。随后将信件内容记在心里,末了销毁。不必试图查询,因为好奇心绝不会得到满足。
他只是隐隐预感到,信里提到的地方,是他迟早要涉足的。
这件事之后,章洛扬每日都有大段时间消磨在厨房,手把手地教沈云荞下厨。
也好,不然俞仲尧还会担心自己没时间总陪着她,她会觉得闷——探路的手下登船,细细禀明沿途所经一切,并奉上了几段难行之路的地形。
前几年,俞仲尧到过青海,但是对这段路途丝毫用处也无——来的时候走的是官道,不曾到过偏僻之处,况且,这一次,青海只是途经之地。
幸好探路的这些人,从去年就撒出来了,如今交到他手里的东西,自然是全部做到精准无错。
他与手下细细商讨,随即独自观摩斟酌多日,前方情形在心里有了轮廓。
这一程,很是凶险——最让人值得畏惧、谨慎的,是朗朗天地间那些无情的山水歧路中的变数。你若鲁莽行事,它便会给你灭顶之灾。
便这样,夏日到了尾声。几日后,船将靠岸,一行人要走旱路去往风溪。
到了这时候,必须要对孟滟堂交底了——大多数人都已一清二楚,只有孟滟堂还稀里糊涂。与其说孟滟堂不清楚,不如说是不相信——不相信他俞仲尧放着权倾天下的日子不过,要跋山涉水去往一个一无所知的地方受苦受累。
俞仲尧与孟滟堂一向是能不见面就不见面,能不说话就不说话,看着对方碍眼,膈应到了一定的地步。
由此,俞仲尧让人把简西禾唤到了中厅,把所了解到的情形和盘托出。不管怎样,简西禾比之孟滟堂,更沉稳,尤其在眼下,更知道轻重分寸。
简西禾会意,凝神聆听,之后道:“我会如实转告二爷。”
俞仲尧颔首,“辛苦。”
简西禾临走之前,问道:“过不了几日,就能见到章府的人了吧?”
俞仲尧承认:“没错。”
“来的是顺昌伯,还是他的儿子?”
“父子两个。”
简西禾一听这话音儿,笑了,“你都让手下安排好了?”
俞仲尧默认。
简西禾挑了挑眉,心说这倒好,孟滟堂起了头,随后一切都按照俞仲尧的意思往下进行。不能怪孟滟堂极为讨厌这次出行,换了谁也受不了这种处境、心境上的落差——堂堂王爷,已经变成了俞仲尧关在笼子里的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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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云荞这段日子过得还算清净。俞仲尧派给高进的事一件跟着一件,高进忙得快连睡觉的工夫都没了,自是无暇再与她见面。
对于拿不准的事儿,她从来是宁可忽略。由此暗暗松了一口气,专心致志地学习下厨。
倒也是因为高进的缘故,她有意无意地都在躲着简西禾。不管是真的假的是短期还是长期,高进放下话了,她又理不清楚自己的心思,在这样的前提下,是怎么都不该与别的男子接触的,高进打心底介意的那一个,就更要躲得远远的。
不然算是怎么回事呢?给他们来一出比较之后做出选择?那就不是她把他们当什么的问题了,是她把自己当成了什么东西的问题。
不拘小节跟不自重是两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