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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五口先生
    只见那个衣冠楚楚的青年书生,突然起身,向茶客们一举手,笑道:
    “哈哈,今日于这刘记茶肆得闻苏州城内奇闻,大长见识。在下还有些俗事在身,不便久留,诸位且慢用,就此告辞。”说完,转身匆匆进城去了。
    驼伯微微一笑,冷眼瞧着他远去。他在茶肆从未见过这个男子,想来是个过客,断定亦非等闲之辈,暗记下他的模样。
    他走过去,又给所有茶客添了一回茶,这才放下铁壶,坐下歇息,忽见一位中年男子从城里慢吞吞走出,朝茶肆踱来。忙站起身,远远的便拱手道:
    “哈哈,真是稀客,稀客!是哪一阵风把你吹来了,五口兄,老驼子有礼了。大学士今日竟得闲了,这边坐坐,喝碗凉茶罢。”言笑之间,一边让出自己坐的竹墩。
    众茶客见茶肆主人对这中年茶客一出现便面露喜色,一反常态,不禁转头去看。只见那个被驼伯称作“五口兄”的中年男子,身材奇矮,环眼薄唇,手执一把折扇,身着青衫,却是一副文士打扮。
    只见他走近来,拱手道:“驼老爷子请了。几日不见,您老又清健不少。”说罢也不推让,转身坐下。两手垂放膝上,薄唇紧闭,神情萧索。
    驼伯双手捧一碗茶,送到他面前,笑道:“这几日到处象中了邪似的,天热得紧,便是闲坐家中也要出汗哩。吕兄近来可好?”
    原来这个被驼伯一开口便称作“五口兄”的文士姓吕,单名一个“品”字,平时最好针砭时弊,藏否人物,因此朋辈中人皆戏呼他“五口先生”,取其多口善言之意。驼伯为人本极风趣,平时又与吕品相知往还,因此一见面便以戏名招呼。吕品一来,看来又有一番议论了。
    那吕品接过茶,喝了一口,将茶碗往桌上一搁,叹道:“前些日也是百无聊赖,夜来睡不着,索性起来读书。顺手拿起太史公书,胡乱翻看。却不想读到某处,竟自唏嘘,不胜感慨。后来又去翻后汉书,更添忧闷,不知不觉天就亮了。自此一连数日,自觉神志恍惚,朝夕思睡,也就懒得出门了。”说罢,摇了摇头,长吁短叹。
    驼伯大感诧异,奇道:“不知吕兄读的却是哪一卷哪一章,何至于此?”
    吕品道:“我读的是秦始皇本纪。”
    驼伯听了,哦的一声,微微一笑,道:“莫非先生儒生本色,义愤填膺,恼的是秦皇焚书坑儒之事?”
    吕品连连摆手,道:“非也,非也,这也罢了。我恨只恨秦朝一统天下,仅传二世,不过四十年便灭了。”说着将扇子往桌上一摔,扼腕而叹。
    驼伯见吕品突然提起几百年前的史事,居然还这样激动,不禁奇了。眼见吕品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转念一想,不觉恍然大悟,拈须笑道:“原来如此!老驼子一时胡涂,倒忘了吕兄原是文信侯吕不韦吕丞相之后。正是,先人千秋功业竟毁于一旦,抚卷思之,自然要扼腕太息的了。当真可惜,可恨,可哀,可痛呵。”
    吕品恨道:“可恨胡亥这小子昏庸无道!一味横征暴敛,不知恤民。赵高老贼指鹿为马,作奸擅权。唉,怪道说‘亡秦者必胡也’,胡就是胡亥,此言非虚也。”
    不料驼阿伯听了,连连摆手,笑道:“非也,非也。老驼子也曾听人评说,却道秦皇暴政亦非得已,其灭亡之速也是情势所致,不关人事的。”
    吕品一闻此言,大感意外,眼瞪驼阿伯,冷笑道:“不关人事?照此说来,那昏君暴政竟是有理的了。”拿起扇子,一边乱摇,一边大摇其头。
    众茶客已被二人议论吸引,又都凝神倾听。
    驼伯见吕品对己所见大不以为然,哈哈一笑,也不忙于辩论,先去给几个茶客添了茶水,才走过来,慢吞吞的道:
    “话也不能那么说。吕兄试想一想,天下分裂久矣,那秦皇以武力混一天下,虽然收了九州之金铸成九鼎,可那时候人心还未归附,百姓心思都想着那亡国之恨,身为天下之主,一世之尊,若不大用其事,征役万民,威巡四方,又怎能慑服天下?只是,话又说回来,从古到今,也没见过单凭武力就能降服天下的。这正是秦皇无可奈何之势也。因此等那秦皇一死,民心思变,天下一旦危急,秦则必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矣。至于鹿死谁手,也就另当别论了,总之这只秦鹿是必死无疑的。”
    众茶客听了,面面相觑,不觉点头称是。苏州自古繁华斯文之乡,座上也有不少读书人,因此谈论兴亡之事,多有附和者。
    吕品起初侧目而听,大不以为然,到后来也觉驼伯之论虽奇,而情理皆合,细细一想,不由得不信服,拱手叹道:
    “果然便是这个道理!驼老爷子所见不凡,嘿嘿,吕某便再多生得几张嘴,也难反驳了。佩服,佩服!只是,我身为文信侯之后,现如今仅以布衣苟且偷生,说起来不免愧对先人。唉,读史观今,不觉忧世伤身,也是有感而发,奈何!”
    驼伯又道:“老驼子贱姓一个刘字,若论起来也算汉高祖刘邦之后,现如今却是当街煮茶,招呼四方之客,赖此苟延半生,依你之见,不是也很落魄么?吕兄则居为书香之家,身为文章之士,正当盛年,仕途有望,比起老驼子来,可是神气多了。”
    说罢哈哈一笑。众茶客听了,皆附和大笑。
    虬髯刺客坐在茶肆中,低头喝茶。他一身灰布衣裳,两目炯炯有神,身边放一紫布包袱。公主则坐在另一边,头戴紫色头巾,身着淡紫锦袍。半以衣袖遮脸,面色略显苍白。虬髯刺客听见驼吕二人议论,似有不明之意,却不动声色。
    吕品又叹了口气,低下声来,道:
    “如今天下也正有事。主上征辽,天下骚动。邹平人王薄上了长白山,自称知世郎,唱无向辽东浪死歌,专在齐郡、济北郡为寇。这还罢了。在平原郡有个豆子躏,且有个跟驼老爷子同姓,也真霸道,聚众十万人,江湖人称‘阿舅贼’,他家几代为官,家产也丰,江湖食客常几几百。豆子躏背海绕河,地形幽深险阻,自古盗匪多藏聚此。非天下大乱,如何有此举动?”
    驼伯压低声音道:
    “此小贼也。漳南人窦建德才算个人物。尚义任侠,胆气超人,乡党多信服。他本是个英雄,官府知他与盗贼勾结,竟然杀他全家,逼得他走投无路,也进了高鸡泊落草了。此人能卑躬屈节,以礼下人,与士卒共甘苦,投奔来替他卖命的人很多,可惜拘泥不化,沽名钓誉,也难成大事。倒是黄龙教众,遍及天下,英豪云集。人称“蒲山公子”的李密乃为教主,此人当真文韬武略,人中龙凤,手下人才辈出,歌谣有言:‘杨花飞尽李花飞。’李氏当兴,却不是说他又是谁?”
    “嘿嘿,天命自有定数,结局从来难料。”吕品微笑摇扇而语。
    “天下英雄辈出,官府杀之不尽,此后还不知几时又引出甚么英雄豪杰呢,祸乱从此生也,不知几时休。”旁边的人附和道,也不禁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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