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看过张悬锡的折子,实在有些,嗯,说不出话来
自张九成拜托此事后,他多方打听与之相类似的事体。茶馆酒肆,谈论者尤多,那些常年在外奔走的过路客商,知道的消息比较多。直隶总督到底是封疆大吏,事情传扬开来,各地相关传闻便也一一被人挖掘出来。
陈旭日断断续续就听得人说,京城所派高级官员每到一地,往往大肆勒索,地方官不但供应无术,还要遭受各种凌辱,在被逼无奈之下,有一些地方官愤而自杀。
究其根本,却是因为满人大多担任京官,汉人多任地方上的小官,尊卑本以有别,再加上满人骄横,京里汉人高官者尚不放在眼里,何况地方上区区属官,举止轻慢言语侮辱者实为家常便饭。而读书人往往有种古老相传深入骨子里的清高气,性情梗直些的受不得折辱,激愤之下吞药抹脖子的时有所闻。
不过,位高权重者如张悬锡,他做这种选择,还是让陈旭日觉得难以接受。
张九成给父亲做过引见,便悄没声的退到屋外,留两人在屋里交谈。
张悬锡年纪不足五十,人看上去显得苍白且削瘦,比实际年龄要大上几岁。眉目疏朗,国字脸,浓眉,单就面相而言,虽不是那种和蔼可亲的长者,但既不带奸滑之相,也没有凌人之盛气,梗直倔强的性格,未及说话,已经露出三分。
他目送小儿子出门,目光闪了闪,浮上一抹黯然,“九成打小跟在我身边,这些日子,还是第一次独自出门,他能认识你,也算是他的造化。你们年纪相仿,陈公子若不嫌弃,以后还望把他当做朋友,将来有暇,还望照拂一二。”
“父亲对我说过,人在年纪小的时候,没有那么多功利心,彼此坦诚以待,常常容易交到一些真正的朋友。我阅历有限,见识也少,没有多少交朋友的机会,所以很珍惜每一位把我当做朋友看的人。我跟九成认识的时间不长,加上今天,统共只见了四次,可是觉得很投缘。”陈旭日站起身,突然对他郑重施了一礼,道:“张大人真的把我看做九成的朋友,就不要跟我客气,唤我均衡就好。”
张悬锡受了他一礼,略一犹豫,也便点头道:“好,均衡,好孩子——”他有些讷讷不能成言。现在不比往日,张家不复以往风光,甚至已经结罪于满臣,将来结果如何,殊难预料,昔日同朝为臣的同僚亦不敢与他往来,惟恐牵连自身,这种情况下这少年愿意与儿子做朋友,实在让他有些感动。
“均衡虽是晚辈,心里有句话,却是不吐不快。伯父,你之所为,设身处地想想,均衡能够理解,却实在不能芶同。”
陈旭日见过张悬锡给顺治地“遗疏”。疏中说“臣自莅任以后。矢心愿作忠良。喜怒不拂民欲。是非必告穹苍。意欲平治天下。谁知直道难行。清白招众之忌。憨直举国如狂。
是以满腔愁郁。因而仪节乖张。自右此身必死。何如引咎而亡……”
寥寥数语。悲愤无奈之情。跃然纸上。
陈旭日不熟悉官场。上辈子他毕竟只是一个医生。不过拜无所不在地新闻传媒所赐。官场种种丑恶。悉数俱闻。不论是现代。还是当今时代。不愿同流合污、力图洁身自好者。必然会遭受排挤、打击。
张悬锡自称引咎自尽。根本原因。却是不想因为自己与满人交恶。将来因为满人报复而为整个家族引来大祸。陈旭日自忖。换了自己是他。似乎也只能郁郁终日。但是无论如何。自杀都有些说不过去。“伯父当年也是名重一时地少年才子。自前朝就涉足官场。为官几十年。经验总是有地。现在身居高位。虽一时受辱。当谋算将来。何必做出亲者痛、仇者快之事?”
少年才子?张悬锡微微出神。旋即化做唇边苦笑。“当年我少年意气。也心高气傲过。立志为国计民生做出让人刮目相看地成绩……乾坤巨变。改朝换代。百姓仍自挣扎于水火。不愿此身与草木同朽。打算做点事。仍旧陷身官场……却只觉位愈高。心愈怯。战战兢兢。不敢有半步差池……人生在世。原不过如此。许多东西一旦背在身上。又岂能轻易放下……家国殷望。妻子儿女。一点一滴。也不能轻负……”
他受先皇隆恩,原不该惜命偷生,可是……可是人生在世,什么时候真的由自个儿做主了?妻子儿女,堂上父母,他若撒手不管,在这样一个人吃人的世道,他们怎么办?“我惜命偷生,偶尔又想,做些事吧,尽已所能,给百姓做点事。可是真难啊……”
张悬锡仿佛喃喃自语般说了一通,陷入自己的思绪,忽然回过神,轻叹
摇头道:“均衡,你虽然是个聪明孩子,有些东西,T+现在能明白的。”
“不,我明白,真的。”陈旭日能明白他的话。
但凡有些天分才华的人,年少时总是心比天高,觉得天下之大,再没人能比得上自己,自己生来就是要做一番大事业的,上帝造我的泥土都与别人不同。等到入世深了,经历几番沉浮挣扎,才知道这个世界如何纷繁复杂,如何藏龙卧虎,如何暗流汹涌,有多少事情不得已,有多少次力不从心,不要说建功立业,就连安身立命,保住自己一席之地,活得比旁人好些,就要尽最大努力……
他的脸上突然之间褪去年少的青涩,掠过种种几乎称得上沧桑的神情,那种眼神——张悬锡抹了抹眼睛,再仔细去看,却已经换上了郑重和沉稳,“伯父,请相信我,不要再做糊涂事,好好保重自己,好好做官,麻勒吉是天子近臣,我也是,他没有能力,也没有机会一手遮天。伯父只管在京里住下,凡事宽心为上,等着这事了结之日。只要伯父问心无愧,矢志做个好官,我就一定会想办法,尽己所能,保全张家,让您没有后顾之忧!”
如果说刚开始结交张九成,答应插手张悬锡一事,是看在一千两银票的面子上,是想趁机结交笼络张家,从而在汉臣中慢慢形成自己的影响力,那么现在开始,陈旭日是出自真心的想保下张悬锡。
说不上来原因,张悬锡觉得自己竟然相信他的话,很认真的相信他不是在说虚话,说大话。打量他半晌,脑中闪过关于这少年的种种传闻,此时此刻,他终于确信:这个少年,得天神青睐的传言、一定不假……
陈旭日为了安张悬锡的心,在他面前说的信誓旦旦,其实一时间,他还是想不出自己该如何插手这件事,能在这件事上做些什么。
不过,顺治已经对张悬锡做出了处罚,降三级调用,最糟的结果也不过是如此。倘若事情继续调查下去,最好的结果是麻勒吉等人也受到处罚,彼此各打五十大板。
张悬锡一直以来担心的,却是家族因他受到麻勒吉等人的报复,这事一时半会儿不会发生。将来么——陈旭日想,兵来将挡,他总不会旁观就是。
辞别张氏父子出门,因为时间有点晚,就赶上了“宵禁”时间。
为了防火防盗防患于未然,京城里的千百条胡同、街巷口统统安上了铁栅栏,一到晚上,就把栅栏关起来,闲杂人等一律不许随便进出,是谓“宵禁”。各个繁华路口都有。
早些年执行的严一些,现在就松快多了。因为万门锁京师的主意虽然很天才,但实施过程却异常艰难。首先,天子脚下,多的是文武百官,他们每天早上天还没亮就得赶到金銮殿面见皇帝,那些防盗的铁栅栏每天都得专门为了他们开开关关,开门的满腹怨言不说,官员们自己也觉得累。
而对于那些在茶楼、勾栏等娱乐场所工作的人来说,这也是一件相当要命的事,要是万一回来得稍微晚了一点,不知道要为一道门浪费多少口水。
大家都觉得不方便,怨言者众,是以这两年慢慢就没那严了,只一些大路上还有铁栅栏。不过最近这几天,陈旭日为了给各家王府种痘,常常很晚回家,于是拿到了一份特别的路条,可以一路畅通无阻。
今晚情况却不一样,铁栅栏设的格外多,而且负责查检人也格外多。
陈旭日把路条给守门的官员看,顺口问道:“今天晚上怎么回事?”
官员恭恭敬敬把路条递回给他,“昨晚义王府上来了刺客,刺伤了义王。今儿晚上上面下了命令,要严查过往行人。”
义王?陈旭日想了想,才反应过来是指孙可望。有人刺杀孙可望?他立刻想到了于桐和沈芸等人,一颗心忍不住跳了起来。“抓到人没有?”
“没有,不过义王本领高强,有两名刺客受了重伤。白天时大伙查了一天,没什么动静,估摸着他们会在晚上出来买药找医生……今儿一晚上大伙都得打起精神来。”官员的声音里有着小小的抱怨。
陈旭日放下心,没有被抓到就好,凭心而言,他是真不希望那几个人出事。
“大少爷,你怎么这会儿才回来?”回到家,桐月给开的门,“家里有客人来……”
“客人?谁啊?”都这会儿时间了还没离开,远客吗?陈旭日往客厅里走。
刚跨进大门,他就怔住了,那个、那个站在母亲身边的女孩,分明就是沈芸!
陈浩正在跟客人说话,看见他进来,指着坐在旁边的于桐道:“来,见见于爷爷,他是你爷爷的老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