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卫回首视之,见一人自廊里步入中庭,穿青色官袍,戴乌纱,身长六尺有余,与他和折仲古这等北方男子比起来,虽稍显矮小,但其人年不过三十,面白,留短须,气量恢宏,风度不凡。折彦质一见来人,快步上前执其手道:“德远兄,多年未见,因何在此?”没等对方回答,又自顾言道“登第后,我记得贤兄外放陕西作了县令?”
那人笑道:“方才卸任,蒙圣恩,回京除枢密承旨一职。”说罢,抽回了被对方握住的右手,长揖一拜,口称见过签书相公。
折彦质却再度执其手,表现得甚是亲近,笑道:“弟与贤兄同榜进士,何必见外?”
“虽为同年,但大人居二品高位,下官不过六品之职,这法度不可废啊。”若是他人,同榜中进士,一个身居要职,一个官小位低,断然是自惭形秽。但此人却无一丝一毫自卑之意,谈笑间自有一股大家风范。徐卫打量此人良久,心里猜测着他该是哪位名人?
两个熟人相谈甚欢,倒把徐卫晾在了一旁,折彦质突然想起,拉了那人过来,对他介绍道:“子昂,我与你引荐,这位是我同年,姓张名浚,字德远,四川绵竹人。”
张浚?就猜测肯定是两宋之际哪位名臣,果不其然。若说北宋时期,李纲为主战派执宰代表,那么到南宋之后,便数这张浚了。当下徐卫抱拳一礼:“幸会。”枢密承旨为六品官,与他同级。
折彦质正当介绍他时,张浚伸手制止:“相公且慢,下官猜上一猜。”
“哦?甚好!想当年,你我一同登第,兄预测同榜进士之前途,大多言中。可见贤兄识人之明,你且猜猜,这位是谁?”折仲古笑道。
张浚目视徐卫,朗声道:“这位小官人当在弱冠之年,虽着官袍戴乌纱,却难掩一身英武之气,应是行伍中人。日前,签书相公于京外大败金贼,有一人,引两万王师,夜劫金军粮营,克尽全功。及金贼回师急救,又结严阵以御,危难之时,与士卒同战,身被十数创,东京为之震撼。可谓一战成名,扭转局势!姓徐,名卫,行九,字子昂,想必便是这位。”
折彦质闻言大笑,徐卫亦笑道:“不敢当。”
“德远兄果是法眼如炬,这位正是徐卫徐子昂。”折彦质笑声不断,看来是在东京偶遇故交,十分欣喜。
又说一阵闲话,无非是折张二人追忆往昔,又顺带着夸赞徐卫一番。折仲古话锋一转,问道:“兄方才言说巧合……”
“哦,我正奉徐枢密之命,往请相公赴枢府议事。没想到,一到中庭,便见相公与子昂皆仰视照壁,因而有此一语。”张浚说罢,即引二人入内。眼下,太上皇与南逃之臣虽多已回京,但官家执意清洗,因此东京各衙署缺员的现象并未完全解决。偌大一个枢府,竟显得有几分冷清。
行至一处所在,方才热闹一些。着青红公服的官员往来络绎,直裰纱帽的小吏行走其间,张浚介绍道,这里便是枢密院十二房,一应军务大事,都是先送达此处,呈交枢密长官指示后,又打回十二房分曹办理。
过了十二房,穿行于回廊之间,张浚不时地与同僚打着招呼,其中竟有几人与徐卫相识,也点头示意。至一处大院,张浚停下整理衣冠,一边言道:“枢相深恶懒怠之风,可不敢大意。”折徐二人闻听,也照样学样。直到冠正衣平,一丝不苟后,方才入内。
方踏入大内,便见里面各设公案,官员们埋首于案间,或公文,或奋笔疾书,未见一人交谈。往南行十数步,便有雕花隔断,纱幔半垂,张浚立于前,轻声报道:“启枢相,折彦质徐卫到。”
“哦,这么快?进来。”里面传来徐绍的声音。
入处里间,但见陈设奢丽,公案桌椅等各色器具一应俱全,枢密使徐绍背南而座,着紫色公服,此时已然起身,腰间金带炫目,鱼袋耀眼,正拿起一方印信,往一纸书文上盖下,而后拿在手中,走了下来。
三人都行礼,徐绍一点头,径直行到桌边道:“坐,都坐。”
三人坐定,张浚完成差事,自行离去。旁边小吏上前奉茶水,折彦质自然不是来讨茶吃的,心里装着事,侧首看了徐卫一眼,见他并无发言之意,遂道:“枢相,下官此来……”
话未说完,枢密相公已将那张文书递到他面前,墨迹未干,印泥犹湿,显然是方才所写。折彦质一怔,取过细看。这一看,直看得他眉头一扬,面露喜色!原来,这便是枢密长官亲自签发的军令。以折彦质为京畿制置副使,统管京畿军务,节制在京诸将,明白无误地写着,自军令所下之日起,即刻对滑州用兵!
此时,彦质心中又惊又喜,喜的是官家终于下定决心,要图宗望。惊的是,枢密相公何以知晓我心事?又是如何使得官家痛下决心?
“仲古,你等日前一战,自是挫敌凶焰,一举扭转颓势。但此时,东京仍旧暗藏危险。滑州之敌,若不能速克,日久必生变故。这一点,你心中要有数,万万不可大意才是。”徐绍待他看完军令之后,郑重地嘱咐道。
将军令收好,折彦质正色道:“下官知晓轻重,请枢相放心,便在今日,下官即往滑州坐镇指挥。”
徐绍看他一眼,若有所思,片刻之后敲了敲桌面:“不妨透露个消息给你,一盏茶之前,收到西京留守司军报,还是说金人扣河甚急,抵挡不住,有守河部队开始遁逃,独韩世忠所部仍在奋战。”
徐卫心中一动,昨天西京才来报,时隔一日又报,若不是情况万分危急,怎能如此?看来,黄河多半是守不住,粘罕过河在即。说不定!这个时候已经过河了!
折彦质亦惊,当下无二话,愤然起身,对着徐绍一拜,转身大步而去。徐绍目送,叹道:“文武双全,国家良臣也,折氏一门,必在此人身上中兴。”说罢,见侄子沉思不语,遂问道“伤情如何?”
“皮肉伤,不要紧。”徐卫随口答道。
“官家也很关心你的伤创,今日散朝还问过我。”徐绍说道。
徐卫并没有当即朝禁中一拜,感谢皇恩浩荡云云,而是忧道:“枢密相公,粘罕到达黄河是什么时候的事?”
徐绍略一思索,答道:“去岁腊月中。”
“现在是正月初,也就是说粘罕被挡在河东至少半个月,十几天都没能强渡成功,现在西京突然告急,粘罕可能从太原调兵南下了。”徐卫语气中的忧虑,徐绍感同身受。刚困了恶狼,又来猛虎啊。
不过想到陕西王师二十万来援,徐绍心里稍安,也宽慰侄儿道:“无妨,西军强援尾随金军而来,必使粘罕有所顾虑。如果再能了结滑州之事,东京当无忧。”
徐卫点点头,但愿如此吧。
“哦,对了,折彦质姚平仲攻取滑州,张叔夜回卫帝阙,京东京南十四县防务由他接手,你……”徐绍欲言又止,徐卫闻出味儿来,苦笑道:“调我去京西?”
“正是。”徐绍点头。
“劫粮一役,虎捷伤亡九千余,现在我手上兵力只三万余,而且还有相当部分是两河溃兵,既没战力又没纪律……”徐卫叫屈道。
“没奈何,连班直都用上了,还哪来的兵?徐原徐胜虽驰援西京以阻粘罕,但据我估计,不太乐观。到时若滑州未破,还得你来挡一阵。只要斡离不被灭,万事都好说。”徐绍如何不知侄子难处?可没办法,两河部队死的死,散的散,东京兵力本就有限,唯一指望得上的陕西军还在半路上,这时候只能把刚刚经历苦战的虎捷乡军推上去了。
“遵命。”徐卫起身抱拳道。
到底是亲亲的侄子,徐绍终究不忍,小声道:“官家也知你难处,已经着人给你叙功,准备封赏。据说官家比较倾向于留你在身边,有司官员洞察上意,说徐卫功大,应该破格提拔,甚至有人提出,一步到位,直上‘殿前都虞侯’。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么?这是要把你作为三衙大帅来培养。小子,殿帅、骑帅、步帅哪个不是在外磨练几十年才能当上?也是让你撞到了时机,遇上朝廷急需用人之际,官家又偏爱于你,看这样子,到不了三十岁,你就能成为三衙统帅。”
徐卫劫粮之时,斡离不大军回救,他都没慌过,偏在听了这话之后,顿时失色。什么玩意?把我留在东京?如果一直在京师,哪怕官衔再显要,说到底还是看家护院的。就算这次完胜女真,但宋金攻守之势,短期之内不会改变。有了一次二次南侵,就会有三次四次。自己侥幸能化解一两次,可谁敢保证不会有一天阴沟翻船?况且,东京无险可守,河北亦然,留在此地风险太大。最重要的是,眼下国难当头,朝廷正要用武人效命。
等大战过后,金人两三年之内当不复来,到时,崇文抑武的风气必然卷土再上。到时候,在这场大战中立功受赏,手握重兵的武臣必然遭到文官集团猜忌。如北宋名帅狄青,从士兵干起,一直做到枢密使。就被文臣们如疯狗一般猖狂攻击,狄青为人忠义,文臣们抓不到把柄。就编造一些故事,什么狄家的狗长角,狄府夜发奇光,狄青宅院的井中有黄气十数丈,冲天而起等等。说白了,就是影射狄青有异心。本来极为信任喜爱狄青的宋仁宗,也不得不在这漫天攻击之下,将他逐出朝廷。半年之后,这位宋军领袖抑郁而死……徐绍见他神情有异,笑问道:“怎么?看你神情,倒不太欢喜?”
“三叔面前,不说虚话。如果这次能击退女真,我宁愿到西边外任。”徐卫如实说道。
徐绍闻言,脸上笑容尽敛,盯着侄儿看了半晌,终于点头道:“一切有三叔在,我来安排。”他为执政,位高而权重,又渐得皇帝信任,说得上话。如果他答应安排,事情便有希望。
徐卫起身拜谢,当即便告辞离开,准备回陈留召集部下,交割防务,开赴京西驻防。刚想走,忽地笑问道:“卑职斗胆问一句,枢密相公是如何说动官家痛下决心的?”昨日赵桓召见他三人,虽然极受鼓舞,但最后仍旧没有明诏示下,今日枢密院却已经下发了军令,那肯定是三叔进的言。
“我与少宰相公联合向官家进言,只一句,若能攻灭金军于境内,缚敌酋于殿前,将天下欢动,四海归心。”徐绍说道。
徐卫听后,细细品味一番,这才辞别。姜是老的辣呀,换成自己,绝难说出这句话来。此话初听时,只觉平平无奇,是个人都能说出来。但若仔细想,这话里透出的意思,却是赵桓现在最想要的。
换成另一种说法,那就是,如果在皇帝你领导之下,取得如此大胜,那么满朝文武,天下军民,士农工商,远近诸夷都会欢欣鼓舞,衷心拥戴。从此,你的权威将无人能撼动!包括,太上皇!
赵佶当初迫于形势,又急于逃跑,不得已而将皇帝位传于太子赵桓。可他才四十多岁,正值壮年,岂能甘心?且无论京城还是地方,皆有他旧臣,万一哪天等时局平稳些,他又图复辟,赵桓拿什么对抗?首要,就是民心!
你赵桓受命于危难之中,正值女真入寇,山河破碎。如果你能领导军民抗战,非但不割地,不赔款,不称臣,还将入侵大军击败,那就说明,你比你老子强。因为他在大敌当前时选择了逃跑。既然你比他强,那么谁还会希望他重回金殿?童贯?早已身首异处。蔡京?据说已经在潭州病死。蔡攸?也被勒死了。其他宵小之辈,不足为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