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靖康二年的正月即将过完,而宋金战势又朝有利于南方的方向发展,屯兵巩县的徐家三兄弟稍稍松了口气。粘罕北撤三十里扎营,虽然徐胜判断他这是想撤兵回国,但徐卫建议,还是不要大意。要是睡醒了才撒泡尿在床上,那就太不划算了。徐原从其言,命各部兵马小心提防,时刻关注金军动态。因金军北撤,西军又来,徐门三虎合兵一处,继续与金军对峙。
正月二十七这一天,徐原带着两位弟弟正巡视伤员。巩县一战,从滑州调来的常捷军阵亡过半,剩下两万人不到,伤员更是数以千计。巩县百姓感念徐家兄弟在签书相公弃城逃跑的情况下坚决抵抗,一旦得知金军北撤,立即出城劳军,帮助安葬英烈,救治伤者。凡徐家三兄弟所到之处,百姓不分老幼,纷纷行礼,称赞不绝。
此时,虎捷副都指挥使张庆带着军中医官匆匆忙忙赶过来帮忙,徐原见了,笑问道:“老四老九,这是庄西头张三吧?”
“正是,他随我起兵夏津,凡军中粮草后勤诸事,都是他一手操持。”徐卫回道。
“我记得张三善射,你怎么让人家管钱粮?你这不是硬生生把个铁汉子逼成管家婆么?”徐原大笑。看来,粘罕的北撤确实让他放下了心头大石,两日来笑声不绝。
徐卫苦着脸摇头道:“我也不想,可钱粮乃重中之重,虎捷军中各级统兵官,大多目不识丁,他心细,谨慎,只能委托给他。”
正说着,杨彦跟火烧屁股似的窜了过来,行罢礼后,手指营外道:“来了个军官,说是甚么鄜延帅司的钤辖,传陕西五路制置使的命令,让都统制,副都统制,以及虎捷都指挥使去见。”
制置使?宋军兵制,制置使是临时性的地区军事统帅,西军由陕西五路宣抚使范致虚统率,就算要召我等去见,也应该他下命令,关这制置使何事?再说了,我们是隶属于京畿制置司,你陕西统帅凭什么命令我们?
“金军未撤,战局还没有最后结果,我们和西军之间必须通力协作。见就见吧,至多也就是给范大人唱个大肥诺,作个四方揖嘛。”徐原怕两个弟弟有情绪,故意轻描淡写道。
哪知徐胜笑道:“我们徐家归根到底出身西军,大哥从前又是泾原副帅,去见见袍泽故旧也就应当。”
徐卫紧接着话头:“我也想见识西军阵容。”
“算多我事。”徐原又是一阵豪爽的笑声。
邙山,为黄河与洛河的分水岭,这座山虽不比五岳之尊,但在天下也是大大有名。相传,道祖老子曾在此炼丹,是以邙山之上有上清观奉祀道教祖师。而邙山知名的另一个原因在于,此山上有东汉至三国的数十座帝王陵寝以及皇族,大臣的陪葬墓,总数当在千座以上。因此才有了那句俗谚“生在苏杭,死葬北邙”。而且,邙山晚眺,可是洛阳八景之一。
按说,此山既是道祖老子修炼之所,又是历代帝王长眠之处,应该庄严肃穆才是。但眼下,一支大军就在山下扎了营寨,随时可见铠甲鲜明,挺枪挎刀的武士巡弋不绝,为邙山添凭几分肃杀!
徐家三兄弟带着卫士,一路奔驰至邙山之下,他们仨这会儿倒没有欣赏名胜古迹的闲情逸致,而是直投那山下大营而去。
还有两三百步距离时,徐原手指西军大营说道:“你们看,这营寨扎得颇有章法,范致虚还有这等本事?”
在徐卫从前的印象里,所谓古代军营,不就是支起帐篷让士兵睡觉的地方么?可当来到宋代,又作了统兵将领后才知道,营寨营寨,是两个概念。不但要有供士卒歇息,以及堆放物资的帐篷,这叫“营”。还要有临时性的防御工事,比如栅栏,拒马,望楼,这叫“寨”。在开战之前,要评判一个武官军事素养高低,一是看他阵法布得如何,二是观他营寨扎得怎样。眼前西军大营之严整,可算让徐家哥仨开了眼界,但是自己的军营也没有如此章法。
至营寨口,便有卫士拦住,那统兵官也不管来的是什么人,直接用一种骄横的口吻喝问道:“来者何人,通报军籍!”
结果,三兄弟一个接一个报出来:“徐原、徐胜、徐卫,奉命来见。”
那统兵官听了,怔住好大一阵,良久才又问道:“谁?”
徐原眉头一皱,也好在这几日心情不错,没有扬鞭就抽,不过也拉长着脸喝道:“你吃拧了是吧?没长耳朵?徐原、徐胜、徐卫奉命来见!”
这话音一落,不光是统兵官,便连那营门数十卫士也纷纷侧目。这三位就是太尉的子侄?前面巩县驻军的长官?徐原果是威仪出众,徐胜也是相貌堂堂,可这徐卫也忒年轻了些吧?这模样有二十了没?不是军中传言,说太尉季子徐卫,一把火将金东路军的粮草烧了个干净,让大金国二太子斡离不身陷绝境么?就是他?
徐四徐九还好说,可徐大怎么说也是即将“建节”的一方面统帅,见这群军汉一个个直眉愣眼的瞅着,也不见去通报,气不打一处来。范致虚这是想故意羞辱我兄弟三人?直娘贼,你带着五路大军,铺天盖地而来,结果兵败潼关止步不前。你他娘的但凡争一丁点气,我们兄弟三个何至于打得如此艰苦?现在还敢摆这架子,给谁看?
手中马鞭一扬,还没抽下去,却见那统兵官抱拳一揖,腰杆几乎折断,恭声道:“太尉便在中军大帐,三位官人自去便是。”
太尉?徐原这一鞭子抽不下去了。太尉是武臣的最高职衔,范致虚是文臣,自然不可能当太尉。现在西军到底谁在主事?怎么又多个太尉出来?朝里的太尉,扳手指都能算出来,是何灌?还是王宗楚?
满腹疑云,无从解惑,哥仨当即留了侍卫,下了战马,匆匆往中军大帐而去。至帐前,卫士又拦住,问明身份之后,进去禀报了一声,随后出来,说太尉见召。
一踏进帐内,先便见到满帐文武官员多达数十人,都坐在下面,个个腰板挺直,人人精神抖擞。再往上看,帅案之后坐着一位老将,全身着甲,须发半白。一张脸上,疤纹布满,那到底是皱纹还是伤疤?这副模样,已经够让人胆寒,偏生这老将一双眼中,正精光暴射,令人不见仰视。
见了他,徐家哥仨立在帐中竟忘了行礼。一个个就跟刚才营门口士卒一样,直愣愣地盯着上头。我没看错吧?眼花了?这,这,这不是……正当他们手足无措之际,高头老将已经问道:“你三个头一天当兵?”
没错,这是二叔的声音!不过徐原还不放心,又回头瞧了瞧两个弟弟,见他们都是满面惊讶!这才慌忙行礼道:“卑职徐原,见过……”可这怎么称呼,居家自然称呼叔父,受事则需尊称职衔,想到无论是传令之官,还是守营之卒,都呼“太尉”,莫不是二叔升官了?于是试探道:“见过太尉?”
身后徐四徐九也跟着效仿,上头徐太尉这才对满帐文武介绍道:“这三个便是前面巩县军中统兵官,徐原、徐胜、徐卫。”
一时间,本来安安静静的大帐顿时热闹起来。徐原从前是泾原路经略招讨副使,帐中文武大多认得。所以,这些前辈长官们便纷纷夸赞太尉生得好儿子,徐胜徐卫两个不单生得仪表堂堂,更做得如此大事,真可谓虎父无犬子!
徐彰也不谦逊,止含笑而已。过了片刻,便散去满帐文武,留下子侄三人。
很明显,三兄弟现在最想知道的就是,老爷子怎么在这?又怎成太尉了?徐彰自然心里明白,不等他们问,便把官家紧急下诏,命自己进官太尉,绕道赶往潼关执掌兵权一事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
听得哥仨惊喜不已。我说嘛,金军头回用数千铁骑,冲垮五路西军。此番又去,却撞了个鼻青脸肿,范致虚一介书生,绝对没这本事。原来,却是咱们老爷子重新出山。真是老将出马,一个顶俩,难怪粘罕慌慌忙忙地退避三舍。
也没容儿子侄子多问,徐彰直截了当地说道:“今日召你弟兄三人来,便是商议一件事情。粘罕北撤三十里,你们知道吧?”
“知道。”徐原点头。
“彼时他夹在两军之中,惟恐腹背受敌,因此北撤避我锋芒,这在情理之中。但据我估计,金军更是在为渡河北撤做准备。你们可有想法?”徐彰望着三个后辈问道。
徐原徐胜都沉默,金军南侵,践踏两河,进犯帝阙,现在撤了咱们的目的便达到了,还能有什么想法?慢!老爷子说这个话,绝不会是平白无故,难道……“二叔是想……”徐原欲言又止。
徐彰盯他一眼,正色道:“金寇狰狞,凡我辈武人,皆与其誓不两立!必有你死我活之心,方敢言胜!女真人长驱直入,简直视我如无物,此等奇耻大辱,如何不思报复?粘罕倒想得美,攻势顺利便战,取胜无望便撤,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天下有这等便宜的事?今天放虎归山,他日终将为患!我意,擒虎不成,也要殴成重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