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绍是武臣出身,通过李纲这道奏报,他立即洞察到河东的局势与河北颇有不同之处。河北地形平坦无所依托,但河东沟壑纵横,东有太行山,西有吕梁山纵贯南北,自古以来是兵家必争之所。眼下,河北义军因为没有统一的指挥,也没有朝廷的支持,各自为战,导致溃败。但老九这个“河东义军总管”很称职,二十几万义军,如果善加利用,会是一支颇为强大的力量。对遏制李逆的扩张,将起到不可忽视的作用。
既然李纲上奏说,李逆亲临前线督战,且金军亦有可能出兵协助,那么陕西方面的确应该有所动作,断不能坐视金人侵占河东之地而无动于衷。想明白这些,当即撇下手头事务,带了李纲这道奏本出了枢府,直投禁中而去。
今日“详议司”未开,有司官员各在衙署理事。官家最近为诸多政策推行不动而忧虑,以致饮食不畅,卧病在床。徐绍入宫之后,问明官家在广极殿安养,遂径直而往。至殿外,遣内侍通禀之后,不多时传出官家口诏,命枢密使入见便是。
赵桓才干方面不说,但有一点比他老子强。那就是“音律声伎”一无所好,而且登基之初为鼓励军民,首倡节约,一天只吃两餐饭。直到这次击退金军之后,方才恢复膳食。但徐绍入了广极殿,直感寒意逼人,天子的寝宫竟连个火炉也省了。心里着实感慨了一阵,匆匆而入,远远望见首相耿南仲侍奉于御榻之前,正从内侍手中接过汤药。又取一个瓷杯,舀出一些,亲自尝了尝,这才双手捧给皇帝。
就这么一个细小的动作,就不难让人明白,当初东京民变闹得那么厉害,耿南仲位居“四贼”之首,可如今李邦彦等人均遭贬谪,唯独他的地位不可动摇。原因何在?这人在东宫伺候了太子十年,如今太子作了天子,还念着他的旧情呢。
“臣徐绍,叩见吾皇,愿陛下早日康泰。”徐绍于御榻之前拜道。
赵桓披着锦被,正靠着床头半起,脸上没甚么血色,无力地抬起手来挥了挥,嘶声道:“徐卿不必多礼,平身赐座。”
内侍搬来座椅,徐绍谢过之后落座下去,赵桓知枢密使掌全国军务,无事不会轻易入宫,遂问道:“徐卿入禁中所为何事?”
徐绍一欠身,劝道:“请陛下用过汤药再说不迟。”
“无妨,些许小疾,便是不用药,也当自愈,你且说来。”耿南仲拿了软枕垫在他背后,使皇帝坐得舒服些,而后立在旁边,也不见回避。
徐绍闻言,便将那奏本递交内侍转呈君前,一面说道:“刚刚接到陕西李纲奏报,李逆接连侵占府州,但河东诸路义军同仇敌忾,纷纷予李军迎头痛击。如今,河东平阳昭德等府州云集两河义军二十余万。并有消息说,李逆已经亲率精锐兵临前线督战,金人也有可能会参与其中。李纲认为,义军应该善加扶持,在朝廷暂时无力掌控河东的情况下,借以遏制金人。”
赵桓翻看着奏本,对徐绍的话没发表什么意见,倒是看罢之后面露笑容道:“爱卿这侄儿倒确是干才。”
徐绍谦虚道:“都仰仗官家栽培提携,否则,徐九哪有今日。”
“若不是你这作叔父的从中作梗,徐九岂止才是今天这地步?朕明明想提他作殿前司都虞侯,现在倒好,拔个姚希晏起来,竟跟捅了马蜂窝一般,参他的奏本都摞了两尺高。如换作徐卫,断不会有诸多非议。”赵桓这话,本是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在说。
可听到徐绍耳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甚至有些隐忧。为何?官家这话的言下之意,便是在说,姚平仲不如徐卫会做人,看看,朝中大臣都讨厌他,怎么不见弹劾徐卫的呢?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臣子有毛病,皇帝才喜欢,因为他知道你的缺点是什么。老九为人太谨慎,不该说的话不说,不该做的事不做,年纪轻但城府深,官家今天虽然只是玩笑一句,但不得不引起重视啊。
好在官场上摸爬滚打几十年,徐绍立即有了对策,告罪道:“这怕是臣的过失。”
赵桓看他一眼,笑问道:“又怎地扯到徐卿身上?”
“臣受陛下厚恩,执掌枢府,大臣们想是冲着臣的脸面,纵使徐九有过失也不予指正,自然是臣的罪过。”徐绍回答道。
赵桓闻言,竟开怀笑道:“徐卿真实诚君子也。”耿南仲此时面露冷笑,肩头微微一耸,这个细微的举动也没能瞒过徐绍的眼睛。
又说一阵,赵桓竟掀开锦被下得床来,耿南仲慌忙劝止,说身体要紧。皇帝却说,陕西这道奏本比汤药管用,遂披衣离榻,至文案前坐下,喝两口暖茶下肚,搓着冻手迫不及待地问道:“依徐卿之见,此事如何处置?”
“陛下,以臣愚见,可遣陕东各府州出兵河东,对李逆施以惩戒,对金贼予以警告。对河东义军,臣认为,可量力扶持一把,于军械,官阶……”徐绍话没说完,却遭耿南仲一口打断:“官家,出兵可也,然河东义军断不能扶持。”
赵桓听了,便问原由,耿南仲道:“此辈以勤王抗金为号召,然多行劫掠之举,名为义军,实为剧盗。朝廷可以利用,但不能扶持,否则,久必为患!”
这话未免说得有失偏颇,义军也是人,总要吃饭,两河被女真人糟蹋得面目全非,他们又不像禁军那般有粮有饷,干些劫掠的勾当,也是在所难免。但如今这个局面下,应该拉拢一切可以拉拢的力量共同抵抗女真。照你这耿南仲这个意思,宁愿让李逆和女真把河东全部占了去?把刀直接架到南朝的脖子上,你就欢喜了?
徐绍正暗自鄙夷时,不料耿南仲还没完,继续说道:“官家,兵可以出,但必须控制规模。两河禁军几乎损失殆尽,陛下今后可侍者,唯西军而已,万万不可胡乱使用啊。臣之见,徐卫为河东义军总管,定戎又最近河东,莫如让他率虎捷乡军前往,最是恰当。”
好你个耿麻子!东绕西绕,你还是绕到我家老九身上来了!直娘贼!腌臜厮!
徐绍虽怒,但当着官家的面也不好驳他这宠臣,本来此事也是老九提出来的,他也确是朝廷指派的河东义军领袖,于情于理都应该去。可李纲不是说了么,这回金军有可能会直接参战,那风险便要大上许多,让老九一个人去,怕是太冒险了。
正作难之际,便听皇帝问道:“徐卿意下如何?”
“一切但凭圣上裁决。”徐绍无奈回答道。
赵桓沉吟片刻,一把合上那奏本,朗声道:“既如此,便命徐卫带兵出潼关!告诉徐九,朕在东京日夜盼望他的捷报!”说到此处,又嘱咐道“不过记得叮嘱他,视情况而定,切莫逞强。若战事不利,速速撤回陕西,他是朕亲自擢拔的,别有个闪失才好。”
大宋靖康二年十一月,枢密院秉承皇帝旨意,设河东招讨使司。同制置使一样,这是个临时委派的差遣,不像宣抚使,经略使那样是常置职务。对于“招讨使”的定位,朝廷给出的解释是这样的。“掌收招讨杀盗贼之事,位在宣抚使之下,制置使之上,以文臣充任。军中急速事宜,待报不及,许便宜行事。”
可以看出,这个招讨使是有相当权限的,甚至可以临机专断,不用凡事禀报朝廷。李植叛国,在南朝看来,自然是“贼”,所以设招讨使以正名声。对于河东招讨使的人选,理所当然由李纲兼任,或者说挂名,招讨副使兼都统制,自然就落在徐卫身上。
定戎军,关西镇大营。
镇中百姓一大早就跑到军营来打听官军何时动身,好回去准备些干果腊肉等物劳军。自打京兆方面传下朝廷明令,以定戎知军徐卫为“河东招讨副使兼都统制”,率部出潼关,惩戒李植后。定戎军民是拍手称快,要知道,现如今定戎治下河东之民不在少数,现在徐知军要去河东痛揍李植和金狗,真是大快人心!
“九哥!看看,这威风!”一身戎装的杨彦扛着杆崭新的大旗,左书“奉诏剿贼”,右书“河东招讨”,中书“忠勇徐卫”,端得是威风八面!
徐卫插着腰盯着那旗看了半晌,咂嘴道:“太花哨了些。”
“哪里的话!不如此,不足以彰显军威!娘的,我听说那李植叫嚣明年上半年要接管河东全境?呸!有虎捷在,我连太原也给他夺回来!”杨彦将手中大旗一挥,只听猎猎作响,引得四周军士回头仰望。
张庆刚从军帐里钻出来,听到这话,笑问道:“我说杨大,你知道太原在哪处么?”
“我管它在哪处,只要在河东便罢!九哥,不,徐知军,徐招讨!这回,锋军统制官万万得让卑职充任!此番我若作不成先锋,第一指挥的弟兄们会戳我脊梁骨的!”杨彦难得如此严肃地说话。
徐卫闻听,跟张庆对视一眼,作难道:“这,不太好办,人家张宪也争着要率部作锋军呢。”
杨彦一听就急了,将旗杆一抱,大声道:“张宗本,他算老几?我跟九哥剿贼的时候,他还不知在哪呢!再说了,定戎现在乡兵弓手三万多人,不得要人训练?张宪武艺精熟,留他最合适。”
这话却也有理,临近年关,吴阶已经告假返乡省亲,定戎必须要有将领留守。张庆看杨彦心焦那模样,劝道:“索性应了他,若作战不利,拿他是问。”
杨彦大喜,不过这事得九哥点头才作数,便眼巴巴地望着徐卫,终于看到对方点头应允之下,将军旗一扔,撒腿就往自家营中跑去。
徐卫看着他背影笑道:“杨彦不是吴下阿蒙了。”
张庆也附和道:“不错,这厮两年来长进不少。”
徐卫听到这话,转身直面着他。从徐家庄出来的四个兄弟,不知是什么原因,徐卫与杨彦马泰都极为亲近,独独与张庆好像隔着点什么。当初在巩县,徐原曾经说过,人家张庆也是自幼习武,尤善骑射,你怎么把人家逼成个管钱粮的?当时徐卫没太在意,后来想想,两年多来,杨彦马泰都在前头冲锋陷阵,张庆始终管后勤,未免有些亏待人家。
这回前往河东招讨,本有意带上他,可定戎的政务必须要有人主持。张庆人为谨慎持重,又是“主管机宜”,非他不可。
“元长,此番我前往河东,定戎的政务可就悉数托付给你了。”徐卫郑重地说道。贼寇刚刚平定,定戎军是百废待兴,事务的繁重可想而知。
张庆淡然一笑,一张黝黑的脸皮上不免有些许落寞:“于公于私,我都义不容辞。”
徐卫自然看到了,笑着拍拍肩膀:“没办法啊,只有你在后头坐镇,我才能在前头安心打仗,换成任何人,我都不放心。”
这话倒起了作用,张庆笑问道:“这是在夸我?”言毕,两人相视而笑。
正说着,张庆忽然看着一个方向道:“到底是新婚燕尔,难舍难分呐。”徐卫回头望去,果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匆匆而来,不是结发妻子张九月是谁?
这五品命妇,按说也尊贵,可张九月自打跟丈夫来了定戎,便换下了盛装,穿上了布衣。非但没成徐九的累赘,反而帮着他忙里忙外。就说定戎城内的重建吧,华县的库钱让白额兽抢夺一空,最后也没追回来几贯。李纲批下来的,虽占大头,却还是不够。后来,一些逃离定戎的大户陆续回来,张庆出主意说,动员动员这些人,多少捐点吧。结果徐卫还没去开口呢,这些富户们主动就把钱送到知军衙门来了。
徐卫一查才知道,原来,大户们返乡之后,那些主妇有些来拜见知军夫人。九月知道丈夫为钱的事焦心,便有意无意地将这消息透露出去。那些妇道回去把事情给当家的一说,大户们赶紧合计,今后定戎便要仰仗徐知军镇守,得赶紧跟他攀上交情。再说了,这也是造福乡里的善举,何乐而不为,不就是几个钱么?于是凑了七八万钱,解了燃眉之急。感动得徐卫啊,差点没把老婆脸上亲出几个坑来。
“见过夫人。”张庆含笑见礼道。也是杨彦那厮先跑了,否则见到九嫂,肯定会不自觉地摸摸额头,当日闹洞房不成,却闹出笑话来。为这事,杨大已经成了军中笑柄。
九月过来,也一屈身:“伯伯。”
“你们说,你们说,我去,看看风景。”张庆打着哈哈,径直走了。
徐卫一双眼睛里,此时满是情意,看着娘子道:“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张九月一捋耳际乱发,轻声说道。
见她手里还提着包袱,徐卫拉着她手便往营帐里带,哪知九月抽回手去,回周一望,小声道:“军营重地,莫慢了军心。”
徐卫一听,啧啧赞道:“看看,到底是出身行伍之家,懂规矩。”
九月嫣然一笑,也不跟他耍贫嘴,麻利地将手中包袱解开,却见一件棉衣叠得整整齐齐:“行军打仗,也没个定时,我给官人多备一件。上回那件嫌大了些,罩在铠甲内过紧,这回改好了。”说到此处,又变戏法般地从棉衣里取出两双鞋垫来,“寒冬腊月,最怕冻脚,这鞋垫是为妻亲纳,极厚实,早晚为官人御寒。”语毕,将包袱重新结好,交到丈夫手里。
徐卫接过,趁机拉着她的手不放,像是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来。九月任他握了片刻,抽回手,见丈夫腰间金带未正,遂将之扶正,又拂去衣上皱褶,每个动作都十分细心。
“官人这一去,不知何日得回。若有空,便写封书信来,我虽不识字,却可叫人念于我听。除夕将至,四哥四嫂那里不需官人操心,为妻自会尽到礼数,不让人笑话。”
徐九再也忍不住,轻声唤道:“九月,我……”
九月佯装生气,可满脸笑容却怎么也装不出来,嗔怪道:“官人可是一方长官,凡事需有个威仪体统,怎学得小儿女一般模样?罢了,为妻这便回去,等候官人捷报飞传。”说罢,竟十分洒脱,转身而去,没有丝毫拖泥带水。这么一比,反倒让徐卫显得有些小家子气了。
可刚走出没多远,终究还是放心不小,战场上刀枪无眼,丈夫又素以勇猛而著称,与金人战,身被十数创而不退,新婚之夜,自己亲眼看到丈夫躯干上那触目惊心的伤痕。一念至此,停下脚步,回过头来,脸上到底还是有几分忧色,柔声道:“当心些。”深深看了一眼,这才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军营,只留给徐卫一个坚强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