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卫睁开眼的时候,首先看到了蚊帐,这是甚么地方?动动身子想爬起来,却感觉头疼得厉害,跟人拿着铁锤钢钻往里敲似的。好不容易坐正身子,却发现在这床上干干净净,被面枕头都是新的,还带着一丝幽香。女人的床?这么一想,心里在惊了一下,依稀记得昨晚喝高了,好像跟张三他们说要去营里睡?这明显不是军营嘛!
把蚊帐撩开一看,辨认许久,才发现在自己家里。撑着要炸开的头下了床,套上鞋走到桌边,口渴得厉害想喝点水,刚提起壶就听到娘子的声音:“放着我来。”九月端着热水进来,大热的天脸上像是罩了一层霜,替丈夫倒上茶以后,又将那盆热水往桌上一放,不说话。
徐卫喝完茶,一边洗脸一边问道:“我是怎么回来的?张三杨大他们呢?”
张九月仍旧板着一张脸,不冷不热道:“知军大人彻夜不归,有人急得没奈何,打着灯笼满城地找。店主东说你们往城外方向去了,又一路寻到营里,说是没见人。你的亲兵们也慌了,上百号人就为找你们四个,后来在路边草丛里寻见,当时知军大人手里还攥着根棍。”
她这么一说,徐卫突然扑哧一声笑出来,想起来了!九月见他还好意思笑,哼了一声,转过脸去。徐卫上前搭着她肩膀扭过来,赔笑道:“莫生气,我给娘子讲个故事当是赔礼。”说罢,便把“捞月亮捅月亮”的典故能记多少就讲多少。
九月初时还强装冷漠,当听到杨彦一头扎进河沟里,丈夫拿着棍跳着脚捅月亮时,终于还是忍不住笑出来。你说这几个,都是老大不小的人了,而且都是一地军政长官,怎么还干得出这等荒唐事?这男人有时候怎么跟孩童似的?
叹了口气,替丈夫从下到下整理衣服,柔声劝道:“招待部下,多喝一些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可官人不比从前,为妻生气不是因为你喝酒。官人想想,这地面上还不太平,你又是本地长官,倒在那路边上,万一有个甚么闪失,这怎么得了?”说到这里,顿一顿,像是又来气了,“你那些部下也真不晓事,没说给送回来。”
徐卫揉着太阳穴笑道:“他们都指着张三杨大马二呢,可那三个都醉得捞月亮了……”想起昨天那滑稽的模样,又忍不住笑了一阵。夫妻两个就在卧室里用了早饭,徐卫急着去营里看看,匆匆走了。结果到营里一看,差点没把早饭吐出来。杨彦和马泰两个脱了精光,赤条条地躺在铺上,吐得满床都是。徐卫赶紧把两个弄起来,又唤来兵士收拾干净,结果杨彦像是酒还没醒,问了句,你月亮捅下来没有?
四月底,陕西宣抚衙门的晋升命令下来了。从前虎捷军驻扎在东京,徐卫等武臣的述功升迁都是枢密院负责。当时因为虎捷的情况特殊,不隶殿帅、骑帅、步帅任何一衙。现在驻防陕西,自然就归李纲节制。
徐卫往河东招讨,战绩斐然,收复失地有功,着即提升为“宣正大夫”,“成州观察使”,仍担任权知定戎军、虎捷乡军都指挥使、河东义军总管。“宣正大夫”虽然还是正五品,但阶次已经提升到了第四级军阶。而且观察使历来都是武臣要擢升之前的寄禄官,李纲这么做,看来明年是真打算再把徐卫提一提。
除主将外,此次赴河东作战的将领也都有升赏。比如杨彦马泰都因为力战有功,双双被提升为正七品的“武义大夫”,尤其是杨彦,还得了个“静州刺史”的虚衔。刺史虽是虚的,但却是实实在在的从五品。那就有人问,杨彦到底是七品还是五品?
首先,杨彦这个“刺史”唤作“遥郡刺史”,遥,就是遥远。也就是说他这刺史是“遥领”的,不用去上任,只作为一种加官,以示表彰。根据宋代重阶不重品,“遥领者资品并止本官叙”的规定,凡是某某大夫和遥郡刺史(承宣使、防御使、团练使)之类同时出现,一律以某某大夫的军阶为准,杨彦还是七品武官。只不过李纲听说这厮作战奋不顾身,连眼睛都弄没一只,便加刺史头衔以示褒奖。
另外,由于“虎捷乡军”的名称没有变,他们领的还是极其低微的饷银,只能靠作战斩获来挣赏钱。李纲显然是体谅到了这一点,随同宣示嘉奖晋升命令官员而来的,就有给虎捷将士的赏钱。一颗人头三贯,这仅仅是给士卒的,还不算统兵官的封赏。
徐卫自带兵以来,发现一个问题,这时代官场上忒黑暗。可虎捷军的赏钱,甭说克扣,连拖延都从来没有过,打完仗不久就结算,一贯都不会少你的。看来大宋朝廷还真是不差钱,赶跑斡离不粘罕时,天子在东京大行封赏,当时赏出去的钱财实物,恐怕要以千万计,可也没见官家皱下眉头。
其实,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大宋经济确实发达,税收确实丰厚,但赵佶在位时却经常在财政上捉襟见肘,有钱也禁不住乱花。到了赵桓即皇帝位,奉行节俭,这才给国库攒下点钱。而且,如果历史按照原来的轨迹发展,金军第一次攻东京,两国议和,大宋要赔给女真人光是白银就要五千万两,那还哪来的钱作军费?
封什么官,赏多少钱,徐卫固然在意。可他更在意的,却是军械装备的补充。小西山一战,虎捷伤亡近半,肯定要重新招募壮士充实部队,装备问题首当其冲。而且定戎军直属于陕西宣抚使,武器装备肯定向京兆讨要。但这回上头派人来,只看到任命状和成堆的钱,一杆枪一套铠甲没见着。而且,他早就上报宣抚衙门,讨要战马一千五百匹,连根马毛也没看见。
本来他以为是不是有人从中作梗,故意卡着自己的装备。就请京兆来的一群官员吃酒,喝得脸红脖子粗的时候,人家跟他说了实话。令尊的名号在那儿摆着,你又是官家亲自提拔的武臣,谁愿意找不痛快卡你的装备?跟你说句不能外传的话,你们这里可能要单独划成一路,作为日后抵抗或者说进击李逆女真的前沿。想要装备,等事情定下来,人选安置好,自己问新任大帅要吧。
这消息对徐卫来说非同小可,这里如果单独划作一路,那新任的大帅以后就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得先打听打听到底是谁?可无论他怎么灌酒,怎么刺探,这帮京兆来的文武官员就是不肯透口风。后来被逼急了,有位长官问,泾原的徐大帅是你堂兄吧?徐卫说,啊,对,怎么地?对方就说,跟徐原有关,多的甭问。
跟大哥有关?如果是大哥平调过来,那人家肯定就直说了,既然说是有关,那保不齐是泾原路哪位长官。又联想到大嫂托付一位侄儿过来,这事应该不是空穴来风。这倒是件好事,定戎军直属于宣抚使,大大小小的事都要上报到京兆。李纲管着这么大片地方的民政军政,事务繁忙,总有个拖延耽误。如果单独划出一路,那以后办事就方便多了。对掌控河东形势,也大有裨益。
反正这事也轮不到徐卫操心,送走了京兆官员之后,他便着手从乡兵中挑选勇壮之卒充实部队。定戎军现在防区扩张大了几倍,可虎捷只剩一万多人,又处在前沿,显然兵力不足。现在定戎境内大多是从河东逃难过来的流民,其中不乏身强体壮的汉子。入伍一来可以报效国家,抗击金狗,二来又可以多少挣几个养活一家老小。因此知军衙门的征兵令一出,被编为乡兵的河东汉子们群起响应。只是虎捷征兵极严,各方面限制又多,因此进展缓慢。都说乱世招兵,是人就要,可徐卫一直认为人马多不一定战力就强,李植人马够多吧,一打起来还不是作鸟兽散?可现在什么局面?陕西各路都在扩编,但人就那么多。结果连他选剩下的,人家都当宝贝。徐四就专门从同州过来,征走了数千人。
其实整个大宋,最好的兵源在泾原、环庆、鄜延这三路,尤其是秦陇一带。这些地方别说朝廷正规军,哪怕是番兵、乡兵、甚至忠义巡社,都与党项人和青唐诸羌纠缠了一百多年。世世代代操家伙厮杀,为西军效力,男子多活不过三十,一堆寡妇同处而居的景象比比皆是。随便提一个乡兵出来,其单兵战斗力可以说不逊于女真人。但西军一直有一点为人诟病,那就是军纪不行。平方腊的时候,江南百姓跟痛恨乱军一样痛恨西军,因为这些家伙奸杀掳掠没少干。
想想也难怪,能打仗,性子就野,这性子一野就不服管教。再加上陕西诸路因为位置特殊,一百多年来都要面对强悍的党项人,因此愣是把朝廷的“将兵分离法”“更戍法”磨成废纸了。尤其到了赵佶在位的时候,西军俨然已经成了世代相传的严密军户制职业军队。西军将领如果阵亡,有儿子的儿子顶上,没儿子的,或是儿子太小的,弟弟顶上,父死子替,兄终弟及,枢密院掌全国兵务,够牛吧?可它根本没法插手西军的人事。但凡东京派人到陕西节制兵马,西汉这帮子泼皮都要好生琢磨着怎么给他下马威。等闲文官遇到这帮货都是抱头鼠窜,你根本指挥不动。
童贯当初为什么要分化西军?那就是因为他发现,老子虽然下面没了,可好歹是枢密使,堂堂的执政,你们敢阳奉阴违?还想不想造反啊?西军造反的胆可能没有,但整治你个宦官还是没问题的。不过说来童贯也确实有手段,他出镇西陲的时候,通过几场大胜仗,确立一定的威信,还真就笼络住了像马扩、杨可世、高世宣这样的年轻将领,和刘延庆这种草包马屁精。但像种家,姚家这些西军大佬根本不鸟他。童贯后来奉诏,应宋金“海上之盟”带西军讨伐契丹,为什么失败?不是西军不能打,而是他用投靠他的刘延庆作主将,这厮压根没帅才。他带着亲信西军在前面打,其他西军将门冷眼旁观,硬是让他在白沟吃了大败仗,北伐也就这么完蛋了。
徐绍现在是枢密使,他就很狡猾,我插手不了西军的事,我把我家的小子们都安插在西军来总行吧?好歹咱也是西军出身,你们这些叔伯辈总得替我照看着小的们不是?
李纲目前宣抚陕西,他的政敌耿南仲都说他治陕西,成效斐然,其实那是指民政。军务上他也有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感觉。徐卫前些日子赴河东招讨,他本来打算派鄜延大帅张深助战,为什么不了了之,人家不愿意动。这时他才明白,范致虚带五路西军勤王,潼关之所以吃了败仗,还是西军不爽他瞎参谋乱指挥,金军骑兵没冲到跟前,西军自己就散了。只有刘光世,哦对了,就是刘延庆的儿子护着他。
也许有人有疑问,宋朝从赵匡胤开始就极力控制武臣,西军这么跋扈,赵佶赵桓父子就不动他们?首先,你不能动,宋军三大派系,京营、河北军、西军,现在就剩下西军能打,动了西军那是自毁长城。其次,你也没必要动。西军虽然是刺头,但陕西这么大片地方,却分成了好几路,而且现在李纲又打算再划出去一路,为什么?分散力量,便于管束,使其不对朝廷形成威胁。这也是为什么赵桓极力提拔年轻将领,操练新军的原因。说得直白些,徐卫就是块试验田。赵桓让他练新军,一看,呀,还能打嘛,这不就起哄架秧子一样,一窝蜂地在练新军么?
总之,陕西这潭水很浑,当然你如果是来浑水摸鱼的,那正是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