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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五章 宣制之争
    毒日高照,万里无云,脚下踩着半枯的草皮,发出阵阵声响。荒野之中,难以计数的士兵争相向南奔逃。有的已经脱了铠甲,扔了兵器,搀扶着受伤的同袍,忍受着烈日的煎熬。他们甚至能闻到自己身上散发出一股焦味。这还只是个开始,不多时,本就不大一块开阔地上,无数乱军如蝗虫般涌了过来。当官的打马狂奔,也顾不上手下弟兄,没奈何,后头女真人追得正紧。
    一个受伤的士兵不慎,一脚踹翻在地上,连带着搀扶他的同袍也摔了个人仰马翻。触动了创口,这个陕西汉子忍不住哀号起来。两名同袍伸手又想将他架起,这士兵却一把推开,忍痛喝道:“走!女真人六个蹄子,再晚没命!”
    一个锅里吃饭的弟兄,怎能眼睁睁看着他送死?同袍扶了一半,突然后头呼喝声四起,回头望去,只见黑压压一片人潮涌来,七嘴八舌的叫喊着。那受伤的还在挣扎,被同伴一扯,顺势背在背上,没命似的往南窜走。汾州一战,西军出动了三路,合计马步军四万多人,打李军简直不在话下。可实在没有料到,女真人这么快就出动大军南下驰援。还有那该死遭瘟的“铁浮屠”,神臂弓居然躲它不倒,中了三五箭还他娘的横冲直撞。夏军的“铁鹞子”咱也打过,没见这般难缠。
    曲端在部将护卫之前疾速奔进,他头盔已掉,身上铠甲也是残破不堪,左臂,后背,都有折断的箭杆,显然是受创不轻。脸色黑得吓人,嘴唇已经开裂,看着满野逃命的士卒,心里不禁越发恨了。
    他恨谁?刘光世!作为全军的护卫,负责防备左翼,这厮居然率先逃跑,硬是让完颜活女的轻骑直接贯穿整个大军方阵。那一幕,实在是惨不忍睹!我军自相践踏,哀声四起,四万人的部队,一溃数百里……“大帅,歇一阵吧,此地已快到山区,想来女真人不会那么快追上来。”张中彦提着把卷了口刀,吞着唾沫说道。
    曲端勒停缰绳,张目四望,片刻之后问道:“这是哪处?”
    “看这模样,快到郭栅镇了。方圆百十里,只有这一处草市镇。”张中彦回答道。
    曲端吃力地跳下马去,张中彦赶紧来扶,却被他推开,嘶声道:“传令部队,就地歇息。”不歇息也没法子,将士们实在跑不动了,从昨夜窜到现在,粒米未进,滴水未沾,该死的老天又这般毒辣……军令一下,早就支撑不住的士兵或席地而坐,或仰面栽倒,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舔着干燥的嘴唇。还要不时注意后头,指不定哪一阵金军就追来了。正这么想着,后头又传来鼎沸之声,慌得惊弓之鸟般的士兵一跃而起。定睛一看才松了口气,原来是虎捷乡军。
    吴阶提口刀,满身的血污,奔到曲端面前下了马,抱拳道:“大帅!金狗追过来了,徐知州正率虎捷杨彦马泰二将阻截,恐怕是支撑不了多久。”
    “这群猪狗!还追?大帅,你一声令,我率部堵上去!”一将大步而来,吼声如雷。其人极壮硕,使条狼牙棒,带着一阵风卷过来,一张黝黑的面皮上满是愤色,不是姚平仲是谁?
    曲端心里暗叹一声,此次出兵河东,自己是信心满满。可女真人怎么就来得这么快?如此短的时间内集结几万兵马?西军虽说出动三路四万余人,可那是早有预谋,女真人上番南侵铩羽而归,按说元气未复,怎肯为一个李植动用这许多兵力?而且还是在北军最难忍受的炎夏之季!
    如今想这些已经没多大意义,非但太原没有拿下来,三路大军还遭受如此大败。眼下鄜延张深,环庆王似都跑得没影了,无论如何得把剩下的弟兄带回去才是,否则有何面目回陕西?一念至此,咬牙道:“你们速往南撤,本帅引军殿后。”
    姚平仲一听,你殿后?你华州亲军还剩几个?恐怕不够女真人塞牙缝的,遂劝道:“大帅,我部受损较轻,还是平仲殿后吧。”
    吴阶颇为诧异地看了姚平仲一眼,也道:“姚副帅所言有理。”曲端还要坚持,张家兄弟一齐苦劝之下,方才应允。当下,留虎捷乡军和姚平仲所部断后,自领残军火速撤退。未几,徐胜引杨彦马泰二将并数千马步军赶来,言金军紧追不放,眨眼便至。吴阶将曲端命令转告于他,徐四遂留下杨马,引同州军自去。
    姚平仲是陕华路经略安抚副使兼兵马副都总管,曲端一走,他就是最高长官。当即集合所部以及虎捷乡军,却只五千余人。在听从吴阶建议后,退往郭栅镇。可五千人马刚到,后头骑卒飞马来报,说金军骑兵眼下已在十几里外。
    姚平仲啐了一口,转向吴阶问道:“你们虎捷和金人交手不少,小西山还挡过‘铁浮屠’,可有对策?”
    这问题倒还真把吴阶给问住了,徐卫率军在小西山血战时,他正返乡探亲,根本没参与那次作战,于是向姚平仲推荐了杨彦。这是姚平仲第二次与虎捷乡军并肩作战,上一回是姚徐驻防京东京南之时,因此见过杨彦几面,知他是徐九手下大将。杨大虽不待见姓姚的,可战场上十万火急,顾不得私怨,便将小西山作战经过简明扼要说了一遍。
    姚平仲听罢,并不言语,忽闻吴阶说道:“副帅,卑职已有阻敌之策。”
    “哦?说!”姚平仲大声问道。
    吴阶手指前方道:“便在此处!”众人望去,只见一处村镇依山而建,规模不甚大,但妙就妙在它正堵在山口。此处名唤郭栅镇,归汾州管辖,它背后靠的这座山,便是吕梁山,过了此处往西,就尽是山区了。女真人倚仗着骑兵之威在平原纵横逞凶,可山区它来得了么?
    京兆,陕西宣抚使司。
    这里是陕西六路的权力中枢所在,就是脑子里装着糨糊的人也绝计不敢在宣抚衙门前放肆。可今天就怪了,真有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刚刚日上三竿,衙署的卫兵们方才打起精神,便被五六匹横冲直撞而来的战马骇了一跳。正想骂时,突然瞥见制置使何灌拉长着张黑脸,一副吃人的模样跳下马来。
    宣抚使是代表天子守牧一方,统管军民两政,除了官家的钦差之外,无论是谁想要见宣相,都得先通报。门官见何少保根本没有停步的意思,遂上前阻拦,刚抱个拳,没来得及唱诺,竟被何灌一把封住衣襟,一推一掼,摔了个四脚朝天。
    当李纲听说何灌强行闯入宣抚司时,并不感觉奇怪。因为对方数次行文调泾原徐原,都被自己否决了,他这是讨说法来了。
    花厅中,何灌也不坐,大马金刀地立在厅中央,全身戎装,一脸阴气。按说他和李纲,都是当初拥立官家登基的有功之臣,长期被视为赵桓心腹大臣中的文武代表。可这一次,他认为李纲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故意扯了他后腿。在曲端报告金军南下太原之时,他就要调泾原兵,可李纲不允,后来几次催促,都被他叫停,这叫什么事?
    李纲出来的时候,看到何灌是这种架势,也没了往日的寒暄客套,直接问道:“制置少保何来?”
    何灌冷眼看着对方,语气生硬道:“何灌此来,只问宣相一句话,为何拒发泾原兵?”
    李纲坐下,也没招呼他,甚至没有正面回答问题,而是问道:“三路大军可撤回来了?”
    “哼,多承宣相过问,如果不是姚平仲领着徐九的部队在郭栅镇阻击,此番出去的陕华兵可能就回不来了。”何灌冷笑道。
    李纲一时不悦,听你这话,前线打了败仗赖我不成?是我在指挥么?我缺了你钱粮么?陕华、鄜延、环庆,三路西军出去打个河东半壁,这才多久,大败而回!我要是再把泾原兵赌上,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对陕西而言,承受得了么?你倒是只管打仗了,我身为宣抚使,不能不考虑陕西全局吧!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尽快理清此次战事经过,有功的赏,有过的罚。”李纲面无表情地说道。
    何灌见他不接话茬,再一次沉声问道:“宣相,因何拒发泾原兵?”
    泥人都有三分土性,何况堂堂宣抚大使?李纲一拍茶几,大声道:“本官总不能将陕西六路都赔进去吧!”
    他一怒,何灌倒也不惧,针锋相对道:“若是在我第一次调兵之时,徐原就能出动,哪会有今日的局面!”
    怎么?这战败的责任,倒要我来顶?李纲脑袋一热,差点没撕破脸皮,可到底还是克制下来,点头道:“好!制置少保既然这么说,那本官就跟你算算。”停了一停,继续道“战前,我几次向你提及徐卫马扩的主张,问是不是先让河东义军去试试。你是如何说的?义军,流民乱民耳!不可倚办大事!坚持要让西军直接出兵。我又问你,若是真如徐九马扩所说,金军见西军兵发河东,立即南下怎么办。你说不至于,就算要来也不会那么快,结果如何?”
    何灌一时无言以对,他也没料到,女真人居然不管他们的两条狗在火并,直接出兵太原,而且短短几天时间,就能集结数以万计的部队。按说,即便如此,西军三路出去,也不惧怕金军。可恨!环庆王似,鄜延张深两个,一再拖延,竟在李金联军会师之后才姗姗进入汾州。更可恨!万分危难之时,刘光世这狗日的撤腿就跑!三路西军,这撮鸟是第一个撤回陕西的!战前他怎么吆喝来着?对了,说是此去河东,不复太原誓不还!娘的,连太原城门都没看着就一溃百里!
    气氛沉闷而尴尬,何灌终究一拱手,转身出了花厅。李纲望着他的背景,忍不住一声长叹。此次河东战败,虽说是何灌坐镇,可计划是自己也同意的,这个责任躲也躲不过啊。还是准备向东京上表自贬吧。
    悔不听徐九之言,悔不用马扩之策,以至于此。唉,现在后悔也没用了,还是想想怎么善后吧,这败仗一吃,今后河东局势指不定又如何发展。最最要命的,这回是宋军背弃了靖康和议,不知女真人接下来会有哪些动作。一想到这些,李纲不禁头痛,撑着脑袋在那坐了半晌,突然坐正了身子,徐九呢?
    大名城,白马寺。
    自从回到大名府后,徐卫吃住都在寺庙之中,任何人一律不见。他每天做的事,就是亲手清扫亡父权厝之处,早晚各三柱清香。徐洪每次去看他,往往见到堂弟静静站在二叔权厝之地前,一动不动。前两天,老六徐良代表父亲回乡奔丧,老九拢共跟他说了两句话四个字。一句有心,一句多谢。从前,都说徐家五兄弟,数老九最浑,最不是个东西。可现在看来,全不是那么回事。
    徐洪徐良两个进入塔林之时,正看到徐卫将青石在板清扫得干干净净,端着盆在洒水,害得他们都不忍心一脚踩上去。
    “唉,从前都说老九不晓事,尽让二叔受气,现在看看……”徐良家族中行六,与徐洪是亲亲兄弟。可两个相貌却大不一样,徐良明显得到了父亲徐绍的“真传”,长得眉清目秀,气宇轩昂。而与其他兄弟不同的是,这厮文也来得,武也来得,这不,去岁刚考中进士,官家还不让他放外任,直接到枢密院去了。
    徐洪摇了摇头,并不搭话。兄弟俩到底还是走了过去,徐良朗声唤道:“九弟。”
    徐卫抬起头来,只见不复往日之威,沉静得像一潭子水,叫道:“五哥,六哥。”
    “今天来,是跟你辞行,枢府事务繁杂,为兄得回京了。”徐良说道。
    徐卫点点头:“请六哥代禀三叔,就说徐四徐九致谢。”
    “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一家人怎地说起两家话来?二叔去世,我父悲痛万分,多少年,我没见过父亲大人掉泪。徐荣侄儿到京城报丧时,父亲在书房里是老泪纵横……”徐良说到这里,竟似也哽咽着不能继续。片刻之后,叹了品气,走到香案之前,燃上三柱清香插上,而后,又规规矩矩跪在地上,也不管那石板坚硬,咚咚三个响头。看得徐卫面有悲戚之色,倒是徐洪根本连看也没看一眼。
    磕完了头,徐良将徐卫拉到一旁,小声道:“九弟,为兄有一事需得提前知会你。我离京之时,陕西有本上来,据父亲大人说,李纲请求朝廷将你‘夺情起复’,火速回陕西复职。此事,你心里得有个数。”
    徐卫眼睛都没眨一下,轻声道:“为人子者,父丧守孝是人伦大事。四哥已被‘夺情’,而父亲尚未入土为安,这样的夺情恐怕是不近人情吧?法理不外乎人情,人情总大不过孝道,我意已决,为父守孝三年,矢志不移。”
    徐良听罢,盯着这个弟弟看了半晌,点头道:“九弟放心,哥哥一定将你这话,原原本本转达东京。”
    徐九心里一跳,脸上却不露分毫,躬身一揖道:“那就请恕小弟不能远送兄长了。”
    徐良走后,徐洪想着山东军中也是一大摊子事,正欲告辞。徐卫却叫道:“五哥留步。”
    “何事?”徐洪回身问道。
    “徐家祖坟被掘一事,详细经过终究如何,哥哥可知道?”徐卫突然问起这事,倒让徐洪有些不解。
    略一沉吟,即回答道:“最先得知此事的,是张招抚军中统制岳飞岳鹏举,他派了部将王贵来知会。二叔去世之后,我曾详细追查此事,审问俘虏之后得知,命令是高孝恭亲自下的,具体执行的是他麾下一个名唤李成的部将。”
    徐卫一皱眉:“祖坟远在徐家庄,就是距离夏津县城也还有些距离,高军是如何得知的?”
    提起这个,徐洪怒气冲天,切齿道:“你可记得徐和这个人?”
    徐和?有些印象,只是记不清终究是谁了。徐洪见状,解释道:“徐和,就是徐家庄的保正。李成带着乱军围了徐家庄大肆屠戮,追问我徐门祖坟何在。父老多不肯言,就是这个徐和领着高军将我徐氏先祖坟茔十六座掘了个干净!事后,我想重敛祖先遗骨,竟连一根也找不到!”
    徐洪越说越激动,那几缕红须不住颤抖,双目尽赤,显然悲愤已极。徐卫对祖先遗骨能否寻回不太上心,他只知道徐彰是因为这件事情被气死。
    “那徐和的下落?”
    “据幸存的乡人说,掘墓的当天,徐和一家就跟着李成所部离开了徐家庄。我估计,徐家庄户口众多,这厮干了多年的保正,李军不会把他当个流民对待的。”徐洪分析道。说完,不等徐九回话,又问道“你想作甚?”
    徐卫没回答他,而是扭头朝外喊道:“来人,叫李贯来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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