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徐卫邀请钱成入内稍坐,后者倒也没推托,遣散了扈从之后,随徐九进入禅房之中。见了屋内陈设简单,桌上饭菜也都是极普通的斋宴,钱成又叹一声,拱手道:“少保之逝,官家也是极为心痛,还望招讨相公节哀。”
徐卫神色为之一暗,但随即淡然笑道:“多承官家挂怀,钱都知有心,谢了。想都知一路劳顿,怕是没用晚饭,若不嫌弃,将就吃些如何?”
钱成一听,连连摇头道:“小人何等身份?怎敢与招讨相公平坐?”他现在虽然是内侍省的都知,可赵桓这一朝,宦官的地位远不如太上皇赵佶时期。跟徐卫比起来,的确差着好大一截。
“这就见外了,我不喜客套,坐坐坐。”徐卫先坐了下来,钱成听他这么说,也就不再坚持,两人相对而坐,聊了起来。起先无非是说些朝野传闻,人事变动云云。后来徐卫有意将话题往陕西方面引,钱成便谈起了李纲与何灌。
先是说到李纲上表自贬,朝廷并没有追究他战败之责,反而勉励了一番。至于何灌,也自请免职,并推荐了种师中,可官家对此议根本没有理会。这就是结交宦官的好处,他们地位不高,对于军国大事,一无发言权,二没决策权,但好就好在,这些人时常陪同在皇帝身边,听得多,见得多。
“前线战事失利,原因自然是多方面的,但是陕西两位长官争相担责,这胸襟,这气魄,委实让人钦佩啊。”徐卫听罢说道。
钱成见他这么说,虽然没反驳,脸上却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徐卫看在眼里,也不去追问,提起茶壶替他倒了一杯,抱歉道:“这佛门清净地,喝不得酒,一杯清茶,权当替都知洗去一路风尘。”
钱成半起相谢,见徐卫好像对这话题不感兴趣,端了茶杯之后主动问道:“招讨相公就不想问问小人因何发笑?”
“能说的,都知与徐卫相识多年,自然会提点。不能说的,徐某也断断不会叫都知为难,因此不问。”徐卫喝了口茶道。
“其实,也算不得甚么秘闻。朝中执宰心里都有数,就是小人今天不说,过些日子待招讨相公到了京城,两位枢密相公自然也会提起。”钱成笑道。顿了顿,像是在思考着如何说,片刻之后,打开了话匣子。
说的是李纲何灌两人奏本送抵禁中之后,官家专门就此事召枢密使徐绍来询问意见。虽然不知道两人的奏本里除了自请处分还说了什么,但皇帝对徐绍说了这么一句,“宣制不和,总归有碍兵务。”钱成据此判断,李纲何灌两人中,必有一人在奏章里指责了对方,否则皇帝不会说那么一句。
徐卫听完,诧异道:“不至于吧?李宣抚与何少保可都是官家极为信任的文武大臣,他二人在陕西共事,应该是如鱼得水才对,怎会……”
“这个就不好说了,反正枢密相公当时回答说,何少保久经沙场,出掌六路兵权是合适的。可后来官家又问耿相,得到的回答却是,李何二人,必舍其一。官家听后,默然不语,最近一直在为此事烦心。”钱成说道。
徐卫好一阵没说话,良久方道:“唉,这些朝堂上的事情,左右也弄不明白,也懒得去费那心思。”
“是极,小人也只是随口说说,相公呢,姑且听听,哪说哪了,哈哈,吃饭吃饭。”钱成端起碗来,筷子伸出去,见一桌子的素菜,愣就不知道挑哪一盘好。最后估计是怕拂了徐卫面子,夹了两片黄瓜,还笑道“这个好,这个好,吃黄瓜肤色水灵。”听得徐卫大热天一身的鸡皮疙瘩。
正吃着,忽然听到外头一个声音说道:“卑职李贯请大人示下,已寻得故人,是否相见?”
徐卫放下碗筷,神色不变,对外头道:“有贵客在此,今日就不见了。”
钱成一听,赶紧起身道:“哎,怎敢误相公之事?左右天色已暗,小人自去馆驿,就不叨扰了,改日再叙,改日再叙,告辞,留步。”
徐卫假意挽留一番,然后才送出。李贯就站在院里,等徐卫回来之后,立即上前报道:“幸不辱命,大人交待之事,已经办妥。”
“是死是活?”徐卫轻声问道。
“卑职带回的是人头。”李贯小声回答道。说罢,对外唤了一声,便有一个精细的汉子快步入内,手里提着个包袱,交到李贯手上后。那包袱裹得极严实,李贯里三层外三层打开,没来得及看,已经闻到一股臭味。李贯走到窗下,徐卫借着屋里的光亮,果见一颗人头,双目紧闭,嘴唇微张,面皮已经泛出紫色。在徐洪提起“徐和”这个名字时,徐卫印象还很模糊,但现在一见,正是当初贼寇勒索徐家庄时,那个胆小如鼠的保正。
徐卫一挥手,李贯赶紧裹好,又交给部下带出,这才详细禀报过程。原来,他带着十几个剽悍精明的细作,一路往北刺探消息。根据徐卫提供的情况,他判断徐和不过是个小人物,打听他无异于大海捞针。因这徐和是跟高孝恭的部将李成走的,他便专一打听李成所部。若遇有人盘问,便以投靠为名搪塞。
一直追到冀州衡水县,才打听到李成的部队撤退此处驻扎。因李成在河北高军中名气很大,绰号“李天王”,他大败而回,冀州之民多暗喜。李贯在冀州有个江湖上的朋友,当时已经投靠高世由,接受了伪职。李贯仍旧去拜会他,从他口中得知,此次南下大名,所带回的人中,但凡稍有名头的,都被高孝恭带往真定了。其余的,都下放在地方任职,那徐和因干过多年保正,指认徐家祖坟有功,因此在衡水县作了个押司。李贯探到这个消息,也没有急于动手,遣人监视县衙,摸清徐和动向,后将其暗杀于归家途中,李贯亲自动的手,割下人头后,连夜潜往大名。
“好!作得好!”徐卫连声赞道。
“知军,卑职还探到一个消息,李成眼下已经赶往真定,据说是高世由要僭越称帝了。”李贯沉声道。
徐卫猛然侧首:“哦?那就更好了!”
隆兴元年八月,徐卫接受诏命起复,同时护送徐彰的灵柩前往东京。出大名府时,张所率河北招抚司文武官员前来送行,大名百姓也自发齐集城外,目送军中元老离去,号哭之声,数里之外清晰可闻。当时,大名府并不太平,一些人为避兵祸,啸聚山林,落草为寇,干些剪径劫掠的勾当。但听闻徐彰灵柩路过,无人敢犯,至濮阳,有贼号梁进者,带兵数千拦截。见徐彰灵柩,又得知是徐卫亲自护送,率众伏拜于道后,自行散去,可见徐彰得人心如此。
八月上旬,徐彰灵柩送抵京师。赵桓派了他的亲舅舅,殿帅王宗楚出城相迎。又于西水门徐府设灵堂,朝中大臣多去吊唁,后葬于牟驼冈,赵桓御笔亲书“勋烈常昭”,极尽哀荣。皇帝召见徐卫时,再三表达了哀悼之意,并嘱咐他继续父志,完成其父未竟之事。立不世之勋,助中兴之业。
徐彰丧事完毕之后,因陕西接连催促,徐卫启程复职。临行之前,专门到三叔徐绍府上拜会,或者说,聆听训示。徐卫去陕西任职没两年,于父亲丧事中再见徐绍时,发觉三叔苍老了许多,须发已现花白。
“坐吧。”书房中,往日神采奕奕的徐绍显得有些疲倦。这几日虽说天气转凉,但酷暑余威仍在。可他非但穿着袍,甚至还披着一件直裰。
“叔父病了?”徐卫落座之后关切地问道。
徐绍伸手将将滑落的直裰拉上肩头,轻声道:“最近总觉四肢沉重,举箸提笔诸多不便,估摸着……”话未说完,已摇了摇头,神情黯淡。徐彰的死,对他的打击虽不说沉重,但一想到两位兄长先后而去,祖坟又被高逆挖掘,到底是五十好几的人了,身体有些吃不消。
“三叔何出此言?”徐卫赶紧地说道。
徐绍摆了摆手,叹了口气,沉吟片刻后吩咐道:“老九啊,这次朝廷给你下放了很大的权力,整个河东南境都正式在你节制之下,还有便宜行事之权,李纲也会配合你。至于那个同节陕华兵马,不用我说,你也知道是何用意。用心办差,尽快控制河东局势吧。”
徐卫并没有保证什么,而是问道:“三叔,西军进兵河东,金国可曾派出使臣交涉?”
这话说到徐绍心病上了,撑着扶手站起身来,满面忧色道:“我正为此事担心,女真人至今没有任何动静。怕只怕,他们在等秋高马肥,南下报复。”
这事还用猜么?那简直是一定的!你用西军直接进攻河东,连打嘴仗的机会都没给自己留,女真人此刻想必怒火冲天,恐怕就是这个月,必然南下。到时候,金军倒显得师出有名……正思索时,听徐绍问道:“老九,你认为宋金决战会提前么?”
“回叔父,这个还真说不准。本来金国上次南侵,受损较重,怎么着也要休养个三四年。可这回,女真人肯定是恼羞成怒,会不会大举南下,还真不好判断。”徐卫回答道。
徐绍听罢,一掌拍在文案上:“若金国果真大举南下,事情就棘手了。官家用何灌执掌六路兵权,一来因为何灌知兵懂战,二来也是想控制西军。可何仲源明显不够分量,他才在陕西任职多久?西军那些将门能把他当回事?偏偏这个时候,他又跟李纲闹起来,这宣抚使与制置使不和,怎么统领陕西六路?”
徐卫认真地听着,这件事情,他绝对不会插一句话。因为他最清楚李纲和何灌是为什么闹起来的,甚至可能比两个当事人还清楚。
徐绍说到这里,突然把目光落在徐卫脸上,看了半晌,终究还是嘱咐道:“罢了,老九,你速回前线去,一定要镇住河东!哪怕女真人大举来犯,河东至少能挡上一阵半阵,缓解陕西压力。”
“是!三叔,既然如此,那侄儿……”徐卫正要告辞。
徐绍却像是想起什么,一招手,小声问道:“听说你辖区里炭井林立,每日所产石炭,畅销附近州县,有这事吗?”
徐卫一怔,这事怎么连三叔都知道了?遂答道:“确有此事。”
徐绍双眼一眯:“你可曾参与其中?”
心里一惊,但徐卫很快就如实回答道:“几乎所有炭井,侄儿都有份。但有一点侄儿保证,没有强迫过任何人。”
没料到,徐绍听到他身为武臣,却涉足经商,非但没生气,反而点头道:“好,这种事你尽管放心去干。”语毕,怕他不明白,招过侄儿小声道“想周全自己,就一定要会自污,官家喜欢有缺点的人,一无所好,无欲则刚者,才最让人不放心,明白?”
“谨记叔父教诲。”徐卫躬身一揖道。
八月中旬,徐卫离开京城,马不停蹄地赶往陕西。他还在复任的途中,河东已经战成一片,李家父子集合五万多人马,将昭德府团团围定。昭德城墙不高,城防亦不坚固,但马扩率众死守,在李军用尽了一切攻城办法,诸如掘地道,放烟熏之后,仍旧牢不可破。盛怒之下的李植,一面从太原调拨,一面就地取材,营造了大批攻城器械,仅大型的鹅车,就有七八百架。在驱车扣城的时候,李植料定西军新败,必不来援,又在昭德城附近架起了砲车,要是昭德再不破,就准备日夜轰击。
自中旬起,气候转凉,李军攻势更加凶猛。义军虽然兵力不少,但苦于器械简陋,尤其是弓弩严重不足,根本无法在远程给予敌人打击。每每要等到敌人攀上城头之后,再近身肉搏。城门几度被撞烂,都是马扩组织敢死之士将入城之敌堵回去。几十天打下来,双方都是伤亡惨重,义军知道求援无望,士气逐渐低落。
如果昭德一丢,李军就可经壶关南下直入泽州,那么河东全境都有可能沦于贼手。此时,若金军再南下,经绛州往西,过去就是关中平原,首当其冲的就是正在恢复发展中的陕华路!因此,昭德能否保住,直接关系到陕西安危,马扩深明这一点。因此时常身先士卒,激励部下。在西军进兵河东时,他就已经知道了徐卫因父丧而丁忧的消息,义军将士也清楚这一点,所以认为徐总管不在,咱们义军就不会有人搭理,是死是活,陕西都不会看一眼。而且,那手上沾过义军鲜血的曲大帅如今作了河东经制使,还有什么指望?
有鉴于此,马扩谎称,朝廷已经将徐卫夺情起复,不日必将率大军来援,只要咱们守住昭德,护住陕西,那就是大功一件!
李军用壕桥鹅车不能奏效,从中秋节开始,动用了大批砲车,昼夜不停地轰击城池。因为没有弓弩的压制,李军的砲车甚至十分嚣张地架到了距离城池几十步的距离。义军将士在城头上,只能缩着,眼睁睁看着一块接一块的大石在头顶呼啸,落入城中,士气降到了极点……再这么对峙下去,恐怕等不到李军粮尽,城池就会陷落。马扩万般无奈之下,于夜间组织骁勇之兵突围,不是为了偷袭,而是为了去搬其他义军来援。可问题是,现在义军没有了统一的领导,各自为战,谁也顾不上来救昭德。马扩,几乎陷于绝望之中,他的部下甚至有人动了投降的念头……八月二十一,凉风习习,气候宜人。尽管河东大战,但定戎城内仍旧一片太平景象。受战火重创的城池已经修复,各行各业逐渐有了起色,街上的行人也日渐增多,百姓们脸上,又有了笑容。
汾州一战,再到后来的郭栅镇阻击,虎捷伤亡较大,大佬徐卫又回乡奔丧。政务方面,倒是有了陕西派来的通判打理,军务呢,在王彦吴阶领导下,正加紧操练,尤其注重革新战法,专门针对重骑兵。
徐卫和李贯打马入城的时候,首先发现他们的就是把守城关的士兵。没了主将,又打了败仗,虎捷将士们这段时间跟没娘的娃一般,陡然看到知军大人归来,士兵们放声大呼:“徐知军回来了!”喊归喊,愣是没有一人敢离开岗位。
当兵的不敢,老百姓可不管这些,一见徐卫,哗啦啦一片涌过来,堵了一个水泄不通。李贯正在那儿呼呼喝喝,让百姓让开道路时,忽闻铠甲铿锵之声传来,举目望去,只见一队军士跑步而来,那领军的,不是副都指挥使张庆张机宜是谁?
张庆在卫士协助之下挤进人群,看到徐卫,头一句话就是:“你可算是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