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今年河东陕西大旱的影响,眼下虽已是冬月,但气候较之往年明显暖和许多。纵使如此,守卫在城头的士卒也必须得忍受寒风的侵袭。长时间站立,重铠里的棉衣也起不到多大御寒作用,但将士们都知道,城池攻防战不是三五天的事情,有可能是三五个月,甚至是一两年。
黎明之前,是一天中气候最低的时刻。在清晨的第一丝曙光透过云层照射大地之前,士兵们必须熬过最冷的时段。城墙每隔六十步左右距离,有一块向外凸出的矩形墩台,与主墙距离约为两丈上下,称为“马面”。这是为了让守军能够从侧面攻击攀墙之敌,消除死角。马面又被称为弩台,因为如床子弩,神臂弓等大威力远程器械时常被布置于些。
此时,在平阳西城的一处马面上,弩手们正将手缩进袖子里,不时地跺着脚。一个个冻得发红的鼻头不住地吸着鼻涕,娘的,金狗砲车数量与日俱增,看看城外,有好事的同袍数过,能看到的就有三百四十多座。要是这些砲车推进到射程以内,同时抛射石弹,那就真如下雨一般了。
“该放饭了吧?”一名弩手冻得实在不行,整个人都缩成一团。这身上冷也就罢了,肚里没货,五脏六腑都跟冰疙瘩一样没一点热气,实在叫人难以忍受。
“吃货!你的作用就是每天问三次‘该放饭了吧’,哎,你说招讨相公养你作甚?”一名同袍打趣道。
弩手正待反击,突然听到一阵动静,急忙转过身去朝城外一望。整个西城上,守军一片骚动,大多靠着女墙(垛齿)向外眺望。这名弩手喝了一声,麻利地窜到床子弩后面,一双大手握住弩机,却因为寒冷而不听使唤。冲着掌心啐了两口唾沫,他大叫道:“绞弦!上箭!”两名助手一左一右,拼尽全力转动着绞轮,将弓弦扣上弩机,而后一支长如铁枪的弩箭放置在箭槽之内。这器械,本来是专射骑兵用的,一箭过去连人带马钉死在地上!
军官们的呼喝声响成一片,城头上顿时沸腾起来,金军要扣城了!弓箭手站在最前列,取下背在背上的硬弓,从箭壶里抽出羽箭搭在弦上。来吧,等了这么多天,城外那些驴日的终于要动手了!
杨彦红着一只眼睛,伸手擦掉眼角的眼屎,朝城外观察。守了一夜,刚打个盹就碰上金军扣城,金狗是故意不让老子小眯一会儿?远外,金军各处营寨都活泛起来,隐隐传出喧哗之声。薄雾之中,团团黑影正朝城池缓慢移动,杨彦睡意全无,回头喝道:“砲车!准备!各指挥使!就位!”
号角声此起彼伏,响声越来越近,那一团团黑影也变得逐渐清晰起来。好多的砲车!杨彦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女真人的器械多我十倍不止!直娘贼,娄宿这是铁了心要从西城突破!
城下,号子声响成一片,宋军操砲车们迅速就战斗位,各砲车指挥使也奔上城头准备指引砲击。石弹已经放入皮套,砲梢已被紧紧扯定,只等一声令下。而主墙之前的两道羊马墙上,义军将士也各持器械严阵以待。平阳,就像一只弓起了脊背的野兽,面对咄咄之敌,随时可能发动反击!
突然!一个黑点在薄雾中腾空而起!逐渐变大!当这颗石弹从守军的头顶上划过,落入城中发出巨大的声响之后,将士们知道,这是金军在试射,等调整了距离之后,大规模的齐射即将开始!
攥紧手中的武器,守军将士们不由得心跳加快,有些人甚至深深吸了一口气。该来的迟早要来,躲也躲不过!杨彦掀起了徐卫送给他的皮眼罩,露出一个结疤的眼窝来。你这群拙鸟,有甚手段尽管使来,爷爷正想为这只眼睛报仇呢!
“蹲下!”估摸着砲车群快齐射了,他声传四方。所有守护在城头的将士纷纷蹲下,以女墙为屏障,窥视敌军行动。士兵们仿佛能听到身旁同袍快速的心跳声,自打追随招讨相公征战以来,还没正儿八经地防守过城池,也不知这守城战和野战比起来,哪个艰难一些?很快,答案就揭晓了。
在平阳守军警惕的注视之下,金军砲车阵地上空,腾起一片黑点!又以极快的速度向城池方向袭来!当那一个个黑点,化作一颗颗石弹呼啸着从头顶划过时,连天空也为之一暗!巨大且连续的轰鸣声震耳欲聋,瓦片坠地的脆响声接连不断。有士兵回头望去,平阳城里简直像遭了地震一般,房屋成片的倒塌,扬起巨大的烟尘!这才是一轮齐射而已!
这名士兵刚转过头,突感眼前一黑,继而一股山崩海啸般的力量将他全身震碎!惨呼一声,他和他的同袍被这颗该死的石弹推落城头,尸骨无存!
“还击!砲车还击!”杨统制的吼声总能在最混乱的场面里分外响亮。
有些士兵躲在女墙后,紧闭着眼睛,紧咬着牙关,每有一颗石弹撞击在城墙上,他们的身体便不由自主地颤抖一下。可更多的人忍不住朝后望去,那城下腾空而起的石弹带着他复仇的怨恨朝金军砲车阵地落去!
杨彦不避石弹,奔走于城头之上,除了遮天而来的石弹,他没有发现一个敌军士兵,没有发现一架敌军鹅车。只砲击不扣城?正疑惑时,忽听有人大喝“当心”,没等他反应过来,突感全身变得奇重无比,压得他雄伟的身躯也承受不住,整个扑倒下去!眼前顿时失去了光明,完全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救统制!快救统制!”隐约听到部下焦急的呼喊声,眼前又有了一丝光亮。几只手同时揪住了他,自己也奋力一挺,终于爬了起来。满身的灰土不住地往下跳,眼睛里进了渣子逼得他直掉眼泪。
啐了一口,吐掉塞进嘴里的杂物,他竟发现自己站在一堆瓦砾里,猛然回头一看!身后那座敌楼,已经被石弹轰塌了半个角。而他,非常幸运地正好站在下面,因此被埋,若不是身上这套坚固的铠甲,压死不一定,伤筋动骨肯定免不了。身边的部下都紧张地望着他,人人眼中充满了震惊的神色,杨彦眉头一皱,剩下的一只眼睛瞪得老大,骂道:“老子就算死过一回了!捡的这条命,跟金狗拼到底!”
这句话引起一片喝彩之声,但随即被成片呼啸而来的石弹所淹没,金军的砲击太猛了,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比起敌人铺天盖地的攻击,我军砲车的还击简直跟娘们的呻吟一般!
事实却并非如此!
数百步外,女真大军砲车阵地,一片攒动的人头正是金军的操砲手们。从前,他们充当着大军的探路石,他们是攻城的中坚力量!一般说来,他们不会参与近身搏杀,也鲜有大规模的阵亡先例!很多攻城战役,他们只负责先期的砲击压制,至于后续的登城、破门、巷战,那是别人的事。
可这次,面对平阳,作为全军的第一攻击批次,他们也第一个遭到反击!又一片惨叫声在不远处响起,那代表着又有一座砲车的同伴被守军石弹击中。百十斤重的石弹虽然不大,但从天而降使得它拥有巨大的力量!如果命中人,砸成肉饼绝不是吹出来的。而如果直接命中砲车,则损失更大,木制的砲车绝难抵挡一颗石弹的攻击。无论是命中底盘,还是横杆,这座砲车基本上就算废了。
三百多座砲,接连不停地轰击着平阳,轰塌了宋军的敌楼,打缺了宋军的女墙,压制得他们全都像缩头乌龟一般躲了起来!可那藏在内墙的守军砲车,也同样一刻不停地还击着。对方的石弹就像是涨了眼睛,哪里密集就往哪处降落!操砲手是毫无防护的,也是无法转移的,他们必须立在原地,只等填上石弹就狠拉砲梢。而且,因为是面对砲车而背对城池,所以他们并不知道是否有石弹袭来,也就无从闪躲。
一声剧响!吸引了渤海兵将领大托卜嘉的注意力,他脸上闪过一抹怒意,一双眼中几欲喷出火来。又一座砲车报销了,这已经是第四座!
“给我轰!崩坏城墙!填平城池!”他的怒吼声响彻四野!
士兵们忠实地执行着长官的命令,金军各族将士表现出了极高的战斗勇气,或者说,北方民族特有的残忍和剽悍。一颗石弹击中一座金军砲车的操砲手人群,他们根本不理会同伴的尸首,立即搬起这颗宋军送来的石弹填入皮套,再还给守军!
砲击仍在继续,仅仅一个上午,平阳西城上,再看不到一座完整的敌楼,女墙也被轰缺数十处,至于城内房舍的损坏,那简直就是不计其数!但守军逐渐适应了这种攻防战,至少适应了这种环境,这种氛围。砲车毕竟只是靠人力运转的机械设备,本来就没有精确可言,再加上人力有大有小,不可控制,因此石弹直接命中城头的机率非常小。金军数百座砲,连续轰击了一上午,所发石弹少说得有数千颗吧?但却并没有给守军造成多大的伤亡,打击的不过是工事和士气!
而反观金军方面,半天下来,毁砲车三十一座,伤亡士卒八百多人,可宋军的砲车估计连他们的零头都不到!这得归功于王禀的“以砲制砲”,这种前所未有的创新战术,必然将对从今往后的城池攻防战造成巨大的影响!
雾已散尽,杨彦蹲在女墙下,只露出半个脑袋眺望金军砲车阵地。他身旁,有士卒记录着敌军每一座砲车的毁坏,内墙壁上,三十一道划痕清晰可见。
“闪开!”一声暴喝,杨彦猛推一把身旁部下,自己也跟着扑了出去。身后传来巨响,横飞的石屑打在身上跟挨了一闷棍似的。回头看去,垛齿给打没了!可就在这一击之后,他发现头顶上那片蓝天突然变得宁静了,不打了?
麻利地爬将起来,朝城外一望,果然看到金军所有砲车都停止了轰击。莫不是金狗要吃饭了?拉了大半天的砲梢,我就不信你不饿!娘的,弟兄们连早饭还没吃呢,都消停会儿吧,吃了饭再对射!老子跟你们拼到底!
刚想下令,突然瞥见对方砲车阵地上又开进一支兵马,原来的操砲手纷纷向后退去。当他意识到金军想干什么时,又看到一颗石弹腾空而起!干他娘的金狗,这是要一刻不停,轮番轰击平阳!
就在守军顶着女真人连续不停地砲击时,徐卫正召集招讨司文武商议对策。整个上午,他们的耳畔都充斥着石弹击中城池房屋的响声,以至于最初被吓得面如土色的幕僚们都习以为常,在金军猛烈的砲击中镇定自若,侃侃而谈。
徐卫神色肃然地坐于帅案之后,杜飞虎挎着刀寸步不离地护着。下首,招讨司文武要员依官阶落座,神情各异。有人镇定,有人皱眉,有人面无表情,有人愁容满面。
在杨彦派人冒着石弹报来战绩后,徐卫一则喜,一则忧。喜的是,以砲制砲的战术最终被证明是行之有效的,用王禀是用对了。而忧,也是因为这种战术。
在冷兵器时代的战争中,如果一方决定固守城池,通常来说是因为兵力远输于对方。如果我也有七八万甚至十几万人马,那就直接跟娄宿野战去了,何必守城?固守城池怎么说也是被动防御,你最大的战果也不过是确保城池不丢,无法击溃面前之敌。说破大天去,至多也就是予敌重创。
而“以砲制砲”的战术,在今天已经显现出它不利的一面来。那就是占用了太多的兵力,以射程三百步以上的砲车为例,一砲需操砲手二百五十人左右,十座砲该是多少?西城可是有二十几座这样的砲在还击女真!
平阳总兵力只三万余人,这还是算上邵翼的泽州义军,仅西城砲车就占去了平阳内城近一半的部队!现在女真人几乎是一刻不停地砲击城池,但对方已经换了一拨部队,而我军还在坚持!这些弟兄们是空着肚子在拉砲梢!
人是铁,饭是钢,再勇猛善战的士兵也不可能不吃饭。现在伙头兵已经做好了饭菜,却送不到西城去,女真人是想通过砲车数量优势消耗宋军,打击士气!狠!
节堂内一片肃静,只有徐卫手指头轻轻敲击案板所发出有节奏的响声震动每一个人的心弦。
“看样子,女真人是想连续轰击数日?”徐卫开口打破了僵尸。他一发言,下面不少人松了口气,调整一下已经保持许久,让全身都有些麻木的坐姿。
“金军兵力充足,砲击是不会停的。”王禀没有丝毫恐吓同僚的意思,但这句话出口,还是让不少人捏了把汗。照这么轰下去,再高的城墙也给填平了!但他紧接着一句话,又让同僚们悬着的心放了下去。
“但战前,我军已将方圆十数里稍大的石块全部收集一空!金军如此密集的砲击,坚持不了多久!据本官估测,至多两日,敌步军就将扣城。”
听前半段,稍稍安心,听后半段,吞口唾沫。两日?这种境地还要熬两日!听听这声响!莫说两日,只一天,也足够让士卒胆寒!
见众同僚窃窃私语,王禀笑道:“这算个甚?太原一役,女真人是昼夜不停轰击!”
啥!还昼夜不停!你是说夜间也不让人消停?徐卫心里也禁一跳,金军的砲击虽说对我军构不成多大的伤亡,但如果白天晚上都这么轰,对士气的打击可谓沉重!难怪女真人扣城时常无往不利,照如此打法,先动用砲车集群轰他几日,再起大军使各色器械潮水般涌来,谁不胆战心惊?
“都闭上嘴!”一声厉喝,堂内顿时鸦雀无声。徐卫环视众文武一周,最将目光停留在王禀脸上。
“据你的经验,操砲手至多能支撑多久?”
王禀如实回答道:“半日!至多半日!半日之后,操砲手力量迅速下降,已经达不到砲车最大射程。西城的操砲手必须马上更换!城头上的将士,也必须尽快供应伙食!”
这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金军设有望楼,那上面的望子时刻监视着平阳城内,一切兵马调动都在他眼中。如果抽调兵力增援西城,一来会受到石弹攻击,二来也会向金军透露城内军情。像娄宿这样的百战名将,两天下来,他通过我几天调兵,就能大概判断出守军的兵力。
女真人善战的名声,还真不是光靠马蹄子踏出来的!
“送饭倒简单,金军砲击虽猛,可砲车毕竟是固定的,总有攻击死角。让人先探探,寻找一条合适的路线来,让人把饭送上城去,杨彦估计饿得骂娘了。”徐卫故作轻松地笑道。下面有人陪笑几声,又听招讨相公问道:“这更换操砲手……”
“也不难。”一人接过话头,众人视之,却是马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