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宪的这个发现很快被报到了二度担任帅司都统制的王禀那里。后者并不慌张,掘城这个战术古已有之,至本朝也还在用,但从前的战例中,真正靠掘城而攻陷城池的极少。首先掘城的部队会受到反制,城头上的弓弩、砲石、滚木,甚至沸油都将对其构成威胁。其次,掘的目的在于挖松地基,使城墙塌陷。要在到这个目的,就必须掘地道,而后用坚木支撑,待地道掘成,乃焚烧支撑使墙倒塌。在这个过程中,守军除压制掘城部队以外,还可利用多种方法探知对方方位和进展,实施反制。
长安城的城墙底部,宽达五丈,金军想把城墙弄塌一段,绝对是个大工程。就凭对方那点牛皮洞屋,恐怕短期之内办不到。当务之急,仍是克制金军鹅车,压制其填壕部队。学老鼠打洞那些撮鸟,不妨招呼他们几个震天雷吧。
八月十二下午,宋金两军的争夺异常激烈。王禀设跳楼对付鹅车的战术成效颇大,各处拉倒金军战车数十架。可在前头负责指挥的金军名将韩常红了眼,继续补充器械兵力,鹅车不够,他甚至动用了更为简易的折叠飞桥,从各方战线对长安实施猛攻。
宋军砲群拼力反击,各色砲石滚木如雨倾盆,弓弩发矢密如飞蝗。虽然有战车器械的防护,可金军的伤亡是显而易见的。可处城门前的旷地中,随处可见被击伤击毙的士兵,甚至被击毁的战车。剽悍的金军前仆后继,英勇的西军寸步不让,数十万兵民围绕着长安城作着殊死搏斗!
杨彦防守的地段是“重灾区”,他粗略数了一下,至少有超过三十架的鹅车飞桥向其部发动猛攻。载德门的瓮城,甚至遭到了破城锤的攻击。得益于王禀布置的跳楼,开战之前,他的部队迅速拉倒了几架鹅车,到了晌午之后,敌军飞桥来袭,他又指挥部队用撞杆撞碎了七座飞桥。女真人完全没有退缩的意思,源源不断地涌过来!
此时,刚刚打退一波进攻的杨彦摘了头盔,正席地而坐,大口大口灌着那咸苦的井水。手里拿着半张锅盔,就着几块冷肉,狼吞虎咽。正吃得起劲时,突然一口水呛住了,憋得他半晌没缓过气来。那张俊脸涨得通红,也顾不上,一把将头盔扣在脑袋,窜将起来,大声吼道:“抬撞杆!”
四周趁着空档进食的弟兄一跃而起,跟在他身后抬起那粗如柱头的撞杆就准备干。只因飞桥这器械,与鹅车大同小异,也是一个底盘,所不同的是,鹅车上头设置有坚固的厚重大梯和防护板甲,但飞桥就直接是两架云梯,用轴承相连。即便如此,一旦飞桥架上城头,想徒手去推开它,肯定办不到,必须得用撞杆去撞!
杨彦嘴里的馍还没来得及吞下,便和士卒抬了撞杆,一边呼喊着号子,一边将撞杆前后摆动,吆喝到第三声时,同时发力!就在撞杆撞上的云梯的同时,突然从城下冒出半颗人头,结果很不幸,这位极有可能是第一个攻上长安城头的金兵,连带着小半截云梯一齐给撞下城去。
主城上的守军拼死反击,马面敌台上的弓弩手们更没有闲着,这大半天下来,谁都记不清自己发射了多少支箭,只感觉手指已经有麻痹的迹象了,好似那层老茧都快被磨穿一般!
城下的冲锋声,城上的呐喊声,夹杂着箭矢砲石的呼啸声,受伤士兵的哀号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压力,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不管是宋军,还是金军!
刚撞破一座飞桥,没来得及喘口气,右边手突然传出来一阵大喊。杨彦扭头望去,脸色大变!一架鹅车搭上了城头!三五个金兵已经窜上城来!当先一个,极是骁勇,左右两把刀一上来就砍翻一名士兵,从垛齿之间跳下来之后,不作丝毫停留,那两把弯刀上下翻飞,挡者披靡。他一打开缺口,后续的金兵蜂拥而上!
“弓箭手!”杨彦眼睛一红,厉声嚎道。呐喊的同时,操起一把手刀,旋风似地卷了过去。刀锋划破了空气,发出尖锐的呼啸,手起刀落,一股血雾喷出,那手持两把弯刀的金兵背向杨彦,头颅高高弹起,无头的躯体还向前奔出两步方才扑倒在地。
迅速堵上来的士兵长枪大刀一通招呼,硬生生将攻上城来的敌人捅下城去。一见缺口被堵住,十数人抬了撞杆,狂吼着让开,对着鹅车猛烈撞击!无奈这器械本身极重,又非常坚固,倾尽全力一撞,也不过是摇晃一下而已。在弓箭手的配合下,撞杆一次狠似一次地撞在车上!
杨彦见态势危急,又看到距离最近的两处马面敌台上,弓箭手的注意力都在此处,暂时压制应该没有问题。遂大喊道:“再抬一杆!”
话音方落,忽见一名都头匆匆窜上城来,到他旁边一把扯住,疾声道:“杨统制,瓮城告急!”
心头一震!这可不妙!瓮城是防护城门的紧要之地,瓮城要是被破了,城门就将受到直接攻击!要是城门再破,金兵可就进来逛大街了!
“徐成!你指挥!”狂吼出这一句后,杨彦撒腿就往距离最近的那处瓮城奔去。人还没到就发现,这里的战况尤为惨烈!一座鹅车,三架飞桥搭在城上,金军就象灌了大粪的庄稼一般一茬一茬往上冒!虎捷将士一部分短兵相接,一部队抬着撞杆拼命撞!这瓮城上没有马面,再加上它本身就是从主城突出去的,附近敌台上的弓弩手处于射击死角,只能靠刀砍枪搠,抬杆去撞!
最要命的是,这座瓮城上的敌楼,也不知怎么就那般倒霉,居然被金军砲石给击塌了,本来该布置于敌楼上的弓箭手失去了作战位置,只能背了弓,拿出手斧跟金兵死磕!
从那名都头嘴里得知,这都都是次要的,最大威胁来自瓮城下的那架破城锤,它正死命撞击着瓮城城门,眼看就抵挡不住了!
杨彦临时改变主意,下了城去,经城门入瓮城。此处布置着数百长枪手,拥着两排堵门刀车,严阵以待。那厚实的瓮城城门,极有节奏地颤动着,那来源于破城锤的撞击。他刚到,此处的统兵官眼看城门不保,便身先士卒,推着堵门刀车压上去。
这刀车也叫彘车,兼具两种用途。它的车身浑圆似桶,形如猪肚,里面可以装运粮食等物资,而前面的木板上,则插满了刀尖枪刺。一旦城门被击破,便将此车堵于城后,让敌人难以下手。实在顶不住了,车里还可以装火药柴草,引燃阻敌。
里面的官兵们一动不动,攥紧武器,盯着不住颤动的城门。而外头,金军整齐的呼喊声清晰可闻,杨彦甚至听到了几句汉话,估摸着城外不是燕云汉人,就是辽东汉儿。反正都他娘的一路货色,早忘了他们祖先是谁。
杨彦忽然发现他身边一名士兵跟打摆子似的抖,握着枪杆的手不停地松开又攥紧,牙关紧咬,胸膛起伏。便道:“莫事,稍后门一开,你啥也不管,瞅准一个拿枪搠去!”
那士兵转过头来,诧异地看着他,似乎要确认长官是不是在跟他说话。就在他转头的那一瞬间,只听一声脆响,巨大厚实的门栓迸裂,断成两截弹飞出来。两扇厚实的城门洞开,守军根本来不及去细看情形,虎吼着操起家伙就迎上去。
那士兵记住了杨彦的话,嗷嗷往前窜,手里的长枪从刀车的空隙中死命捅出去!他亲眼看到,一个头上戴着皮盔,手里捉把刀的金兵被他一枪捅在咽喉下,正瞪大了眼睛盯着他。片刻之间,那金兵就被身后冲来的同伴挤到刀车上,扎了一个千疮百孔!
“顶住!”统兵官大声喊着。数以百计的士兵,顶车的顶车,乱捅的乱捅!金军破城锤一旦击破城门,便缓缓退出,给步军让出道来。人贴人挤过来的金兵,将前面的同伴抵在刀车上,死命地往里推进,并从空隙中拿枪捅,拿刀刺,双方混战成一团,争夺着这小小的瓮城。
杨彦立在后头,见此情形,啐了一口,挥手道:“拿震天雷来!老子给你们作道菜,炸金狗!”
这都作院造的火器,并没有严格的规格,拿震天雷来说,虽然大致上差不多,但多少也有差异。杨彦的亲兵给他拎来了两颗震天雷,一大一小,大的快赶上面盆了,小的和水瓢差不多。
杨彦捧起那颗小的,点头道:“火。”
士兵燃上火,小心翼翼地点燃了药线,而后飞快地闪到一旁。杨彦倒好,跟没事人一般,眼睁眼地盯着那药线越燃越短。前头的守军忙着和金兵拼命,自然不知道身后有人玩雷,可杨彦卫兵骇得脸都绿了,这东西要是一爆炸,咱们不死也得震个七孔流血!
“蹲下!”一声大喝,杨彦还助跑了几步,双手捧着那震天雷奋力抛向挤成一团的金兵,而后就地一蹲。屁股还没沾上脚后跟,只听得一声惊雷!地皮都跟着抖了几抖!随后,惨叫声大作!
杨彦弹起来,抱起那颗大的,将头一晃,示意卫兵点火……激烈的交战仍在持续,城外打得血肉横飞,城内若说还是有条不紊,井然有序,显然不太可能。长安这种大都市,虽然能够屯积大量的粮草军械,但主要生活用品还是得依靠运输。金军来攻,城门一关,先就断了水源。这倒也不怕,井水虽然咸苦,终究还喝不死人。可出入一堵塞,各种生活用品渐渐消耗殆尽。到了八月中旬,市面上已经没有新鲜的瓜果蔬菜,也没有了石炭柴禾。这时候长安城里那些达官贵人若是宴请宾客,大鱼大肉已经不稀罕了,能炒上一两盘翠绿翠绿的蔬菜,简直比吃山珍海味还金贵。
有些在家前屋后有那么一小块地的,若是种了菜,就得加倍小心。最好搭上个蓬昼夜看守,否则,半天时间,就得让人偷个干干净净。这等紧要关头,一切都围绕着战事运转,京兆府的公人们只抓那些煽动闹事,妖言惑众之徒,谁还管得了小偷小摸?老百姓开始节衣缩食,数着粒下锅,吃馍的时候都不敢把嘴张大了。
平民百姓是如此,官府的日子也不好过。战事一打响,好多衙门没事干了。帅司管打仗,宣抚司掌全局,长安城里的大小事务有京兆府出面,象转运司、提刑司、提举常平司这些部门的官员们,每天的事务基本上就是到衙门二堂里坐着,大眼看小眼,想喝口清茶吧,又苦又咸的井水难以下口。
这人一闲着就容易无聊,一无聊就得找事干。似转运、提刑、常平这些司,本来就兼具着监察的职责。现在本职工作没有了,就瞪大眼睛盯着还在动作的几个衙门。一会儿批评京兆府维持治安不利,大钟寺的菜园子一夜之间让人偷了个精光,怎么没人管?一会儿又指责帅司乱抓人,而且抓也就罢了,你把人抓去干苦力,怎么还不管饭?
也亏得李纲,既要为战事操心,还要应付那些监司官员。最后实在是不胜其扰,干脆撂下一句话,有事你们找东京留守司去上诉,要不然就告到镇江行在去!我这儿没工夫跟你们瞎扯!
转眼间八月中旬告尽,宋金两军你死我活的搏杀仍在持续。金军想尽了一切办法,动用了所有用得上的器械,可都无法撕破宋军的防线。十几天打下来,粘罕一统计,阵亡上万!这可光是阵亡,还不算受伤的!
韩常又被叫去一通狗血淋头,你不是攻城行家么?怎么回事?十几天下来,你的兵看到过长安城内部是什么模样么?照这么打下去,估计两三个月,我们就得偃旗息鼓走人了!
韩常是有苦说不出,打延安和打长安,名字就差一个字,可何异于天壤之别?长安城池规模大就不说了,紫金虎兵强马壮也不提了,单说器械和战术,这鄜延军和虎儿军比起来,根本就是小叫驴比大牯牛!就虎儿军那火器,十几天打下来,前沿部队已经有消极畏战的苗头了!都说宋军火器厉害,眼看着城门都撞破了,可等你往里一拥,嗖一下脑袋上飞过一东西,接着就是平地一声雷,这炸死也震晕,这仗怎么打?
粘罕气得踹了案板,赌咒发誓要拿下长安,要是抓住徐卫,定要亲手把他脑袋拧下来!
眼见这么打下去非伤筋动骨不可,粘罕虽然恼怒,但还是暂停了进攻。又把砲车推上前沿,把宋军抛射出来的砲石往回打,企图重新制定战术,调整方略。
八月二十二,李纲率领一班闲得发慌的诸司官员,在徐卫及帅司将佐的陪同下,巡视城防,看望伤兵,告慰英灵。看得出来,这位宣抚相公还是比较高兴,金军十几天猛攻,长安依然屹立不倒,除了一处瓮城城门被攻破之外,基本没有大的损失。
“子昂,部队伤亡如何?”往城楼上爬的时候,李纲问了一句。
“阵亡两千出头,伤者较多,尚未统计。”徐卫回答道。
李纲点了点头:“伤者尽力救治,终究要挽回性命是要紧。阵亡英灵,本相随后责成有司抚恤。有功者,亦当升赏,帅司尽快上报军功吧。”
徐卫应下,一行人上得城去,但见各处官兵都在整顿器械,修复工事,即便没有军官指挥,也都井然有序。宣抚判官王庶不由得赞道:“真乃劲旅!”
李纲也接口道:“想当年,子昂只带数千乡兵自大名府出征勤王,累年来,东征西伐,硬是练出一支虎狼,叫人佩服!”
诸司官员里,不少人也跟着附和,都称赞徐卫御兵有方,虎捷军训练有素,打退金军无数次进攻,功劳实在不小。
徐卫却笑道:“种太尉旧部连日来血战金贼,若叙功,当数第一。”这倒不是他客套,种家军那是多少年摔打出来的部队?一动上手,人家各种器械玩得溜熟,凡是种家军负责的城墙,基本上就没人能窜上来。而且他们还开创了一种新战术,叫“掀牛皮”,生生压制住金军的洞屋。
“论起将佐,功推王禀,不说其他,便是诸位长官同僚看到的这跳楼,就对克制金军鹅车起到极大作用!正臣兄擅守之名,果不虚传!”徐卫十分清楚“功推部下”这一带兵原则。你自己本来就是最高指挥者,打胜了功劳少不了你一份,何必去跟部下争?当然,打败了肯定是大帅背锅。
王禀就在徐卫身后,听他这么一说,心里很舒服,他这个人一是一,二是二,也不想假意谦辞。正等着诸司长官也夸他一顿,可那些人都看他一眼,心说这厮倒不见外,你好歹谦虚两句吧?
李纲冲王禀点点头,说了句:“有功必赏。”王禀闹个没趣,更不言语了。
至在一处瓮城上,众人凭墙眺望,但见金军连营密布,竟一眼难望到头。无数的人影穿行其间,高耸的器械龙盘虎踞,显然经此挫败,并没有让北夷伤到元气。
李纲面上复显忧色,低声问道:“估计你堂兄会回师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