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说关中平原上,一场对陕西局势有着重大影响的战役爆发在即。却说紫金虎真实战略目的之所在,由金军名将,契丹人耶律马五坐镇的鄜州。这里一直是女真人强兵集结的地方,就算韩常要打环庆分了兵,可现在鄜州境内,女真本军、渤海军、契丹军、奚军以及汉签军,加起来也有五万之众。
攻打环庆,是耶律马五一直力主的。可这次完颜娄宿下定决心照此办理,马五却很不以为然。当初他主张打曲端,是想攻其不备,出其不意。现在,金军付出重大伤亡的代价,攻取长安失败。反被紫金虎接连出手,损兵折将,使得己方士气大挫。这个时候,就应该调整策略,不要再想强攻,稳固已经到手的地盘。但助平原地区骑兵的优势,对长安周边实施频繁骚扰和有限封锁。长安是大宋西部首屈一指的大都会,一般来说这种大城对外界的依赖性非常高。
咱们不跟徐九硬碰硬,就仗着我马军优势,骚扰他的补给线。如此坚持个一两年,徐卫纵使不退,也会诱使南朝集结西军精锐,来与我军进行一场规模空前的大会战。那才是真正决定陕西归属的时候。
你现在去打环庆,哪怕有个甚么前环庆叛将相助,恐怕也不会收到多大的成效,徒增烦恼耳……他这番意见,部下们最初也很以为然。从完颜娄宿不断有捷报传来,使得很多将领都对局势感到乐观。
鄜州原知州衙门,被马五改作帅府,在此司仪行政,发号军令。这天秋高气爽,一间轩敞的室内,马五身着汉服坐于案后,正捧着书卷看得出神。阅到出彩处,不禁摇头晃脑,怡然自得。
原辽国时期,文化制度等多学习南朝。马五虽然是个带兵的大将,可当初也是正经通过开科取士步入仕途的,儒家经典未必就比汉人学得少。看这房中陈设,全然不似统军大将般布置兵器弓弩,而是书籍典册,玉器珍玩。不了解内情的,谁能知道他是金军名将?
“都统,延安抄送到。”一军士步入房中,小声禀报道。
马五闻听此言,将书本一低,点头道:“拿来我看。”粘罕当初离开陕西归国时,虽然留娄宿主持陕西事务,但他也知道耶律马五此人才识犹在娄宿之上。因此以娄宿为正,马五为副,并再三提醒前者,若遇事要多和后者商量。娄宿心中即便不以为然,但样子也还是要作的,陕西但凡大小事务,他都会跟坐镇鄜州的马五通通气。每隔数日,延安必有抄送到达鄜州。
抄送出自汉官之笔,不免有些客套在,马五粗粗略过,只看重点。抄送中说,韩常在环庆进展顺利,已经和原环庆叛将慕容洧会师,对环庆首府庆阳形成东西夹击之势。不过宋军似乎也得到了增援,正准备大战一场。
“增援部队?这么短的时间,能增援曲端的,要么是泾原徐原,要么是长安徐卫。可这两兄弟,都是和曲端不睦的,他们怎么会出兵相助?莫不是西军内部有什么变化?”耶律马五对这事很是费解。
突然,他想到一件事情。前不久收到消息,李纲下台,代替他主持陕西军政事务的,是南朝原枢密使徐绍。而这个徐绍,正是徐原徐卫的亲亲叔父。据说,徐绍现在是所谓的徐氏将门唯一长辈。会不会是因为他的到来,二徐才俯首听命,甘受节制?
枢密使是南朝的最高军事长官,能干到这个位置的,都是皇帝的心腹大臣。以如此尊贵的身份出掌陕西,手段肯定是有的。这对大金来说,倒不是个好消息,一支团结的西军,足可称得上金军劲敌。
这个讯息很重要,必须给完颜娄宿提醒提醒,不说因为徐绍的到来就更改陕西金军的策略,但至少要重视这件事情,不能再把西军当成一盘散沙。
一念至此,打定主意,稍后立即修书一封送往延安。
再往后看,抄送中还提了一些国相的指示,无非是要求陕西金军稳固既得地区,力求开拓而已。忽然间,一行字跃入眼帘,“驻耀州之宋军一部,日前越过华州,或为求战,活女已作万全准备,克日必有音讯……”
耀州是紫金虎的地盘,这支部队当然是虎儿军,徐卫越过华州求战?这也就是说,支援环庆的是泾原军。徐卫的部队这是在主动进攻?而且是在关中平原上?嘿,说不得,到底是紫金虎,抛开敌我立场不说,小徐这份豪气还真不是旁人可比的。西军数路,只有他敢时不时地出来捅一棍子。这是个扎手的货,活女须得小心应付才是。
本来,马五看到这里,没太在意这个消息。放下抄送后,即铺开纸张,执起狼毫,准备给完颜娄宿写信。排头都已经写好了,可心里总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对头。那笔便一直下不去,他出神地盯着案桌,极力思索。
忽地长吸了一口气,皱眉想道,徐卫这是为什么?他图什么?在关中平原上和金军正面作战,虎儿军是能打,可还没到这份上吧?退一万步说,就算让他打胜了,又能怎地?收复陕西么?凭他徐卫一己之力,恐怕办不到吧?
放下毛笔,马五站起身来,双手撑着案桌想了许久,也没个头绪。徐卫素来诡诈,用兵尚算灵活,他不会有什么别的企图吧?还有,他不怕我从鄜州南下去抄他的后路?
想到这里,不自觉地摇了摇头。鄜州是延安的屏障,轻易动弹不得,紫金虎在与鄜州接邻的坊州驻有部队,我一动,坊州宋军必然有所回应。
徐卫这一次实在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从前他攻击万年和鄜州的金军,乃至于后来破坏麦收,一则是给金军找麻烦,二来也有报复的心态。可这一回,怎么也讲不通。
百思不得其解之下,他唤来了军士,吩咐道:“传我将令,密切注意坊州宋军的动静,不管有无异常情况,每天向我报告一次,不得有误!”跟紫金虎打交道,小心总不会有错的,这厮实在是个让人头疼的东西。
吩咐完毕后,奋笔疾书,提醒完颜娄宿西军或有变化,另外着重强调,要密切关注关中平原,徐卫此番动作让人生疑,万万要防着他。
也难得这位对大金国克尽职守,呕心沥血的契丹名将,只不过,他这封信还没有送到延安,华州境内,宋金两军的精锐部队,便开战在即了。
八月的最后一天,这一天的天气实在不应该打仗。凉风习习,气候宜人,不冷也不热。这种时候,读过书的,就应该邀上几个故交好友,吟吟诗,作作词,欣赏一下秋色。肚子里没什么墨水的,也该呼朋唤友聚作一处,摆上酒肉,庆贺一下丰收的年景。
显然,徐卫志不在此。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据报,完颜活女已经在二十几里外了。象这种,双方都在对方眼皮子底下的情况,反而不敢轻举妄动。双方的主将,都把部队往前推进。他不为夺城,活女也不为守土,有点类似于从前约期会战的意思。只是大家心照不宣罢了。
紫金虎在一众将领的簇拥下跟随马军走在前头。四千精骑,浩浩荡荡,虽然不紧不慢地前进着,可雨点般落下的马蹄,还是发出令人震憾的声响。现在虎儿军这支骑兵,已经不是充充门面了,这段时间以来,在折家骑将的指导训练下,马军苦练本事。冲陡坡,跳壕沟,攻击阵形,排护阵形,甚至骑射,格斗等等。不敢说练得出神入化,但跟女真人对冲他几十个回合,还是不怵的。
徐卫一身锃亮的铠甲,尤其是披着一领醒目的红色战袍,将士们一看,便知道大帅在此。身旁,杜飞虎、杨再兴、徐成等将,俱是披挂整齐,挺刀绰枪,威风凛凛。一面军旗立在阵中,那头按爪待扑的紫色猛虎随着军旗的摆动,似乎活泛起来!
两万余部队按部就班前进着,武装整齐的士兵们人头攒动,却无一人喧哗。在广袤的关中平原上,缓缓东进。
部队的前头,不时有探路回来的踏白马军传递着消息,随时报告敌军的距离。想必此刻,金军也在干着同样的事情。
“报!大帅!金贼距此十五里!”
徐卫挥挥手,什么也没说,示意部队继续前进。这一带的地形,不止是他,军中统领以上的军官,都已经烂熟于胸了。虽然没到一块石,一颗树都知道的程度,但哪里有坡,哪里有丘,哪里有水,还是非常清楚的。这都要归功于那简陋的沙盘,比地图形象得多。
方圆二十几里,一马平川,没有山,没有河,正适合马军作战。想必,这也是完颜活女有侍无恐的原因所在。
张目四望,到处都是收割之后的田园,被割去之后剩下的麦杆根部还露在地表,有些田,完全是一片黑色,那就是当初马军骚扰的功劳。或许早就知道最近要打仗,附近的百姓早早逃离了,行进十几里,除了军队之外,看不到半个人影。战争的破坏性,在此时显得最为直观,这可是以富庶著称的关中平原呐。
“报!大帅!金贼距此不满十里!”
此话传进将士们的耳中,不少人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器械。一场血战,迫在眉睫了!
吴玠见徐卫仍旧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轻声说道:“大帅,再走过两里地,便可停下布阵了。”
徐卫断然摇了摇头:“活女不肯示弱于我,岂能让他如愿?继续推进,一直到看见女真人为止。”
吴玠并不坚持,他知道大帅的用意,是想让金军知道,此番我军突然前来,乃是有备,而非临时起意。结果,还没走到两里地,探马来报,说是金军在数里外停下来了。
“哈哈,大帅,看来这活女到底还是有些忌惮呐。”吴玠笑道。
徐卫却不敢大意,娄宿派他的儿子到关中平原上来跟自己叫板,那肯定不会是个二世祖。从他不退反进,针锋相对的举动看来,这人带兵倒是在行,不可小视了他。
又推进几里地,徐成突然说道:“到了。”
徐卫极目望去,不到三里地外,黑压压一片人潮。虽然看不真切,但仅凭目测,金军来的不少。这至少有三个万人队,以上。
举起右手,朗声说道:“停!”
军令被飞速传达,近前的骑兵部队立时停下,后面大股的步军就不能用这种传令的方法了。中军阵中,一杆黑旗突然竖起,掌旗后左右挥动着旗杆,如此反复两次后。后面的步军就象是接到了命令一般,全部停下了脚步。
“布阵,选锋踏白马军蔽两翼,虎捷重步居前,锋矢军在后,磐石军镇住两角。”徐卫目视着金军下令道。
虎儿军接下来的动作,让训练有素这句话有了实质的内容。军令一旦发下,两万多人的部队丝毫不乱,马军分作两批,杨再兴马泰各领一部队,居前保护左右两翼。杨彦的虎捷军士兵,手脚麻利,立即突到全阵的最前沿。一支虎捷军,数千人的规模,要排成密集的阵形,场面该杂一些才是吧?事实却并非如此。每一个士兵都知道自己的位置在哪里,跑步前进,站定之后,便开始检查武器。
后头的锋矢军,装备最多最大。弓弩手们取了器械之后,在军官指挥下,依次布好,仔细检查。尤其是操作神臂弓和床子弩的弩手们,检查得尤为细致。每一个部件都要认真查看甚至摸索一次。
军中番号仅次于虎捷之后的磐石重步,担负着保护大阵左右两侧的重任,早就将弓弩部队夹在中央了。只是,从历次作战中吸取了教训之后,保护两侧的重步兵,不再排成长列。而是分别向左向右排成三角形状。
这样一来,虽然没把弓弩部队包裹得密不透风,但却让自身的阵形更加密集。因为从前和金军作战,女真人从来没有从正面突破过,都是寻求打击两侧,以求让我方全军溃乱。现在这种布阵方法,第一是力量集中,抗冲击能力强。第二,三角形状也尽量减少了受冲击的面,移动起来,也方便得多。只要随时注意中军阵中的令旗挥舞便是。
在部队布阵的同时,徐卫和吴玠各带着一队亲骑,奔出大阵,前往窥视对方阵形。巧合的是,他们刚走不到一百步,便远远望见对方阵中,同样奔出一支马队来。
两股人马就这样面对面地奔驰,一直到双方间隔不到五十步时方才停下。这个距离,可是在任何弓箭的射程范围之内!
不消任何人吩咐,亲兵们早把长官围在了中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何况是这么近的距离?
开战之前,两军的这次亲密接触非常有意思。因为这个距离,甚至能看出对方穿的甚么铠甲,执的甚么兵器,眼力好些的,恐怕连面容也能瞧见。
徐卫没功夫去看来的是谁,反正也不熟。他只关心金军布阵的情况。如同女真人崇尚进攻的观念一样,今天他们摆出的阵形一如往常,数量众多的骑兵摆在阵前,陈军耀武。没有看到“铁浮屠”的影子,不过徐卫也不遗憾,他知道,到了该出现的时候,这支重骑兵会不请自来的。
听说,重骑兵在到达战场之前,人马和装备是分离的,因为过于沉重,不利于行军。那想必此时,在这人潮遮挡之后,铁浮屠正抓紧武装。当年小西军一役,铁浮屠巨大的冲击能力,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装备步人甲的重步兵,也挡不住那雷霆万钧的冲击。飞驰而来,人马连在一起的重骑兵,其冲力可用恐怖来形容,就如一柄巨锤,以巨万之力砸过来,势如颇竹……就在他窥视对方军阵的同时,金军也在查看宋军阵形。更巧的是,来的正是完颜活女。只是当他看清宋军所摆的阵,正是最让人头疼的叠阵之后,便没有兴趣再琢磨了,转而打量起几十步外的小股宋军来。
他自然不认识徐卫,也不知道来的是谁,只是很顺理成章的,关注那个穿红色战袍的人来。山林中成长的女真人,目力极佳,能看到几十步外狐狸的眼睛朝哪边转。他发现,这个穿红袍的宋军将领年纪并不大,绝对没有三十岁。虽然神色如常,但看起来格外的威仪,你看他四周的兵将,跟他摆在一起,就算不知情的,也晓得他是最高长官。
如果不知道有徐卫这么一个人物,他可能会暗笑,南朝果然是荒唐,让读书的文人率领部队。这么一个白净面皮的年轻人,怎能指挥虎狼之师?
可一想到徐卫,活女不禁朝身旁的汉官问道:“你是张深的部下,见过紫金虎么?你且看看,那穿红袍的可是他?”
道歉的废话就不说了,看行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