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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三十四章 回家
    此时徐卫意识到,耶律马五极有可能是看穿了他的意图,因此驻兵甘泉观望局势。这样一来,想夺鄜州可就难了。延安已经得到了增援,不管来了多少,自己都不可能真去打延安。马五显然是得知了这个情况,因此才敢放心大胆地停在甘泉。他这是在等水清了,再仔细看看水下到底有什么鱼。
    “大帅,照眼下情况来看,恐怕……”李贯话说一半。
    徐卫不得不点点头,坦承道:“确实如此,本帅倒小看了耶律马五。”
    “卑职不是这个意思。”李贯说道。
    徐卫直视着他,后者思索片刻,直言不讳道:“如果甘泉金军在我军攻打鄜州之际迅速回防。我军夺取鄜州的计划落空是一定的。但卑职担心的还不止于此,卑职是担心王禀。”
    王禀原是太原守将,当初,金军猛攻、围困、诱降,使尽了一切手段,用了大半年的时间,没能从他手里将太原打下来。经此一战,王禀名震河东。并受到西军元老级大将种师中的器重,效命麾下,在种家军中担任要职。这个人的的确确是一员良将、能将、干将,本事在那儿摆着,谁都得承认。但这个人的缺点也很明显,那就是自负,争强好胜之心较他人尤盛。
    他初归麾下,而且是首次带兵独挡一面,建功之心甚切。如果在他全力攻打鄜州之际,甘泉金军杀个回马枪,按常理说,他应该立即撤退。毕竟他手里只有三万余兵马,又要扣城,又要打援,那是不可能的。但以王禀的性格来说,他有可能会冒险一搏。李贯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
    徐卫自然明白这一点,他用这个人,就会考虑他的优点和缺点,尽量扬长避短。用他为正,就是扬长,以张庆为副,就是避短。因此,当李贯担出这个担忧时,他倒并不在意,只说道:“王正臣是个明白人,他知道应该怎么做。”
    李贯闻言,便不再多嘴。徐卫在原地站了半晌,摇了摇头,叹道:“此事若成,收复陕西至少提前个两三年,唉,还真他娘的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罢罢罢,再等两天,装装样子吧。”语气中难掩那一丝惋惜。
    九月十三,战局果然朝有利于女真人的方向发展。王禀在鄜州城下拿出了压箱底的本事,指挥部队全力攻城。开战当天,他就在火器的助威下攻破了鄜州两座瓮城。但守城金军殊死反击,马五又在鄜州经营得法,尽管宋军攻势猛烈,但两天下来,几次打进城门口都被挡回来。
    十三日这一天,收到鄜州告急消息的耶律马五大呼庆幸。就一直觉得紫金虎这回醉翁之意不在酒,果然如此!来不及向延安报告,他立即率部重回鄜州增援。这时候,正是宋金两军胶着之际,王禀立功心切,快打红了眼睛。探听到有金军来增援时,尽管猜到有可能是鄜州金军没有走远,这是来回防了。可他认为,宋军攻势猛烈,照这个程度,再有个一天多的样子,必能取得重大进展。
    因此他决定,让张宪引军前去阻击金军援兵,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拖住对方。但这个时候,陪同王禀前来的张庆极力反对。他认为,既然金军回防,那么再攻城的意义就不大了。就算让你把鄜州城拿下来,又怎样?帅司的兵力,大半都在此处,你是想等对方再来攻城,还是看对方去袭击坊耀两州,又或是长安城?
    两人发生了激烈的争执,王禀甚至说出来他是主将,一切后果由他负责这样的话。但很快他就发现,张庆吴璘等统兵官也和张庆是相同的意见,都反对他的主张,认为这样会把部队陷在鄜州。手底下的统兵官们都这么说了,王禀也无可奈何,只得下令撤军。
    发生在隆兴三年秋天的这场陕西战役,最后以宋金两军平局而告终。金军韩常部入侵环庆,徒劳无功。宋军徐卫部欲图鄜州,也无功而返。战事结束之后,徐卫撤回长安一线,宋金两军又回到了战前的军事分界线。
    娄宿虚惊这一场,一时也不敢再作他想,对于马五数度抗命拖延一事,他也十分识趣地闭口不提。但有件事情他无论如何也回避不了,那就是活女兵败华州,损失惨重,尤其是铁浮屠全军覆没,实在是扎心地痛。在给金国朝廷的上报中,娄宿倒也没有隐瞒,但着重强调宋金两军在华州是打了一个两败俱伤。
    消息传到金国国内,主持军事的粘罕正忙于应付兀术的夺权行动,也无暇顾及陕西。指示娄宿说,暂时不必再发动大的攻势,紧守鄜延,等待命令。
    徐卫回长安以后,也将战况如实上报宣抚处置司。徐绍并不觉得可惜,镇江行在给陕西的指示,是发动一场报复性的攻势,以警示金人在两河更立异姓的作法。徐卫在华州击败活女,兵锋一直抵达黄河岸边,这已经足够向镇江方面交差了。在他的设想里,收复陕西全境,不是一年半载就能办到的事情。本来没抱太大的期望,也就无所谓失望了。反倒是徐卫这回出征,损失破大,阵亡数名中高级将领,徐绍知他不易,在公函中再三抚慰。并通知他,九月底到秦州去一趟,宣抚处置司召集各路帅守,有要事相商。
    徐卫回到长安城后,第一件事情当然是率文武官员前去马府致哀,看望马泰的家属。马泰的遗体护送回长安后,已经暂时被安葬在长安城西北郊。徐绍按惯例,命官府拔出丧葬资费,又派遣徐良代表他亲自来祭奠。同时,上奏镇江行在,表述马泰之功,要求抚恤追赠,凡此种种,自不待言。
    “九哥,我送你回去?”从马府出来,徐卫杨彦情绪都很低落。马二的老爹原是军中的铁匠,马泰娶妻生子后,他也乐得清闲,在家含饴弄孙。方才徐卫率帅司文武官员前去致哀,马父象是已经哭干泪,只是一个劲的摇头叹息。而马母则因为悲伤过度,卧病在床。临出门的时候,马父还拉着徐卫、杨彦、张庆他们三个,说你们四弟兄打小就在一处厮混,马泰如今走了,你们若得空,就来看看。这话听得这兄弟三个差点眼泪没下来。
    “不必了,你新婚燕尔的就出征,还是赶紧回去吧。这几日就在家好生歇歇,把身上的伤养养。”徐卫说道。
    杨彦应了一声,调转马头就要走,徐卫又在背后道:“对了,见着你爹娘,替我问声好。改天我再登门拜访。”
    目送他离开后,众官大多告辞。只留徐卫张庆两个,并鞍而行。马泰阵亡之时,张庆在坊州,当他得知噩耗时,也是五内俱焚。方才看到马家孤儿寡母的,着实让人伤感。虽然朝廷对英烈的遗孀遗孤,都有一套完备的抚恤制度。足可以保证马泰的父母妻儿衣食无忧地过一生,但那只是物质上的。
    “马泰的婆姨还年轻,改嫁是必然的,以后就得他老爹老娘拉扯他那娃了。”张庆叹道。
    徐卫也是神色黯然,低声道:“无妨,有你我这些叔伯在,他们不会吃苦的。他婆姨若是改嫁,孩子自然由祖父母抚养。若是他们有个什么,你我谁不能养?”
    “嗯,我家那口子也还没有生养,真到了那份上,大不了就当是我儿子。”张庆也道。
    “你我倒把心操得远,真到那时候,杨彦只怕比你我抢得快。”徐卫苦笑。
    张庆也露出一丝笑容,两人的马到了岔路口,正要分道时,徐卫忽道:“张三,这回打鄜州虽然无功而返,但也亏得你,才不至于有什么损失,辛苦了。”
    张庆拱拱手道:“职责所在。”语毕,稍作停顿,又补充道“有个事我给大帅提个醒,这回在鄜州,和王禀闹得有些不快。旁人也就罢了,但王禀的个性大帅也清楚。”
    “我心里有数,回吧。”徐卫点头道。
    张庆抱个拳,打马而去。徐卫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又回头眺望了马府一眼,心中不胜嗟叹,这才催动战马不紧不慢地向自家府邸而去。
    他在长安城里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人物,一路上都有人给他打招呼。徐卫归心似箭,有些日子没看到九月,心里怎能不想?
    到了家门口,勒住战马,徐卫突然有点近乡情却起来。在那马背上竟忘了下去,还是看门的老家人见他归来,欢天喜地上来替他牵住缰绳,才唤醒了他。
    跳下马背,徐卫一身戎装,征尘未洗地跨进了家门。老仆先前那一声喊,已经惊动了府里的下人,这时候消息早已传遍。
    丫头老妈子们都出来迎接,徐卫有些晃神,我这家里几时有这么多下人?我记得胡茂昌送我宅子的时候,就三丫环,一门房,一马夫,外加两厨娘。这些人都从哪冒出来的?
    那些下人看他似乎也陌生得紧,一个个只晓得站在路旁,头也不敢抬。胆大的稍稍瞄一眼,见他一身铠甲,腰里还挎着刀,凶神恶煞的模样,也骇得低头不语。
    一阵妇人尖锐的笑声从里面传出来,徐卫一听,不禁眉头一动。果然,笑声未止,已有一妇从花厅里奔过来,边走边打着哈哈。早过而立之年,却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举手投之足之间,都有一股巾帼不让须眉的风范。正是徐卫的亲姐姐,徐秀萍。
    “我说什么来着?弟妹说她早一起床就打喷嚏,我说十有八九是老九要回来了,果不其然吧?”徐秀萍跟阵风似的卷到弟弟面前,接过他手里捧着的头盔,仔细地打量。
    刚才还笑得花枝乱颤,这一看之下,眼睛突然为之一红,心疼道:“兄弟,你一日三餐到底吃是没吃?怎黑瘦成这般模样?”
    徐卫对这个亲姐姐是束手无策,苦笑道:“姐,行军打仗不比在家,有口吃的就吃,赶不上就撑,都这样。”
    刚说完,徐秀萍又象是想起什么事,四处搜索,尖声道:“哎,儿子,人呢?不是整天念叨小舅么?你舅回来了,还不快过来磕头?”
    徐卫这才看到,他那外甥范宜正在花厅的门槛那里躲躲藏藏,只露出半张脸来看他,显得有些畏惧。徐卫一看到他,脸上笑容满面,张开双手唤道:“来,舅父抱!”
    可不知怎地,那孩子象是不认识他了,咬着指头不敢近前。徐卫那个郁闷,因为他还没有子女,因此对这个外甥非常疼爱,今天怎么这副德性?我又不吃人!
    “嗨,想是你穿身铠甲,又带着器械,孩子害怕。来,儿子,别怕,这是小舅,最疼你了。”徐秀萍一边解释,一边呼唤儿子。
    终于,在徐卫坚持不懈地努力诓哄之下,范宜慢腾腾地跨过门槛来。徐卫一把将他抱起,亲了又亲,那胡茬子扎得孩子哇哇乱叫。
    “哎哎哎,行了行了,这么喜欢孩子,自己不知道生一个?”徐秀萍说这话时,眼睛一直往里瞄。徐卫顺着看过去,终于看到了朝也想,晚也思的人儿。
    她永远没有命妇那份飞扬的神采,也从不以锦衣绫罗示人。仍旧穿一身朴素的衣裙,收拾得整整齐齐,脸上不施粉黛,素面朝天。可即便如此,她往那里一站,深刻地解释了什么叫大气,什么叫得体。
    徐卫和她成婚也有几年了,可这会儿居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就只会看着她笑。而九月似乎也高兴得不知道说什么好,瞪着一双凤眼看着朝思暮想的人,脸上既是惊喜又是意外。
    徐秀萍接过儿子,看着弟弟弟妹这副模样,到底是过来人,遂笑道:“你两个不必大眼望小眼,有甚话回房去说,我就不打扰了。小九,看你哪天得空,过来聚聚。”
    她要走,倒把徐卫两口子急了,张九月立时道:“姐姐这是哪里话?官人方才回来,今晚正好团聚,还得把姐夫也请来。”
    徐卫也劝道:“娘子说的是,姐,你不许走,我派个人去请姐夫来。晚上,好生陪他喝几杯。”虽说他这个小舅子当初和姐夫闹得不太愉快,但毕竟是一家人,万事看姐姐面上。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得了。
    “这话怎么说的?堂堂徐大帅出征归来,该是他陪你才对。这样吧,你才回来,你两口子也有些日子没见,好生说说话。我左右无事,回去一趟,晚上再和你姐夫一起过来,行么?”徐秀萍哈哈笑道。
    “如此甚好,也不必等到晚上,姐姐快去快回。”徐卫笑道。
    徐秀萍本想再打趣他几句,但想到小别胜新婚,也就不再聒噪。答应下来后,神秘莫测地说了一句:“弟弟,九月有件喜事要告诉你。”语毕,引着儿子离开了徐府。
    目送姐姐走后,九月转过头来,当触及丈夫的目光时,心里没来由地一甜,手不由自主地就抚上了小腹,露出幸福的笑容。也怪徐卫没经验,愣是什么都没有察觉出来,还情深款款地上前拉起娘子的手,紧紧攥住,小声说道:“娘子,我回来了。”
    张九月双手捧着丈夫的脸,感受着那扎手的胡茬子,不无心疼地说道:“怎瘦成这般模样?气色也不好,眼睛怎么也是红的?没睡好吗?吃过饭没有?还吃还是先洗?”
    徐卫的目光,在看到她的那一刹那,已没有了万军统帅的威仪,全换作了一腔柔情。抓下她的手,握在掌心里,拿到嘴边轻轻地吻着……卧室中,一支黄桶里盛满了热血,袅袅地冒着雾。张九月一支手探到桶里试着水温,另一支手不断地往里加着凉水。徐卫在床前卸下铠甲,又脱下那身臭得能把他自己熏个倒栽葱的衣裳,一看领口袖口,居然能反光了!
    将衣裳一扔,就这么赤条条地走过来,直接跨进桶里。温度适宜的水让全身所有的毛孔都舒展开来,征伐的疲倦在此时一扫而空。徐卫将头埋进水里,憋了好一阵,方才钻出来,用力吐出一口气,大声道:“痛快!”
    张九月满脸含笑地看着丈夫,拿起一块瓜布,轻轻替他搓着背。这早也想,晚也想的人突然就在跟前了,这本是实实在在的事情,可她却感觉有点发晕,不知是真是假。可手指头触摸到他肌肤,感受着那份温暖,却分明是那么地真实。
    徐卫仆在澡桶上,惬意地享受着。带兵在外的时候,满心想着打仗,不觉得怎样。可当真在回到家的时候才发现,家原来是这么好。家,不仅仅是指温暖的浴水,可口的饭菜,思念的妻子,更多的是,是一种氛围。一种没有金戈铁马,没有生死搏杀,没有奇谋诡诈,让人卸下所有的防备,完全放松的氛围。当然,你也可以把这种氛围,叫作幸福。
    “来。”徐卫侧过身,火辣辣的目光直色色地盯着娘子。
    九月抿嘴一笑:“不方便。”
    徐卫突然有些急了,如果没有记错,他上次出征回来,也是正碰上这事!
    “没这么巧吧?又不方便?”徐卫瞪大眼睛道。
    张九月象是在极力忍住笑,指了指自己的肚子。徐卫盯着那肚子看了半晌,心说你今天中午吃的啥?咋吃这么撑?难怪这回回来我觉着你长胖了些呢。
    见他一副二愣子的模样,张九月哭笑不得,把话说得更明一些了:“也不是我方便,是他不方便。”
    徐卫脸上的震惊难以形容,他盯着妻子看了许久,嘴唇动了好几次都没说出话来。良久,方才十分郑重地问道:“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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