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势在必行的,西军若不团结,谈何驱逐北夷?”徐卫点头道。尽管这一段时期,他先后统率的永兴军帅司和秦凤帅司都是和女真人单独作战,且从来败绩,但紫金虎并不认为仅仅靠他就能将女真人赶出去。
徐绍闻言,直视着侄子,似笑非笑地说道:“子昂,此事,你可得全力支持叔父啊。”
徐卫一听这话,心里没来由得一跳。这是怎么说的?你是陕西宣抚处置司使,军政一把手,于公,你是我的直属上司,于私,你又是我叔父,不管按什么道理来说,我都应该遵从你的节制。怎地多此一举地说这么一句?
一念至此,作震惊状:“三叔何此出言?这……”
徐绍哈哈一笑,挥手道:“三叔玩笑罢了,不必当真。这里没有外人,叔父就给你直说了。到陕西以前,我就在考虑如何统一西军的指挥。首先,西军各自为战,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区区陕西一地,就设有六个经略安抚司,此六司之间,互不统属。朝廷本意,是想互相牵制,避免一些麻烦。但如此一来,也就造成了军令不畅,互相推诿的局面。要解决这个问题,就要撤销六路帅司!”
这个倒不难,陕西原本有五路,后增设陕华一路,共计六路。如今,鄜延陕华两路已经被金军占领了,永兴军这一路,也有部分地区沦陷,整合起来肯定比当初的六路来得容易一些。只是,把帅司撤销,你总得有机构来统管军队吧?按这么看来,三叔应该是想合并。
徐卫刚这么想着,就听徐绍道:“我的意思,以陕西目前的情况,宣抚处置司以下,有两到三个统军司就可以了。就此事,我已经上奏镇江行在,并得到批准。重新划分陕西境内我军控制之地区为三个招讨司。即陕西北路,陕西南路,陕西西路。陕北路由原环庆泾原两路合并。陕南路由原秦凤路及耀、坊、宁、邠四州外加京兆一府组成。陕西西路则维持熙河路原有防区不变。”
徐卫虽然猜到三叔的想法是把目前陕西宋军控制的地区重新加以整合,但没料到居然是撤销经略安抚司,重新划分三个招讨司。招讨司他并不陌生,因为他从前就干过招讨副使。招讨这一差遣,权力非常大,遇事若不及上报,可以临机专断,先斩后奏。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招讨使节制辖区内所有文武官员,正经的封疆大吏!
但这好像跟统一指挥的宗旨相违背吧?招讨使什么事都可以自己作主,那还要你宣抚处置使作甚?陕西的事三个招讨使就干完了,不就等于把宣抚处置使架空了么?而且这样一来,更容易造成拥兵自重,跋扈不法的局面!镇江行在那伙人都让江南的暖风吹晕了?能答应这种事?难道三叔另有安排?
“当然,陕西这三个招讨使,和原差遣相比,只取其表。所谓招讨,乃承天子意以讨不法不臣,对女真人来说,是一个威慑。不过招讨使只管军,除自身所领府州外,不干预政事。无便宜行事之权,一切听凭宣抚处置司裁夺。老九,你以为如何?”
“如此一来,机构精简,有利于军令畅通。相对而言,集中了兵权,有利于临敌时迅速作出反应。确系可行之策!”徐卫回答道。这事对他来说,基本上没什么变化,因为他早就管着秦凤一路以及永兴军路部分地区,只不过换个名称而已。尽管徐绍并没有明说,但陕西南路招讨使,舍徐卫其谁?
“嗯,三个招讨司,陕北主守,陕南主攻,陕西西路则作为后备。我估计,你这一仗打下来,女真人得老实一段时间。正好,借此机会,整顿西军。同时,借四川天府之国,储备粮饷。或两三年,或三五年,待陕西政通人和,西军兵强马壮之时,大举反攻,逐北夷出陕西!进而剑指两河!诚若如此,恢复故土可待!不世之功业可望矣!”徐绍信心十足,目光炯炯,显示出超人的雄心!
徐卫起身抱拳:“侄儿愿倾全力襄助叔父!”
“好!老九!徐家这些子侄辈中,你年纪最小,但叔父对你寄予厚……嗨!以你紫金虎今时今日的威望和战功,已经让作叔父的引以为傲了!唉,倒是我那两个不成器的,没法和你比啊。”徐绍笑道。
“三叔过谦了,六哥在叔父左右公干,自是受益良多。五哥屯兵陕州定戎,日前侄儿兵出关中平原时,还得五哥相助。两位哥哥一文一武,俱是人中英杰。”徐卫亦笑。
徐绍摆摆手,没有在这个话题上过多言语。停了片刻,又说道:“除撤销帅司,设招讨司外,整顿西军还涉及一项,便是设立宣抚处置司直属部队。从前,部队都归六个帅司节制,陕西宣抚司虽说统管军政,但真事到临头时,往往手中没有一兵一卒,反受诸路帅守掣肘。当然,这里面也有历史渊源,陕西本地官员对东京派员向来抵触。为了根除这一顽疾,设宣抚处置司直属部队是相当必要的。子昂以为呢?”
这才是重点!
设直属部队,也就是说,宣抚处置使自己手里要有兵。这样一来,对内对外都是一个威慑。看来三叔还真要“玩转”陕西!不过,现在西军都在大哥,自己,以及熙河王倚王大帅手里,三叔自己要统兵,从何而来?还不是从我们三人手里分?我倒是没意见,本来就分了四哥三个军守卫秦凤,大不了这三个军三叔拿去便是。可大哥和熙河王大帅那里就不好说了。分他们的兵,人能愿意么?
别看大哥同样是三叔的侄子,但说句不能摆在台面上的话,自己这一房跟三叔还算比较亲近的。大哥一直跟着大伯在陕西,和两位叔父来往本就少,若不是遇到东京勤王,只怕十来年不见一面也是正常的。而且大哥从行事作风和思维方式,都是一个纯粹的“旧式”西军将领,他们往往把部队看得比地盘还重要。自己是他的亲堂弟,当初他到陕华来替自己守守地盘,以及参加定戎大战,折损了不少。可是,撤走的时候,他可是从自己在定戎训练的乡兵中补充了个够本!
另外还有一件事情,定戎大战爆发之时,自己还没有赶去增援之前,据说,危难之时,泾原军有抛弃友军撤退的迹象。这事自己从来没提,也没往当时的宣抚司捅。但通过这些,不难看出,即便是三叔,恐怕也……“子昂?子昂?”徐绍的连声呼唤,将徐卫从思绪中拉了回来。“怎么?你认为此举不妥么?”
“自然不是,此事确实也有必要,侄儿全力支持。”徐卫正色回答道。
“好!此事待你大哥和熙河王倚到了之后,再细作商量。”徐绍说到这里,站起身来。“这一切若顺利施行,西军面貌必焕然一新!到时,何惧女真北夷?”
正说着,忽听一个声音在外响起:“九弟!九弟!”
徐卫寻声望去,却见是徐六回来了。遂起身上前迎道:“六哥。”
徐良大步上前,一把搂住堂弟肩膀,欣喜道:“华州一战,惊天动地呐!为兄听说,金人有支号称精锐中的精锐,叫甚么‘铁浮屠’的,在你手下全军覆没!了不得!紫金虎真不是白叫的!”
“惭愧惭愧,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惨胜如败啊。”徐卫摇头道。
“哎,胜就是胜,败就是败!你一举荡平关中平原,谁不叫声好?从军卫国,难免有马革裹尸的一天,那是职责所在,你要节哀。为兄本来是打算亲自到前线慰问,只是临时有事耽搁了。对了,你见过四哥没有?”徐良显得异常地亲切,就好像面前站着的,是他从小玩到大的亲弟弟一般。
徐卫似乎也不太习惯,淡淡道:“进城后,安排馆驿,然后去宣抚处置司报到,再后便来拜望三叔三婶,还没来得及。”
“长兄如父,二伯不在了,你事兄嫂要更加尊重才是。爹,对吧?”徐良笑道。
“正应如此,罢了,老九,本想留你吃饭。但于情于理,你都应该去看望你四哥四嫂,就不留你了。”徐绍道。
徐卫听罢,即向叔父堂兄拜辞告别。徐绍命徐六相送,后者一直将徐卫送上马乃止,直到徐卫的身影消失在街头,他才折身返回府中。
“爹,老九是什么态度?”一踏进书房,徐良就开门见山地问道。
徐绍频频点头:“老九倒是懂事,明确表态全力支持。”
“那是,若不是父亲大人提携,九弟也没有今日,他理所当然要全力支持。”徐良笑道。
听了这话,徐绍却严肃起来:“那倒不然,想老九这些年,一直马不停蹄地转战各地,他有今天,说实话我这作叔父的没帮到多少。一是因为官家刻意栽培,二是因为他自己的本事。你不要把什么事都看成理所当然,记住,你这个堂弟不是泛泛之辈,将来,你两兄弟务必要保持一致!明白吗?”
徐良闻言一怔,似乎不明白父亲为什么突然一本正经地说这些,但还是应道:“记住了。”
另一头,徐卫又去看望了兄嫂。多时不见,徐胜和徐王氏见自己兄弟到来,自然是喜出望外。得知他打了胜仗,都替他高兴,又因马泰阵亡,不免几分感伤。当夜,徐胜说什么也要留弟弟在家吃饭留宿,徐卫自然也不推辞。
两兄酒酣耳热之际,徐胜不止一次地提及,三叔很是照顾,老六也时常到家来走动。便连这处宅第,也是徐良亲自安排的,隔三差五常遣人送东送西,叫人好生感动。徐卫只是听着,并不发表任何意见。
次日并无他事,只不过徐卫正式的差遣乃是秦凤帅,免不了和徐胜一道,巡视军营,看望将士。
到了第三日,乃是宣抚处置司召集的最后期限。徐卫刚吃过早饭,姚平仲就来了。那厮整得很客气,说是来拜会徐经略。徐卫却知道,他早早晚晚,是要接熙河帅位的,再加上本来也没有托大的习惯,和他胡吹海侃了一阵。又着重说了一下华州战事,互相交流切磋许久,姚希晏这才告辞离开。
他仁义,徐卫也仁义,亲自送他出门。徐卫因为级别到了的关系,不可能和普通官员一样住厢房,他在馆驿住的是独立院落,门口有亲兵把守。就是姚平仲要来看他,也还要卫兵先通传才行。
可徐卫才送完姚平仲回到房中,就听见外头有人脚步声,而后敲门声响起,一个声音在外道:“徐经略在么?”
徐卫心说,这谁啊?士兵没通传怎么就进来了?到我门口,也不晓得自报家门。遂上前打开门一看,你道是谁?他堂侄,徐严。徐严倒不打紧,徐卫定睛一看,徐大就立在儿子身后。
“大哥!”徐卫惊喜地唤道。
“哈哈!九弟!想煞为兄了!”徐原跨进门来就是一个熊抱。而后用力地拍打着堂弟的肩膀。“还是你行!这厮,差点没打捅到娄宿心窝子里去!叫哥哥好生神往!哈哈!”
徐原一点没变,那嗓门大得跟打雷似的。
徐卫摆摆手:“小事小事,来来来,兄长里面请。徐严,来来来,进来说话。”
徐严跟进来后,作势欲给徐卫磕头,嘴里叫着:“侄儿给叔父问安了。”这头是往下低了,可腿怎么也不弯,就等九叔一句“免了”之后,立即弹直了。
徐大徐九两兄弟坐定,徐严陪着末座。徐原取下幞头,往桌上一扔,问道:“九弟啊,你这一回来龙去脉,给为兄说说?听说甚么‘铁浮屠’让你干得一骑不剩?哎,那‘铁浮屠’跟党项人‘铁鹞子’有区别么?”
徐卫刚跟姚平仲说完,不想翻老黄历,岔开话题道:“这有的是时间讲,大哥,去过三叔府上了?”
提起这个,徐原脸色微变,他来没说什么。徐严就从一旁插话道:“九叔,侄儿多嘴问一句,九叔到叔祖府上之时,宣抚相公可说了什么?”
徐卫心里猜到八九分,但揣着明白装糊涂,皱眉道:“什么说什么?咋回事?”
“嘿嘿,九叔何必明知故问?自然是关于整顿那一档事。”徐严笑道。
徐卫见徐原神情之中有几分不悦,哦了一声:“这事啊,宣抚相公倒是提过。说是打算撤销经略安抚司,设立招讨司。其中,泾原环庆两路,合并为陕西北路招讨司。这招讨使人选,虽未言明,但除了大哥,还有旁人么?”
徐严又插话:“陕西南路,除了九叔,还有谁敢挑这个担子?”
徐卫看他一眼,轻笑一声,没作回应。此时,徐大道:“九弟,这事都好说,还有另外一条。”
“哥哥可是说,要组建宣抚处置司直属部队一事?”徐卫问道。
“就是这事!三叔那意思,摆明了就是说他自己手里要有兵!我就不明白了,这部队在我们弟兄手里他还担心什么?他是我俩亲亲的叔父,我们还能不向着他吗?搞这些有甚用?我泾原一路此前折了不少兵马,现在又接手环庆那个烂摊子,我上哪儿分兵给他?”徐原忿忿不平。
徐卫刚要说话,徐大又道:“老六也是!就跟那儿敲边鼓,打起板!”
徐卫心里一惊,立即问道:“大哥,你跟三叔怎么表的态?”
徐原还没说,徐严又一次插话:“九叔,你怎么表的态?”
徐卫终于火了!这厮怎么这德性?我跟你爹说话,你老插什么嘴?你是你爹发言人啊?自以为是!一个娘生的,差别怎么这么大?
但看到徐大面子,徐卫也没直接训斥他,而是说道:“对了,徐成此番也随我来了秦州,就在馆驿里。你们兄弟多时不见,去看看他吧,让军士带你去。”
徐严显然是个不知趣的人,根本没有要动的意思,还在那儿喋喋不休地说道:“也不急于一时。九叔,这回咱们可得……”
徐原估计是发觉了堂弟有些恼火,立马训斥儿子道:“你懂不懂规矩?我和你九叔说话有你插嘴的份么?你兄弟既来了秦州,你如何不去见?去去去!少聒噪!”
徐严吃这一顿训,这才起身行了个礼,出门而去。他一走,徐原陪了个笑:“九弟,莫跟晚辈一般见识,这厮打小在军营里长大,没个体统,见笑了。”
徐卫说声无妨,又问起他如何表的态。
徐原先没回答,而是诉起苦来:“唉,环庆那摊事着实棘手得紧。全是他娘的曲端旧部,个顶个的花花肠子!搞得我是焦头烂额!这种时候,三叔要来抽兵,这不是让我为难么?不过有啥法?在公,他是宣抚处置使,在私,又是我叔父。我也不能当面回绝了他,只说是情况实在复杂,请宣抚相公体谅。”
“那三叔是怎么说的?”徐卫又问道。
“三叔当时倒也没说什么,只说是让我先去馆驿歇息,事情等到正式商议的时候再说。”徐原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