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泪,有的时候并不代表怯懦。此时,宋军主将的两行热泪恐怕是最恰当的表达方式。两年多以前,在鄜州,那一场令西军背负巨大耻辱和重大损失的伏击,使得这支大宋最精锐的军队很长一段时间抬不起头,喘不过气。数万弟兄埋骨敌境,时至今日,他们的遗骸仍旧在巨大的封土之内!女真人,用筑京观的方式,炫耀战功……西军的统帅,名震两河陕西的紫金虎,在那场战役中,不但自己身负重伤,更失去了无数同生共死的袍泽!他将这场败仗引为毕生耻辱……但是,在今天,在中华文明的发祥地,他的军队,用最直接,最有效的手段,洗刷了过往的耻辱,再次挺直了西军的脊梁!
徐四徐五和吴璘等将打马过来,杨彦匆匆忙忙迎上去。几名西军高级将领面对如此大捷,竟相顾无言。杨大紧紧拉着徐四徐五的手,突然又放开,后退一步,对着他两兄弟深深一揖!这一仗,从朱记关出来的部队首先接战,他们硬是顶住了敌人猛烈的进攻,并抓住时机,全军突进,使得金军左翼兵团一直受到强有力的压制,从战局开始到结束,就没有扳过来!直接指挥部队的两兴安抚司都统制徐洪,居功至伟!
几人环视战场,不禁嗟叹,这一仗打得痛快!憋了两年多的一口恶气,总算是吐了出来!
“杨从义何在?此役大获全胜,可是从他开始!人呢!我要替他向大帅请功!”杨彦大声喊道。
徐洪挥了挥手,抹去脸上的血痕,沉声道:“这个不慌,当务之急,咱们得收拢部队,向东进发才是!”金军大败于凤翔府,突围而出的残部必投京兆而去,现在还不是宋军欢庆胜利的时候!
杨彦闻言道:“五哥莫急,九哥已有安排。那李天王的部队早就沿着渭水南岸向东运动。这会儿只怕早就布置妥当,等着溃军呢。”
“那也得抓紧!收拾收拾,咱们直奔长安!”徐胜喘息道。
杨彦沉默片刻,重重点头道:“好!痛打落水狗!传我将令,留下一部清扫战场,监押俘虏,并向秦州报捷!主力集结,兵发长安!”
秦州,陕西制置司。
徐卫独自一人,坐在他的办公堂里。面前摊着文卷,手中执着毛笔,可这西军总帅早已经走了神,整个人象木头一样,纹丝不动。
综合前线传回来的消息分析,这两天里宋金韩三军主力应该已经开战了吧?也不知情况如何。这一仗,虽然事前经过周密的谋划和布置,但战场上从来没有什么绝对,任何一个细微的差错都有可能导致局势的逆转!
自己身为陕西制置使,不可能再象从前那样亲临一线,这坐等消息的滋味,可真不好受……“制置相公。”一声呼喊,把紫金虎从繁杂的思绪中拉了回来。定眼一看,却是制置司参议军事,刘子羽。再一看,他身后还跟着一人。
见到那人,徐卫放下笔,起身迎上前去,拱手笑道:“这是哪阵风把长官吹来了?”
来的不是旁人,正是官拜川陕宣抚判官的徐六。他一见堂弟还笑得出来,挥手道:“废话少说,情况如何?徐宣抚前几日饭都吃不下,就揪心你这里。”
徐卫对刘子羽使个眼色,后者会意退了出去。而后,他又请堂兄坐下,亲自给他倒上一杯茶,徐六接过,忍不住又问:“老九啊,你倒是说说,到底怎么样了?宣抚司就知道你打算在凤翔动手,现在到底什么情况?”
徐卫抿了一口茶,沉默片刻,摇摇头笑道:“我也不知道。”
徐六一听这话,茶是喝不下去了,把杯子一班,竟坐也坐不安,起身在那堂内来回踱步,嘴里一直啧啧不停。
“这是自鄜州事件以来,西军首次大规模作战,哎呀,不容有失啊。九弟,不瞒你说,不光是徐宣抚忧心,便是为兄,这几日来也是寝食难安。说句不中听的,万一,我是说万一啊,万一有个闪失,那后果……”
语至此处,徐六说不下去。傻子都知道,要是西军再败,陕西保不住就不说了,四川也得给刨亮。整个西部都将在金军铁蹄之下颤抖!
身为西军总帅,全盘负责军事指挥,你说徐卫能不急么?他现在比徐六更焦急地想知道前线的消息,但急也没用!见堂兄跟跳大神似的在面前晃个不停,他宽慰道:“六哥,稍安勿躁,你坐下坐下,晃得我头晕。怎么?兄长这次来,就专门为探听战局?”
徐六坐下之后,两手一摊:“那还能是什么?临走之时,宣抚相公交待了,我的任务就是守着你,一直到结果出来为止。”
徐卫闻言点点头,忽然问道:“六哥,我听说这段时间,宣抚司在往兴元府增兵?怎么回事?”
听他提起这个,徐六倒有些意外,但转念一想。两兴凤洋安抚使王彦,是老九的旧部,这事怎么可能瞒得过他?宣抚司之所以往汉中增兵,就是怕万一西军失利,金军大举进攻时,四川不至于毫无抵挡。
仔细斟酌之后,他也坦诚相告道:“你也不用多心,宣抚司留着一手,以防万一嘛。宣抚司对你一贯是大力支持和绝对信任的。”
“没事,这我能理解,而且也确有必要。这几天我也一直在想,陕西虽有西军坐镇,但蜀口还是需要重兵驻防。我是这么想的,等到时机成熟,两当凤洋安抚司应该升格为经略安抚司。汉中夹在关中平原和成都平原之间,前有南山,后有大巴山,汉中固,则四川固……”
徐六听堂弟侃侃,惊讶之色布满面上,他终于听不下去,打断道:“我说九弟,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琢磨这些鸡毛蒜皮?”
徐卫一愣,随即反驳道:“这怎么是鸡毛蒜皮?有备方能无患……”
“得得得,你少扯这个,我现在也没心情听这些。现在就关心凤翔的战事!其他什么都不值一提!”徐良不耐烦道。
两兄弟正说着,忽见制置司主管机宜张庆风风火火地抢进来。他嘴唇刚一动,便瞥见徐六在场,生生把话吞回去,执礼道:“卑职见过徐判。”
“嗯。”徐六点点头。
“怎么?何事?”徐卫见他匆忙的模样,立即问道。
张庆一张黝黑的面皮上满是激动的神色,手里紧紧攥着一样东西,小声说道:“战,战报!回来了!”
这话一出口,徐六徐九同时起身!两个都想问,却谁也没有说出话来。最后,还是徐卫定了定心神,沉声道:“如何?”
张庆脸上露出笑容,激动得连腔调都变了:“大捷!”
当这两个作梦都想听到的字传入耳里,徐卫面色不改,缓缓落坐下去。而徐六则呆立当场,好一阵之后,他几个大步窜上去,一把抢过银牌,迫不及待地看了起来!
“大捷!果然是大捷!”徐良一面看着战报,一面回头对堂弟喊道。“昨日,金军进入凤翔以后,遣偏师北上攻泾州,行至歧山两塬,遭杨,杨从义部伏击,随后,金军主力跟进。四哥五哥立即提朱记关驻军尾随,杨彦张宪率凤翔主力东进。与金军大战于岐山之阳,最终击溃敌军,斩获无算!此刻,他们又集结部队,兵发长安!”
徐卫闻言后,点头笑道:“不错。”
徐六将那银牌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激动得难以自持:“好!太好了!这一战击溃金军主力,一挽鄜州事件以来的颓势!大快人心呐!”语至此处,停了停,将银牌递到徐卫面前,补充道“老九,这话我也是现在才说。徐宣抚钧旨,若战胜,再加条件允许,则可挥师东进!宣抚司全力支持!”
“这得自然,我会安排。”徐卫应允道。直到此刻,他才拿起那银牌看了看,随即又放下。
徐六盯着他半晌,苦笑道:“徐制置,你一举击溃金军主力,立此大功,怎地……不欢喜?”
“欢喜!当然欢喜!”徐卫笑道。
“你就装吧,为兄还不了解你?信不信,我一出这房门,你保证上窜下跳!”人逢喜事精神爽,徐六早没有先前的紧张,打趣道。
徐卫连连摆手:“不至于,不至于。”
徐良长舒一口气,整个人放松下来,叹道:“罢了,你继续装。本判这就回绵州去!”
“嗯?怎么刚来就走?”徐九吃惊道。
“宣抚司上上下下还等着消息呢。再说了,你挥师东进,不得需要粮饷么?我这就回去替你筹备。总之一句话,你在前头把仗打好,我们在后头全力给你保障。咱们文武团结,共固川陕!走了!”徐良语毕,果真就往外走。
“不是,六哥,你好歹吃完饭再走……”徐卫在后头追道。
“吃甚么饭?你这捷报够我饱一阵了!”徐六说话间,人已奔出二堂去。
紫金虎目送他离开,转身与张庆对视一眼,忽然快步奔回座位,一把捞起那银牌,双手捧定,仔细看了起来。
张庆见状笑道:“还真让徐判给说中了,大帅就是在装。”
徐卫仔细看罢捷报,一声长叹:“不容易啊。”
当然不容易!昔日鄜州惨败,张俊姚平仲赔个精光,他两万兵马几乎全军覆没,自己也身受重伤!这也就罢了,还连累着丢失了宁州耀诸州,京兆一府,那是何等耻辱?这两年多以来,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洗雪前耻。但客观事实却告诉他,经历了鄜州惨败以后,西军至少相当时期以内不要妄谈什么反攻!
但,这天下事有时候就是这么无常。女真人把陕西划给了伪韩,金西路军主力撤出陕西回国,只留下韩常一部驻扎。即便这次金韩联军出兵西进,唱主角的虽然仍旧是金军,但却不是那支在陕西跟西军打了多年交道的劲敌!取而代之的,却是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一个叫赤盏晖的人!
凤翔府的三角防御体系,极大消耗了金韩联军的锐气;泾原军在庆阳府的猛攻,打得张俊没了脾气。这都给胜利奠定了基础。这一次的胜利,不单单是靠虎儿军!这一次的胜利,不再是徐卫个人的独角戏。
这是西军大团结所取得的荣耀!此战,环庆、泾原、秦凤、熙河四个帅司,乃至两兴安抚司都参与其中。在西军的历史上,从来没有哪一次,似此番精诚团结,各忠其职!
如果,这种团结奋进的局面,能继续深化加强,那么不夸张地说,西军足以撑起半壁江山!
歧山之战,西军击溃八万金韩联军。只在歧山战场,西军就斩级万余,生俘金军韩军达七千之众!赤盏晖韩常等金军高级将领率部突围而逃,遭到了选锋马军的死命追杀!从歧山至扶风,金韩联军伏尸四十多里!
眼看着就要跨过武亭河,进入京兆府下的武功境内。灾难再一次降临到他们头上!李成,这个前韩军大将,引一万三千降兵,据武亭河阻击溃师。
刚刚死里逃生,从战场上下来的金韩联军疲惫不堪,毫无士气可言。前有阻击,后有追兵,为了活命,这些溃逃的将士们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去接战。
李成梁兴的部队,在西军面前不是对手,在金军面前当然也不是对手。但面对军心涣散,人无斗志的溃兵,他们却硬了一回。据住武亭河,奋力阻击!不久,杨再兴、李成卫、杜飞虎三将的马军赶到,金韩联军再一次大溃败!逃入京兆府的,连两万都不到!以至于从京兆府境内赶来策应的韩军抵达战场时,也只能跟着溃兵没头没脑地往后跑。
是役,宋军杀敌两万一千余,生俘一万两千,绝大部分是韩军。夺得可供军用的战马一千七百多匹,其他军械铠甲等物资无算!如果再加上北面徐原所取得的成果,那么西军的战绩将更加辉煌!
前线的大败,使得驻长安的伪韩陕西宣抚大使刘豫极度震惊!当他知道西军就追在溃兵后头,即将兵临城下时。他顾不得许多,留下数千韩军守城,自引宣抚司一众文武官员,没等金军回来,就仓皇逃往耀州,并打算经此地,一路北上,投鄜州而去,最终落脚延安。赤盏晖引残部退入京兆,压根也没停留,追随刘豫的脚步,直奔耀州而去。
杨再兴、李成卫、杜飞虎三将一路追杀,追到长安时,杜飞虎建议停下来等待主力。可杨再兴和李成卫二人犯了浑,根本没这打算,继续穷追猛打,杀往耀州。一直追到富平,才因为人困马乏而返。
腊月初九,杨彦徐洪等将引大军兵临长安城下。这里,曾经是陕西的中枢,也曾经是紫金虎的帅府所在。时隔两年有余,当初撤离时的凄凉景象仍旧历历在目,可现在,西军又回来了。
望着巍峨的城墙,将士们不禁感叹,这里曾经是他们为之战斗过的地方。只是当时,他们在城里,敌人在城外。现在,攻守易主,长安坚固的城防,能挡得住西军雷霆之怒么?
杨彦面有倦容,但充满血丝的眼中仍旧发出凌厉的目光!远眺城上的守军,他啐了一口,对身旁徐胜徐洪道:“四哥,五哥,打还是抚?”
徐胜闻言道:“金军韩军大部溃逃,这长安城里量它没多少兵力,没有打的必要。还是招抚吧。能降最好,不降再打。”
徐洪接过话头:“先把阵势摆出来,好叫守军知道,不降就是死!”
杨彦闻听,大声吼道:“去几个人,投书城中,叫那些撮鸟开城投降,可免一死!传令全军,列队准备!倘若攻城,谁把紫金军旗头一个插上城头,算他首功!大帅自有重赏!”
却说此时,长安城里只有韩军三千。当宣抚司撤走,大部队也北上耀州之后,这三千人就战战兢兢,惶惶不安。眼见西军兵临城下,列队准备进攻,更是骇得魂飞天外!
杨彦豪气万丈,跟同袍打赌,如果守军不降,就半天拿下长安城!结果,前往投书招降的人还在半路上飞奔,异常情况就发生了。
“咦?城门怎地开了?”吴璘突然喝道。
众将顺势看去,果见长安西大门缓缓洞开!不会吧?难不成这些个臭鸡蛋烂西瓜还要出城跟我们野战?
再一看,好像还真是那么回事。那吊桥放下之后,从城门洞子里奔出一队又一队的士兵,就在西城外列队。
杨再兴大怒,打马到中军,向杨彦请战道:“杨都统,卑职请一千军,去灭了它!”
徐洪一挥手:“别急!你们看!”
只见那守军阵中,奔出一人,没穿铠甲,没带兵器,一直奔到西军阵前被拦住。不多时,有统兵官将他相至中军。
“小人奉长安守将之命,前来献降,恭请诸位西军长官入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