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作陪的,大概都是嫔妃命妇一类,何书莹算起来年纪也不小了,嫁人没什么稀奇;以何灌的身份地位,她嫁给官员作了命妇也不奇怪;但让张九月没想到的是,何书莹竟然在此时出现在此地!
张皇后问起了她们两姐妹的渊源,张九月拘谨不能答,何书莹遂提起了张父战殁,张母病逝,将表姐张九月寄养于何家,一直到出嫁为止。
皇后听罢,叹道:“何太保夫妇将你抚养成人,又择徐太尉这等佳婿,可谓视如己出。”
九月也只能答道:“皇后之言极是,臣妾不忘姨父姨母养育之恩。”说话间,又稍稍抬头去看表妹,只见何书莹也正在看她,两姐妹目光交错,随即闪开。
皇后赐见完毕后,为了表示对张九月的殊遇,特地在宫中设宴款待。又赐给衣料、首饰、金银等物,九月拜谢出宫,回到馆驿。
另一头,徐卫也在禁中陪皇帝吃了饭出来。在君前奏对时,紫金虎引起了赵谌极大兴趣,他前脚刚离开皇宫,赵谌后脚就对沈择说,助朕大业者,必斯人也!赵谌如此看重,并非没有原因。
首先徐卫是坐镇一方的统帅,他拱卫着西部半壁江山,不管谁当皇帝都不能小视他。
其次,徐卫在几大军事统帅里,年纪最轻,前途不可限量。何灌赵鼎,都已经是年过花甲乃至古稀的老人。赵谌要树立自己在军队中的威信,必假折彦质和徐卫之手。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赵谌认为,徐卫的才能不仅仅体现在军事上。在紫金虎向他当面汇报了川陕宣抚处置司积极开展对夏对辽的外交后,赵谌这个被养在深宫之中的天子才知道,原来我们还有外援可以争取。
但同时,赵谌也非常清楚,徐卫是太上皇一手栽培提拔的武臣。自己即位以后,皇父并没有放弃对朝政的干预和控制,徐绍去世之前,再三提醒自己小心防备。此次徐卫回朝,太上皇一定会想尽方法跟他碰面。所以,在召见徐卫时,赵谌几乎挑明了向徐卫表示,朝廷只有一个。
徐卫此番回朝,本为打探消息。皇帝的话让他敏锐地察觉到,有人对皇位形成威胁,这个威胁就来自于太上皇。
房间内,徐卫正要扒去那一身朝服,张九月坐在桌边,有些恍神。以至于徐卫连唤她几声也没能听见。
“娘子?九月?过来搭把手。”徐卫加重音量唤道。
九月这才如梦方醒,过来替丈夫宽衣,徐卫随口问道:“皇后召见如何?”
“皇后端庄仁慈,几次称赞官人之功,又留为妻在宫中用饭,还赐了许多衣料金银。”张九月答道。
徐卫摘了冠,去了袍,将那几块记满“会议纪要”的笏板放在桌上后,见妻子兴致不高,遂笑问道:“那你怎么还一副不乐意的模样?”
九月过去替他倒了杯茶递到手中,轻声道:“官人,今日皇后召见,许多妃嫔命妇作陪,你猜谁也在其中?”
徐卫抿了口茶,既然老婆这么问,那肯定是自己知道的人。莫非是自己哪位同僚故旧的浑家?结果没等他回答,张九月已经抢先公布了答案:“表妹。”
听到表妹两个字,徐卫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片刻之后,他才恍然道:“你是说书莹?”
九月点了点头:“我进宫之后,谨守规矩,也不敢乱说乱看,先还没注意到她也在场。后来皇后提起时才发现。”
徐卫忽地想起他前一次到镇江行在,有一天正替娘子和姐姐嫂子们买些衣料,撞上个小妇人非要跟自己抢。那小妇人发现自己以后,派人跟着,不久在自己于酒楼用饭之际,就引了何书莹。那次仓促见面,徐卫没太当回事,回陕西以后随口跟九月提了提,也没有在意。
“你姨父如今是荆湖宣抚,官拜太保,书莹自然嫁得好人家,作为命妇陪同皇后,没什么稀奇。”徐卫道。
看着丈夫满不在乎的模样,九月似乎也觉得自己多虑了。诚然,当年丈夫行走于何府时,表妹书莹好像对他倾心,否则也不会企图编造谎言,说自己已许人家。但自己如愿嫁给了徐卫,并且事情已经过去十多年,现在书莹也已经成了家,肯定也已经为人母,还有什么可担忧的?
想到这里,心中释然,笑道:“确实没什么稀奇的。”
“哎,她嫁给谁了?你姨父当年待我不薄,此番入朝经过荆湖时也没去看他。不如你去和书莹聚聚?”徐卫建议道。
张九月一时不语,因为当时皇后召见,那是何等隆重之事?她不可能去问,表妹你嫁给谁了?
“当时场面,也不容去问,所以并不晓得。”九月答道。
徐卫思索片刻,道:“那这样,既然我俩都回朝,不如去拜你姨母?”何灌虽然在荆湖作宣抚使,但他的家室还安置在杭州,折彦质亦然,徐卫还准备抽空去拜见西军前辈折可求。
张九月不说话,徐卫见状,心中明了,劝道:“知道你姨母当初对你不好。不过娘子,如今你是二品命妇,作为边帅家属还朝,很多眼睛都盯着你我夫妻。大家都知道你是何太保府上长大成人的,如果回朝而不去拜望,人家要说闲话,言官也自有议论。权当走个过场,从带来的礼物中挑选一些,你我夫妇到何府去会一会,说几句就走。”
九月挨着丈夫坐下来,柔声道:“她虽待我不好,但我始终寄她篱下多年,去看看也应该。不过,是不是该先去拜见三婶?”
提起这个,徐卫脸上一沉。三叔去世,自己作为亲亲侄子,也没能见到他老人家最后一面。回到行朝这么几天,连婶娘也没去拜望,实是不该。
“现在徐家的长辈,就只剩下一个三婶,原来在大名府还有个姑母的,听说也去了。这样,左右官家皇后也都召见了,你收拾收拾,一会儿就去看三婶吧。”徐卫叹道。
“好,我这就准备。”张九月应道。随即吩咐仆人准备礼物,又去街上采买香烛祭品,准备上坟,这些是徐卫这个汉子绝对想不周到的。
徐府是皇帝所赐,就在杭州城中心地带,距离皇宫和馆驿都不远。徐卫夫妇二人坐了车,携了礼物,带了仆从至徐府门前。徐九还下了车,又接了老婆,投府门而去。
想当年,徐卫头一次到东京,去三叔徐绍府上拜望。还被门人奚落鄙视了一顿,而这一回,他刚下车,徐府的门人就注意到了他。
等到他夫妻两个携手登阶而上时,门人大呼:“九官人回来了!”
徐茂、徐彰、徐绍三兄弟虽然分隔异地,却不曾分家,连子侄们的排行也是从长房排起。再加上徐绍对徐九又极为看重,因此这徐府的下人们也没谁当他是客。
门人的呼喊,早惊动了府里的徐家人。仆人们争相而出,来拜徐卫,等到了正堂上,居家守丧的徐良也出来了。
“得知你要入朝觐见,家里都给你腾了院子,怎不回来住?”徐良一身素服,面容平静,不过徐卫注意到他清瘦了不少,丧父的打击对他不可谓不大。
徐卫后退一步,给他行了一礼,张九月也屈膝一福。徐良默默点头,他知道堂弟的心意。
“哥哥,请婶娘上堂,容侄儿侄媳一拜。”徐卫沉声道。
话刚说完,便见两名仆妇搀扶着徐太夫人从后堂颤颤巍巍出来,一边走,一边喊:“小九啊,小九。”
徐卫和张九月都快步迎上去,抓了婶娘的手唤道:“三婶,侄儿在这。”
太夫人握着他夫妇的手,声音还是挺高:“我的儿,你六哥说你回朝多日,怎不回家来啊?”
徐卫发现,三婶不止说话嗓门大,眼睛好像也不对头,他诧异地看向徐六,后者指了指耳朵,又指了指眼睛,示意老母又聋又瞎。
徐九伸过头去,在徐母耳朵边上大声道:“婶娘!侄儿侄媳这不是来看望你老人家了么?”
“好!好啊!还记得我这个婶娘!”徐母说着说着,浑浊的眼中泛出了泪光。
徐卫请徐母堂上坐,和娘子一起大礼参拜,三拜毕,徐六过来扶了堂弟,他浑家也扶了九月。徐母高声唤道:“我的儿,快些过来。”
徐卫如言过去,徐太夫人拉他在自己身旁坐下,说道:“你三叔走时,婶娘哭瞎了这眼睛,要不然也该好好看看你。你三叔总念,说子侄辈里数你争气,说你逐走了女真人,收了关中。去世之前都还说想见见你,可惜啊……”
老夫人说得伤心处,为之涕下,左右也莫不伤感。徐良在旁边小声提醒堂弟,说母亲身体不好,不要惹她难过。张九月一听,马上把话题岔开,说此次到行在,给婶娘和姑嫂们带了些薄礼,请徐太夫人到后堂去看,这才将徐母的注意力转移开来。
“这些事,我们男人就还真不如妇道。”徐六目送母亲离开后叹道。
徐卫轻笑一声,坐了下来,问道:“六哥,稍后我们想去三叔坟上祭拜。”
“都这个时辰了,明天去吧,要不又惹得娘伤心。”徐六道。
徐卫也不勉强,徐六问起面君之事,徐九大略说了一下,又反问徐六。
“我回来行在之后,父亲已经下葬。官家亲自召见,问我川陕之事,颇多嘉奖之辞。”
“圣上有留兄长在行朝的意思么?”徐卫比较关心这个。毫不讳言,紫金虎现在的目标就是川陕宣抚处置使,这个代表着川陕两地最高行政军事大权的差遣。若只在川陕看,他的竞争对手有两个。一个是王庶,一个是徐良,其他的都不够资格。
王庶快到七十岁了,离致仕年限已经不远,很难阻挡徐九上位。徐良这个对手严格说起来还是比较强劲的。他有在中央任职的经历,尽管级别不高,又在地方上历练多年,经验丰富,再加上三叔徐绍的加持,他升上去还是有一定的可能。
如果他能借此次回行在守丧之机,获得皇帝的器重,从而留在中央。那么徐卫就少一个对手,只要上头不从中央派出,不从别地调派,那么川陕最高长官就只有他了。以二府文臣充任宣抚的规定已经被打破,何灌赵鼎都以武职而领宣抚事。
“这个不好猜度,不过……”徐六沉吟。
“什么?”徐卫追问道。
“朝中部分先父的故旧,有这个呼声。许枢密当面找过我,说是让我别回陕西了,就留在行朝,等到有机会,他自然会向官家进言。除他之外,中书门下,台谏,西府都有些前辈支持。”徐六道。
徐卫听到这里,频频点头:“看来在三叔给兄长打好了铺垫,弟等着哥哥上台执政的那一天。”
“现在说这个还早。”徐六摆摆手。“朝中也有人想让我回陕西。”
“谁?”徐卫眉头一皱。
“黄潜善你不陌生吧?”徐六问道。
徐卫点点头,说起来,黄潜善跟他的关系还是不错的。当年,黄潜善是夏津知县,属于时管西府的蔡攸一党,拉拔过徐卫。后来黄潜善到中枢,徐卫也在东京领兵,来往不断。再后来,黄潜善趋向于主和,并且作了副相,徐卫身在陕西,这才断了联系。
徐绍联合朱胜非、许翰、秦桧发动政变,迫赵桓退位,清洗耿南仲一党。黄潜善作为耿南仲副手,被贬出中央,担任地方长官。这事,徐卫有所耳闻。怎么?黄潜善回朝了?
“万俟卨你也知道吧?”徐六又问。
紫金虎的眉头越发紧锁,万俟卨他更不陌生。他到陕西时,万俟卨就是陕西的提点刑狱,其人经历数次劝过李纲,让李纲不要太过信任自己。这厮难道也出山了?不对吧,这两个家伙都被三叔扫地出门,赶出中央的,他们是耿南仲一伙,属于太上皇的死党心腹,怎么可能有机会重回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