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职已就此事上报帅司,近几日,对方频频出动袭扰劫掠。猫牛城中只有守卒一千三百余人,卑职遂命闭城坚守,以待援军。不想,宣抚相公与经略相公竟……”
说到这里,众人总算是明白段城主为何那般惊恐了。试想,不光熙河帅姚平仲,甚至连整个陕西的统帅徐卫都到了猫牛城,而此时这座城正面临危险,段城主怎能不惊?怎能不怕?要是这两位长官有什么闪失,他担不起这个责任。
姚平仲沉默了,那张宽脸上阴晴不定,突然回过身来,抱拳道:“太尉,请火速离开此地,前往……”
话没说完,忽然听得隐隐传来闷雷之声,在场的哪个不是身经百战?一听这声音心里就雪亮,那不是打雷,那是隆隆马蹄声!果然,城上守卒马上就喊声一片,都呼敌袭!段城主顾不得长官,拔腿就往城上跑。徐卫姚平仲紧随其后,一旦登上城头,众人不禁为面前的景象所震惊!
只见猫牛城的西北东北两面,无数兵马如潮水一般涌来,滚滚蹄声越来越响,最后竟如雷鸣一般!那些马背上的骑士发出尖锐的呼啸,密密麻麻的步兵从两面向城池压来!
姚平仲脸色大变!他是将家子,姚家在熙河的声威,不输徐家在泾原,哪怕猝然遇敌他也丝毫不惧。可问题是,这回有徐宣抚在!对方突然来攻,倘若有个好歹,这事恐怕将震动内外!一把扯过先前唤门的战将,小太尉沉声道:“你骑本帅战马,马上赶往州城调后来援!快!”
战将一抱拳,正待要走,又被他一把扯回来:“告诉他们!宣抚相公在此!谁敢迟延,军法不容!”
徐卫立马截断:“不!你只需调兵,不必提我!”
姚平仲虽不明原因,但徐卫既然发了话,他也不能违抗。冲部将一点头,后者疾奔下城去,骑了姚平仲的良驹,大呼着冲向城外!
与此同时,城外敌兵越聚越多,草草一看,恐怕有数千之多!姚平仲又急又恼,忍不住对徐卫道:“宣抚相公,请入城暂避,卑职无论如何当保相公万全!”
徐卫还没来得及回话,忽见那人潮之中,一面大旗徐徐前移。旗上写的什么也看不仔细,反正大旗一到,士兵们纷纷避让。至阵前,方才看到,那旗下有数人都披挂整齐,正冲城上指指点点。
段城主奔走四面,布置任务。守卒全部上城准备作战。就在此时,那大旗下有一人策马出阵,直冲城下奔来。
至护城壕前方勒停战马,倒也不急,左右打量城上情况,视箭簇如无物,大声喊着什么。姚平仲好像通些羌人语言,越听脸色越难看,最后一拳击在城墙上,骂道:“西贼猖狂!”
“他说什么?”张庆问道。
“他说,因为我们拒绝借粮,他们城主亲自引军来取,给我军最后一次机会,足额借出粮食牛羊便罢,如若不然,哼。”姚平仲切齿道。
那段城主匆匆赶来,凭城喊话,城下敌将听罢,调转马头就走。徐卫见状,回首对张庆和姚平仲道:“走吧。”
当三人下城时,已听得城外呼声震天,想是那仁多泉城的城主在激励士气,准备扣城。
“卫队留下来,如有必要就上城防守。”徐卫镇定自若。像这种场面,他经历得太多了,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畏惧。再说了,以他对城防的了解,这猫牛城虽然不大,但极其坚固,一千余守卒可以应付一时。而且,州城离这里不过数十里远,等不到下午,援兵就该到了。只是,他反而担心援兵来得太快,那样的话出动必然仓促,对方兵力占优势,打起来要吃亏。
城中军官将他们一行引往衙门,姚平仲一路上一言不发,面色凝重。他越想越后悔,自己怎么就非要请徐宣抚来视察熙河?无非就是为了争取政策支持,现在倒好,撞上这等事!
像猫牛城这种城池,它诞生之日时就是作军事用途的,因此城中的格局也非常简单。营房、校场、马厩、作坊、衙门。这里几乎不存在民居,因为城中居民,差不多都是士卒。
到了衙门,也寒酸得紧,就前面一座公堂,连花厅都没。后头就是城主的住所,前后加起来,也不过五六间房。官兵们都上城作战去了,衙门里显得空空荡荡。他们三人寻了一间房坐下,奔走多时,腹中饥渴,好在随身携带有干粮酒水。便叫卫士架了锅,把馍掰碎了合着肉干一起煮。
姚平仲还是显得很忧心,不时倾听动静,徐卫见状道:“行了,仗该怎么打下面的人知道,你也不必忧虑。”
“是。”姚平仲应了一声,却还是放心不下来。
张庆此时问道:“姚经略,这仁多泉城是甚么所在?”
听他这么一问,姚平仲才将心收回来,答道:“当年童贯为帅,攻夏拓边。时任熙河帅的刘法,还有秦凤帅刘仲武奉命率十万步军进攻党项人控制的仁多泉城。那城在此西北不足百里外,控扼险要,易守难攻。城破之后,刘法因恼怒守军顽强,下令屠城,将城中民兵杀尽,此城遂为我有。金人南寇,熙河军奉诏勤王,党项人趁熙河防备空虚接连袭击边界,攻占多处城池堡垒,仁多泉城就是在当时得而复失。王倚王经略作熙河帅时,夺回了部分城池堡垒,但仁多泉城一直未复。”
“那盘据仁多泉城的是党项人么?”张庆又问。
“不是,仁多泉城及其周边地带,是由六谷蕃部的一支控制的。六谷吐蕃被党项人攻灭以后,大部臣服西夏,少部转投河湟吐蕃,也就是现在熙河境内的羌人。现在仁多泉城的城主,是从前六谷之一的阳妃谷吐蕃首领的后人,名叫彝生者龙,他受夏主委派,率部坐镇仁多泉城,麾下数万帐,有精兵两万余,王经略曾经派兵取过,但大败而回。卑职帅熙河,也曾想收复此地,只是为金贼所累,这才……”
张庆听得头大,虽然他是陕西的官员,但对于党项、吐蕃、大宋之间的历史实在了解不多。当下问道:“这么说,那仁多泉城的吐蕃人,跟熙河的吐蕃是一家?”
“是,不过吐蕃早就崩溃了,各自为政,互不统属。六谷吐蕃被西夏攻灭,河湟吐蕃也曾经反复于宋夏之间,所以神宗皇帝才下决心将河湟吐蕃收服,建立州县,置熙河一路。”姚平仲道。
“不是说河湟吐蕃世世代代忠于大宋么?”张庆疑惑道。
姚平仲一声苦笑,徐卫插话道:“对内宣传,都这么说。”
“宣抚相公一语中的,不过这些年经过王经略和卑职的弹压,熙河境内的吐蕃倒罕有反叛骚乱的事情发生。这次仁多泉城的西贼来攻,确实是个意外。”姚平仲解释道。
士兵煮好了饭食,端进来给三人,刚吃几口便听到城外喊杀声四起,想是已经开始攻城。
“吃,那个,把我酒拿来。”徐卫随口道。
见他如此淡定,姚平仲倒也不慌了。张庆扒几口饭食,接过徐卫递过来的酒喝一口,道:“如今陕西和西夏缓和关系,双方只谈买卖,不起兵戈。彝生者龙此次来犯,恐怕也不为夏主所容。等此间事毕,制置司可派人跟党项交涉,杜绝此类……”
“张机宜有所不知,那厮盘踞仁多泉城一带十数年,根基极厚。这么说吧,只要他不举兵反叛,夏主不会把他怎么样。青面夜叉知道么?就是李世辅领兵平定的那位?青面夜叉在边境上为祸多年,夏军都拿他没办法,可他就是不敢招惹彝生者龙。”姚平仲道。
徐卫一边大嚼,一边问道:“那你敢么?”
小太尉一愣:“卑职倒不惧他,只是如今相公极力拉拢西夏,若熙河军大举进攻,恐怕于两国有妨。”
“你能明白这一点,很好。眼下,我们西军的策略,就是利用夏金之间的矛盾,拉拢党项人,再联络契丹人,共同来对付女真人。边界上这种冲突,不要影响大局。尽快把它解决下来。”徐卫道。
姚平仲摇了摇头:“相公,这都兵戎相见了,想解决……”
“他不是借粮么?给他就是。”徐卫漫不经心。
张庆一抬头:“这可不是上策,给了他粮,他反倒以为西军畏惧。今年给了,明年又来,几时是个头?”
徐卫轻笑道:“所以说,要先打,再给。等将对方击退之后,你们熙河帅司出面跟那,叫什么?”
“彝生者龙,他们可能跟者龙族联过姻,所以取这名字。”姚平仲道。
“嗯,跟他谈谈,他要的粮食和牛羊可以给他。此外,制置司也派人跟党项交涉,让夏主约束仁多泉城。他如果懂事,最好就此收手,如果继续这么搞……”徐卫脸上的神情渐渐阴沉。
激战仍在继续,那仁多泉城的城主发兵万余来攻猫牛城。宋军虽只千余众,却都是百战余生之辈,凭借坚城防守,使得羌兵无法攻破。
下午时分,从西宁州城开来的援兵两千赶到,冲破夏军的阻击,从南门进城,使得城中守备力量大大增强。
夏军仍不松懈,继续猛攻。并就地取材,建造了不少攻城器械。打到黄昏,城池纹丝不动,夏军留下数百具尸体后撤扎营。有人建议徐卫等制置司官员趁机出城离开,但因为风险太大而没能成行。
次日,从附近州县堡寨赶来的援兵陆续到达猫牛城,宋军兵力达到五千余。据报,熙河帅司派出的一支四千人的精兵也正在途中。
姚平仲向徐卫请示,打算出城接战。徐卫以此来只为视察的理由,不干涉指挥,姚平仲遂亲率四千猛士出城,与敌接战。徐卫和张庆就在城上观望,只见两军对阵,基本上看不到西军在关中作战时严密的阵形。但两军士卒都有高度决死的勇气,往往反复冲杀,哪怕阵形散乱,也鲜有士卒溃散逃跑。这正是羌兵剽悍之所在!
“看到没有,那个,阵里戴大面的那厮。”张庆手指混战成一团的两军乱阵喊道。
“谁?哪个?”徐卫找了半天不知道他在说谁。
“嗨,执大刀戴面具那个!一件红袍!看到没?我注意他许久,这厮来回冲了三次,至少手杀十数人了。”张庆说道。
听他这么说,徐卫也开始留意。别说,那厮戴个面目,虽有装神弄鬼之嫌,但武艺确实不错,一柄大刀上下翻飞,即便被围也能安然突出。他戴个大面干什么?莫非跟本朝名臣狄青一样,壮壮声势?还是说,学历史上那兰陵王?
“不好!那厮奔姚经略去了!”旁边有人突然叫道。
徐卫看得仔细,那戴大面的敌将不断砍翻士卒,他正前方一员战将,不是小太尉是谁?姚平仲铠甲鲜明,目标有些明显,正在乱军中杀得性起,丝毫没注意有人正砍翻士卒,接近了他!
众人都捏把汗,猛然看到那敌将挥起砍刀,劈头向小太尉砍去!真个有如神助,姚平仲几乎在同时挥出一刀格挡住!两人立即分开,仅眨眼之间,又挥刀猛攻!
要知道,姚平仲出生将门,别的不说,那武艺绝对是超群绝伦的级别。可跟敌将战十数合,估计刀都砍卷了,也没分出个高下来。
就在此时,宋军似乎有些抵挡不住,不断有士兵后退,冲散了两人。不一会,宋军阵中响起号角声,全军开始后撤。城上段洪也下令弓弩手准备发射,以阻击敌人追杀。
“太尉!”解下铠甲,浑身湿透的姚平仲大步窜上城来,气喘如牛。他俯下身,撑着膝盖喘了好一会儿,才道“敌军势众,卑职恐力有不逮,因此暂撤。”
徐卫点点头,没有发表评论。老实说,夏军确实人多势众,至少两倍于平仲。但小太尉也有些轻敌,似乎想在自己面前耍耍威风,所以打得很猛,完全没有把弓弩的威力发挥出来,就开始猛冲猛打了。
“娘的!遇上一执刀大面之将,端得是了得!”姚平仲见徐卫表情,赶紧把话题岔开。
“看到了,那厮好手段,至少杀我士卒十数人!”张庆道。
“彝生者龙有三子,都是武艺精熟之辈,估计那就是其中之一。”姚平仲一边说着,一边眺望城外,只见夏军也缓缓撤走。
接连两日,夏军都来挑战,姚平仲只是半门不出。至第三日,由熙河帅司直接派出的四千精兵赶到猫牛城救援,小太尉这下有了底气,打算出城决战。可夏军也收到了消息,一撤五十里,气得小太尉破口大骂,当时就要引军去追。上下都劝他小心有诈,这才消停。
这一日,眼见猫牛城危机解除,徐卫自然没有留下的道理。此间自有前线将领指挥,不需要他干什么,遂和张庆一道,引卫队准备回秦州,姚平仲却坚持要留下来。
城中衙门口,徐卫的卫队士兵已经全部上马。段城主以及一班将校都守在门外,等着恭送。
不一阵,在姚平仲陪同下,徐卫和张庆两人从衙门出来。徐宣抚好像还在叮嘱姚经略什么,只见小太尉频频点头。
“好,就这么地吧,此间事了,就马上上报制置司。”徐卫吩咐道。
“相公放心,卑职一定听从相公安排,解决此事。”姚平仲说罢,躬身一礼“宣抚相公,张机宜,一路好走。”
徐卫张庆跨上马去,段城主等人在道旁俯首施礼相送。
人马刚走到城门口,就听城上士卒大喊:“夏军使者至!”
夏军使者?听到这个,徐卫勒住了战马。夏军主动派使者来?这却是为何?姚平仲和段城主追上来,都看向徐卫,紫金虎道:“你们自己作主。”
小太尉略一思索,即道:“让他们进来!”
城门开处,只见数骑缓缓奔入,都是羌人装扮。长袍长袖,不过长袍只包住半边肩膀,结着多条辫子,盘在头上,颇有些后世藏人的风格。其中有一人,引起了徐卫的注意,正目不转睛地看他时,对方也扭过头来,扫视着徐卫这一行。当目光落在紫金虎身上,对方眼中分明露出一丝不同寻常的光芒。
段城主迎上去,用羌语说了几句什么,对方四人都下得马来,面对姚平仲抚胸行礼。小太尉面无表情,马马虎虎地还了个礼,也说了几句。徐卫和张庆两个根本听不懂,只能干瞪眼。
双方说了好一阵,姚平仲一侧身,伸手作请势,那四人昂首挺胸,往衙门方向而去。
张庆见状,问道:“相公,咱们走,还是不走?”
徐卫还在注意方才看他的那人,从背影看,这人跟其他三个好像不太一样,甚至跟这满道上人的人都不一样。
嘴角一扬,徐卫脸上突然出现一丝笑容:“别急,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