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扩不自觉地露出一丝笑容,看着徐卫半晌说不出话来,良久,方才徐徐道:“若太尉支持他,恐怕就只有天知道了。”
徐卫吸了口气,转身在案桌里取出一张地图,将那些公文器具一把推开,平铺在案上。却是一张宋夏边境地图,是当年横山大战以后,西军绘制的。所以,现在这地图上还可以清楚地看到,似洪州、宥州、盐州这些地方,全部都标记为大宋领土,整个横山尽入西军之手。只是,后来宋金开战,党项人趁此机会逐步蚕食西军占领的土地,夺回了横山半壁。着实令人可惜。
“你看,萧合达在夏州起兵,陷了石银二州,也就是说鄜延北部的土地,他都控制了。现在,麟府路和晋宁军的夏军被挤在宋、金、萧合达三方之间,进退两难。此刻,据说萧合达集兵去攻西平府。可能,他是想兵贵神速,出其不意地攻击夏都中枢所在,也可能是顾忌西军,所以毗邻延安府的洪州和龙州两地,他都没有动,麟府丰三州和晋宁军也没有管。”徐卫详尽地分析,马扩连连点头。
“这种百年难遇的机会,我们绝不能放过。我准备命令徐洪,先把麟府路和晋宁军在黄河以西的土地给我夺回来!”徐卫说罢,这才问马扩,你以为如何?
马扩并没有盲目地赞同,他盯着地图看了半晌,作难道:“太尉,有句话卑职说在前头,太尉别怪卑职泼冷水。”
“没事,你但说无妨。”徐卫点头道。
“不管西军作何反应,在此之前,有一件事必须考虑。那就是和党项的关系。诚然,从这回党项人的所作所为,双方基本谈不上什么交情了。但太尉真的决定撕破脸皮?”马扩提醒道。
徐卫想了想,摇头道:“不瞒子充兄,最近我一直在反思。结好西夏的策略是不是太一厢情愿。党项人国小力弱,他的生存之道就是抱大腿。很明显,在他们看来,女真人的大腿比我们粗。所以,就不难理解,纵使党项人对女真人有种种不满,可事到临头,他们还是选择站在女真人一边。”
“此番萧合达叛乱,如果没有别国干涉,我也估计他蹦哒不了几天。但如果,西军在中间插一手,党项人一定会焦头烂额!等到我们腰杆硬的时候,他们自然知道该抱谁的大腿。而到了那时,让不让他抱,又是另外一回事。”徐卫冷笑道。
马扩听得极仔细,听完之后,也暂时没有发表意见。他斟酌许久,才道:“太尉要想清楚,这是两面树敌的事情。此前,西夏虽然对金称臣,但从来没有对陕西发动过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如果此番我们……”
“子充何故聪明一世,糊涂一时?首先,宋金开战以后,党项人侵蚀我多少领土?其次,西夏是没有对陕西发动过大规模的军事行动,问题在于,它有那个能力么?给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还真不怕他报复!”
“卑职说两面树敌,不是担心西夏报复……”马扩小声道。
徐卫立马会意,对方是怕杭州行朝的人有话说。遂笑得:“这点你大可放心!”
马扩见他如此自信,也不再犹豫,点头道:“那卑职就没有什么顾虑的了,但是我们必须得弄清楚目的,不能为了搅局而搅局。没有好处的事,咱不干。”
徐卫闻言大笑:“真金玉良言也!不错!我告诉你,第一个目的,就是夺取麟府路……”
“恕卑职直言。麟府丰三州,其所处位置夹在金夏之间,孤悬于外,得来容易,守住却难。”马扩打断了他的话。
“别急!这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让环庆刘光世出兵夺取洪州和龙州。现在,萧合达已经拿下盐州,往攻西平府,这两州夹在叛军和西军之间,取之较易。”徐卫道。
马扩眉头一皱:“太尉是想把萧合达逼回来?”
徐卫似笑非笑:“怎么这么说?”
“我军攻洪龙二州,就是在他后院起兵戈,他怎能不惧?只怕会火速回来。”马扩道。
徐卫一拍桌子:“我正有此心!西平府与夏都相距不过百余里,保守地说,这一地区至少集结了夏军的一半。萧合达若攻此处,必败无疑。我不能让他败,我得留着他有用。到时候,无论是萧合达,还是李仁孝,都得看西军的脸色!”
马扩抱着膀子,突然明白为什么徐太尉如此自信了,他盯着地图道:“如果顺利的话,可能还有另外一个意想不到的作用。”
“哦?愿闻其详。”徐卫请教道。
马扩将目光从地图上收回,答道:“此时,金军正大举进攻襄汉。若西军染指党项乱局,女真人不可能不知道。一旦前线金军得知此消息,还能安心夺取襄汉么?襄汉之危一解,朝廷当然不会有什么话说!”
徐卫闻言故意道:“西夏乱是党项人自己的事,与女真人何干?虽说名份上是君臣,可这两家暗地里可处得不怎么样。”
马扩知道徐卫是明知故问,轻笑道:“这场叛乱,女真人或许可以不放在心上,但西军进驻麟府路,他们总不能熟视无睹吧?”麟府丰三州和晋宁军,行政上归河东,党项人之所以对这个地方梦寐以求,就是因为这里是他们进攻河东的出口。现在河东在谁手里?女真人手里。一旦西军占据此地,等于是得到了除蒲津关浮桥之外的第二个进攻河东的途径。麟府路如果握在西军手里,那么对河东重镇太原,都将是一个威胁!更重要的是,得了麟府路,等于直接将一支旗插到女真人的家门口,燕云十六州!
试想,如此严重的变故,兀术岂能坐视不理?燕云十六州的金军精锐,都已经被他带到中原去,一旦徐卫设想成为现实,燕京恐将又是一场地震!
“知我者,子充也!”徐卫赞道。
“但太尉还是没有解答卑职的疑惑。麟府路孤悬,取易守难,怎么办?”马扩问道。
“这就是为什么要逼萧合达回来的原因。只要他不倒,麟府路就有屏障,至少不必担心党项人会举兵来攻。至于女真人,哼哼,你应该知道麟府丰三州的地势吧?这么说,只要延安府控制在我军手里,麟府路没有任何问题!”徐卫洪声说道。延安,就是麟府路的后方。
“那太尉是要扶持萧合达了?”马扩问道。
“有什么不可以?”徐卫昂然道。
马扩许久无言,最终,抱拳一礼:“太尉立萧合达牵制党项,以麟府路牵制女真,若果能成事,非但襄汉得保,金军在解决这个问题以前,恐怕再不敢南下。”
徐卫一笑:“那你愿意代表宣抚处置司去一趟麟延么?”
十月上旬,徐卫命宣抚处置司参谋军事马扩代表他前往鄜延,与徐洪一道措置事务。马扩前脚一走,又一个消息传来。此前的地震,川陕两地只是受到波及,震中是在西夏境内!具体是西夏的哪里还不得而知,但徐卫判断,以地震的强度,以及西夏的领土范围,不管震在哪里,都够党项人受的了!
他却不知道,这场地震,震中恰好就在西夏的都城“兴庆府”!后来的史书中对于这场地震,记载得明明白白。“兴州地震,逾月不止”《宋史夏国传》卷四六八。他穿越过来,就算能改变人事,能改变局势,却不能改变大自然!
这一回,西夏可谓雪上加霜!发生重大叛乱不说,又遇上大地震!徐卫很想本着人道主义精神,本着悲天悯人的情怀,对西夏人民抱以同情。可老实说,他又忍不住有些欢喜……不说西北风云突变,却说兀术在襄汉围了襄阳城,击败何灌大军,夺取荆门和郢州,又重兵围攻岳飞防守的随州城。神武后军遭受的重大损失,引起了杭州行朝的震恐!舆论汹汹,都指向汾阳郡王折彦质!赵谌派出已经致仕退休的折可求,携带诏书前往淮西,催促折仲古进兵驰援。
折可求是沙场老将,本来卸甲归园,满以为可以过上安生日子。却不料还摊上这件差事,又推脱不得,只能带着天子诏命火速赶往淮西。折家的情况比较特殊,折可求虽然是老子,但谁叫折彦质出身将门,居然考中了正经的进士?考中进士也就算了,偏偏靖康年间,他入京勤王,一眼就被赵桓相中。于是乎,就被当成亲信心腹来培养,早早地作到了二府长官。现在更晋爵郡王,普天之下,在世的人中,异姓为王者,只此一家,别无分店。
折可求之所以请求致仕退休,一方面当然是因为年纪大了,但很难说没有折彦质“功高震父”的原因。宋代的武臣,死于任上的多了去了。
当折可求到达寿州六安县,已经快到十月中旬了,这时候岳飞正在随州城拼死血战。但要知道,随州已经被金军攻破过,城中的物资非常有限,岳飞军此刻已经到了“粮尽”的边缘,如果再来个“援绝”,这位本该成为中兴名将的人物,只怕……折可求见到儿子,二话没说,先把皇帝的诏书宣了。小赵官家在诏命中倒没说什么重话,反正就是那不愠不火的一套。但折可求传递的口信就没那么好听了。赵谌让他将朝中言官们的意见转达给折郡王,试想,言官时常都是“风闻言事”,哪怕嗅到了一丁点味道,都要往死里弹劾你,更何况折郡王这回处在风口浪尖上,那话能轻了么?
折可求劝儿子,赶紧出兵,否则朝中的口水也会把你淹死。另外,何太保跟你互为依托,他遭受如此大败,你怎能坐视不理?
折彦质的回答,却充满了不快。我明明写了信给他,叫他不要轻举妄动!他自己要撵着去吃败仗,怪得了谁!襄阳城屯积的物资,坚持一年都没有问题,他急个甚?朝中言官爱说啥说啥,我们四大宣抚,除了身在两浙的赵鼎之外,其他三个都有便宜行事的权力!
折可求见状,再三相劝。你要记住我们折家的身份!比起其他人,我们更应该如履薄冰!你现在贵为方面统帅,朝廷倚重你,所以事事迁就忍让,你就没考虑过将来?你看看川陕徐宣抚,没事自己还主动要求入朝觐见,他手里可握着几十万的人马!
或许正是这话触动了折仲古,犹豫再三,他还是决定出兵。但这又确实非他所愿,金军士气正旺,这时候去硬碰硬地打,损失不知道得有多大!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也着实没办法再拖下去了。
十月中旬,折彦质以折彦野为先锋,直趋光州。完颜亮一探到消息,马上报给兀术,并整军备战,打算跟名动一时的折家军过过招。
兀术闻讯,飞马传达军令,不可与之战,放弃光州,退入蔡州。在蔡州可以小打一仗,然后往唐州撤,同时传令颖昌的部队与你会同,我立刻就引军北上唐州,在这里,结果了折家军!
命令传到光州时,完颜亮已经跟折彦野打了一仗,互有死伤。他也见识到了折家军果然不同凡响!遂从宗弼之命,放弃光州,渡过淮河,退入了蔡州汝阳县。不两日,折彦质大军赶来,继续向东推进,踏入蔡州。但在夺取了三个县城以后,就将部队扎在汝阳县正南方向的真阳县。游骑四出,刺探消息。
很快,他得知岳飞被围困在随州城,情况危急。但此时,他没想过要派兵去救,因为他知道,自己一出现,金贼就该全冲着折家来了。
果然被他猜中,此时,兀术火速集结了女真渤海军两万,辽东汉军和契丹军各一个万人队,计步军两万余,马军一万余,离开随州北上唐州。围攻随州城的任务,就落在签军头上。
折彦质在真阳踌躇不前,他不是怕面前的完颜亮,而是担心就算把蔡州拿下来又如何?我一军深入,金人必结精锐来战,不论胜败,损失之大已经可以想见了。若何灌听我言,任金军去攻襄阳城,我两军只需蓄势以待,候其久攻不下,则必分兵劫掠四方到时,我等防他几阵,杀胜几仗,再两路出击,他不败还能怎地?现在倒好,敌既知我来,怎肯攻襄阳?
十月二十日后,颖昌府的金军已经到达唐州,兀术的大军也同日赶到,如果算上完颜亮扎在汝阳的部队,金军方面也正好七万步骑,与折家军旗鼓相当。
次日,折彦质发兵蔡州州治所在的汝阳。来都来了,无论如何,也得寻个落脚的地点,县城城池太小,难以托身,蔡州城倒正合适。
完颜亮出城接战,打了不到一个时辰,全军溃败。“幸好”是在骑兵掩护下败走,否则,折彦野一定杀得他伏尸数十里!
得了蔡州城,折彦质并没有把所有部队扎过来。他让自己的兄弟折彦文引一部精兵,驻守蔡州与光州交界的新息县,把守金军营造的淮河浮桥,以备万一不利,还可以有条退路,不至于让人堵死。
至此,折家军打死不动了,只向朝廷报告了一声,我们拿下光州和蔡州,已经威胁到了金军侧面。折郡王十分怀疑蔡州得到太容易,他猜测自己若是进入唐州,估计金军主力就在那里等着。
就这么僵持了五天,兀术担心再等下去,何灌恐怕要卷土再来。遂将牙一咬,折家军不来,咱们主动去寻他!七万步骑漫野而近,一支四千骑的马军离开大部队,直取新息县,打算截断折家军的退路。
十月二十七,兀术七万大军,号称十八万,在蔡州城西面列阵,投书折家军约战。兀术话说得非常客气:南军诸将帅中,没有本王能打得上眼的,但久闻折郡王大名,今日有幸相会,但求一较长短,足慰平生。
折彦质以彦野、彦若、彦适三兄弟统兵四万,出城列阵接战。兀术在阵前观望,只见折家人马步伍整肃,刀枪生辉,也不敢大意,传令诸将务必小心谨慎。当看到折彦野统率的马军遮蔽两翼时,不禁叹道:“折家人马,如此雄壮!”心中更是悔恨,当年就不应该让折家人安然从陕西撤走!
折彦质立在城楼之上,远眺金军大阵。他跟金军交手的经验也不少,但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强大的阵容!心头猜测着,女真人这回估计是精锐齐出!今天必是场恶战!幸好,他是折郡王,若换了旁人,心有不甘地来参战,此时恐怕未开打就心生怯意。
他传令敌前指挥折彦文,尽量依托阵形,发挥强弓硬弩的作用。咱们马军兵力占劣势,不要轻易出击,必须逮着机会,一击即中!
当双方的号角声冲霄而起时,一场宋金两军最高级别的大战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