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得敬听罢,一双往外凸的眼睛凶光暴射,切齿道:“萧合达异想天开,竟然妄图拉拢我同叛。此等愚货,我灭之易如反掌!”
“兄长不必再有顾虑!明日便发兵奇袭,萧合达一鼓可平!”帐下,有一人,眉宇颇似任得敬,只是清瘦些,他便是任得敬的弟弟,任得聪。
任得敬深吸一口气,刚开始时,他确实对萧合达有些顾忌。因为那厮以骁勇知名,其部队也剽悍善战。但这些日子,他通过双方使者不断,已经摸清了萧合达的虚实。尽管对方纠集数万人马,但一来夏州人心浮动,二来城防崩坏,三来物资短缺,有些三点,夫复何惧?
“明日!先遣精骑突袭各处烽火台,杀烽卒,以阻其传信!得聪,你亲自引五千铁骑,直趋夏州城!余部跟进,一举荡平叛军!若能生擒萧合达!我要将他解回兴庆,彰我军功!
如若不然,死的也要!“帐下众将同时起身,洪声应道:“是!“就在此时,一人忽然道:“统军,还有一桩事,我们不能忽视。“任得敬急视之,乃是夏军名将移讹,他上回跟王枢一起,会同李世辅,统大军八万欲攻都延,结果无功而返不说,还让李世辅引军投宋。回来之后,自然没好果子吃。
“何事?”任得敬冷声问道。
“萧合达自称已联络宋军,得其帅守支持。我军是不是要防备宋军暗地里动作?”移讹朗声说道。
“哼哼,哼哼哼……“任得敬一连串阴森森自勺笑声。“宋军?宋军又如何?”
移讹是见识过西军厉害的,头一次,他和王枢,李世辅等刚进入延安,人家就已经打到延安城下了,当时他们面对的可是金军!其进展何其神速?
“宋军一直以来是我军劲敌。如今,他们收复全陕,将金人逐过黄河,士气百倍,兵威正隆!统军大帅徐卫,可节制诸路兵马,权力极大。萧合达既联结了他,我军不能无视。”
移讹是个军汉,性情耿直,有什么说什么。
但任得敬听在耳里,却十分不顺,斥责道:“那又怎地?莫说他联结了宋军,就是金军又奈我何?徐卫?哼,我在陕西时,他只怕还在吃奶!”
“统军,这该防还是得防。”移讹坚持道。
“防甚么防-)宋军也就是趁着萧合达作乱,混水摸鱼,夺了洪龙二州,窃占了麟府路。我引军平叛,这是大夏内务,他徐卫敢插手么?他也就是干点偷鸡摸狗的勾当罢了!你休要胡言乱语慢我军心!否则,军法从事!”
任得敬声色俱厉。
移讹见状,不敢复言。
就在任得敬决定突袭夏州城时,萧合达虽然也在防备,但他却一直对任得敬抱有侥幸心理。他不是不知道对方是夏主的外公,但他更愿意去看对方另一个侧面,那就是他任得敬是汉人,而且从前还是陕西的官员。现在,我已经得到了徐太尉的支持,任得敬应该分得清形势!知道自己该站在哪一边!
当夜,夏军积极准备。第二天一早,五千余精骑集结于万井口,其中数百骑是用来突击各处烽火台,斩杀烽卒,以阻其传递消息。任得敬为了一举平定萧合达,所以尤为重视此事,甚至亲自来为奇兵壮行。
那五百余骑的骑士,正牵着马,列威队形。有士兵正往他们手中分发酒碗,又有人替他们倒上酒水,正前方,一身戎装的任得敬单手端着一支碗,绷着一张肥脸,半丝表情也没有,凌厉的目光扫过一众骑士,洪声道:“此番平叛,尔等既为先锋,就该夺下首功!此行,务必迅捷!为大军开道!这一碗酒,为尔等壮声威!干!”
“干!”数百骑士虎吼应声。一口满饮,这些骁捷的骑兵们飞快地跨上马背,备执长枪,领头的军官举枪,正欲大呼。
正当这关头,一骑扬尘而来!那骑士奔跑如飞,人未到,声音已传来:“急报!急报!”
他一阵吼,引得在场将士纷纷侧目,这是鬼撵来了么?
那骑兵奔到近前,没等战马停稳,人已经飞身下地,撒腿狂奔!边跑边喊道:“有兵马自古乌延城北上!”
这一句,不啻于晴天霹雳!任得敬两颗眼珠子几乎挤出眼眶来!古乌延城!那就在三岔口以北,距离此地都不远!宋夏早年争战时,古乌延城是一座要塞。但后来横山大战之后,夏军元气大伤,古乌延城也被废弃!现在,竟有兵马从这座堡垒北上!这还用说么?肯定是他娘的西军!
四周将官议论纷纷!就在昨天,统军还豪言,说宋军只会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决没有胆子干涉西夏内务来着。可这话音犹在……最彷徨自勺还是那数百名已经蓄势待发的骑兵,又尤其是那位举枪待吼的军官,咱们,还去不去了?
任得聪见兄长神情有异,凑上前去小声道:“哥哥,这怎么办?”
任得敬脸色铁青I好你个徐卫!自家的事不管,手倒伸到大夏来了!老子非要把你这支手剁了不可!一念至此,他几乎是从牙缝里嘣出几个字来:“传我将令!”
正当所有人部绷紧了皮,听他下文时,任得敬却哑了。砍手云云,他只能在脑袋里转转而已。他本来就是陕西自勺官员,知道西军的深浅。徐卫既然能总节西师,自然有其不凡之处。现在萧合达未平,西军又来,他确实没有什么把握能两头作战。更何况,现在大夏局势波动,国都地震,萧合达又叛乱,如果再跟西军干起来,大夏恐怕撑不住。
一阵之后,任得敬突然将手中的空碗砸在地上,扭转肥胖的身躯,掉头就走。留下一千文武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任得聪见状,喝了一声:“收兵!”,赶紧去追兄长了。
当他撵进大帐时,发现兄长正独自高坐于上,胸膛不住起伏,显然气极!他了解哥哥的脾气,此时也不便去聒噪,就安静地坐在下面等着。
片刻之后,只听任得敬道:“徐卫这厮欺人太甚!”
“确实。”任得聪有些无奈地点头道。
“夏主虽受女真厚赐,答应牵制西军。可也仅仅是陈兵边境,莫说进攻,就是连挑衅的举动也没有。他倒好,先是攻破了仁多泉城,后来又收降了济桑城,占大夏土地两百余里,招吐蕃羌数万帐!我们没跟他计较就算了,他倒越发地得寸进尺,夺了洪龙二州肥庶之地,又拿下了麟府天险!都这样了,还嫌不足,居然插手我内务!老子在陕西时,他……”任得敬气得胸口痛,后头的话竟说不出来了。
“哥哥息怒,当务之急,是如何应付这局面啊!”任得聪劝道。
“唉……”一声长叹,任得敬舒出胸口一腔恶气。“能怎么办?西军铁定是萧合达招来的,这厮明着跟我来往,暗地却请徐卫来助阵。如果不赶紧撤,我怕是要遭他的道!“任得聪怒道:“这撮鸟好生奸猾!哪天逮住他,非五马分尸不可!”
“罢了,传我命令,全军火速退往铁门关。”任得敬摇头道。
如果萧合达听到这两兄弟的谈话,恐怕是一头雾水。他确实是向徐卫通报了打算跟任得敬密谋共反的事情,但却没有请求西军出兵相助。所以,当得知任得敬的军队突然退往铁门关时,他顿感莫名其妙。直到刘光世承徐卫之命,向他派出使者,在夏州城里严肃地“提醒“他不要与虎谋皮时,他才有所省悟。于是加紧征集粮草,安抚军民.和联络契丹旧部。
二月初,兴元府。
“宣抚相公,马参谋回来了。”一名小吏在徐卫的办公堂外禀报道。
徐卫喜出望外,只见马扩昂首挺胸,面上隐含笑意,快步进入堂来,执礼就拜道:“卑职向太尉复命!”
紫金虎步子更快,上得前去一把捞起:
“子充兄辛苦了!此行,得复麟府,大功一件呐!”
马扩终于将笑容绽放出来,朗声道:“除了府州费些事外,晋宁军、麟州、丰州,或投降,或攻破,都在旬月之间!卑职虽然走一趟,但实赖徐经略之力!”
“你也不用谦虚,徐经略虽是我兄长,但公是公,私是私。来来来,一路劳顿,坐下说话。”徐卫执着他手到旁边坐定,又让人上了茶,这才问起细节来。
马扩自然是事无巨细,娓娓道来,尤其称赞了府州地势之雄,城堡之固,可作前沿要塞。
“那府州城堡,建于高塬之上,底下峭壁如削,黄河之水滔滔而过。东西两沟相夹,北部依山相承,真鬼斧神工!但有数千兵,可挡十万之众!只要保证延安稳固,府州便有后援,固若金汤,坚若长城!”
徐卫一直听说折家世镇府州,长达数百年。原因倒是也了解过,说是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但到底怎么个难攻法,他没有亲眼见过。如今听马扩细细一说,如在眼前一般真切。
“麟府要地,西接党项,北临女真,党项人估计也就那样了。但女真人一定不会容许卧榻之侧他人酣睡,他们一定会进攻麟府!但因为有黄河阻拦,所以从河东无法进兵,只能从燕云出征。有了麟府,我军如有一支铁骨朵,伸到金狗家门口,任它去撕皎!至多啃几条齿痕而已,却能碱掉它一嘴的牙!真是一本万利的买卖!”马扩说得都有些亢奋了。
徐卫也喜不自胜,连声道:“好好好,得麟府,是一喜;刘光世夺洪龙二州,尽皆横山地区肥庶之所,此为二喜;东西相夹,让萧合达俯首,以掣肘党项,此为三喜。三喜临门啊!”
马扩也是哈哈大笑,但突然,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事,脸色阴沉下来。
“怎么?”徐卫见状问道。
“有桩事,太尉听了恐坏心情。”马扩道。
“说。”徐卫道。
“卑职回来时,经过大散关,碰到秦州制置司的一个干办公事。听他说,吴晋卿好像病了。”马扩说道。
徐卫摇了摇头:“晋卿这个人呐,什么都好,就是女色这方面不知道节制。原来劝过他,估计他也没听进去。如今又不是二三十岁的青壮年,哪经得起这般折腾?”说到这里,叹口气,“唉,知天命的人了,哪能这么搞?
抽空我写封信给他,好好说说这厮。“马扩却摇头道:“太尉,此番吴制置病得可不轻。“徐卫观他表情,心头一颤,皱眉问道:
“怎么个说法?”
“据言,开始咯血了。”马扩小声道。
徐卫惊了一跳,失声道:“当真?你问确切了?““卑职怎敢拿这种事玩笑?当时也是不信,再三细问,人家言之凿凿,说是已经半月不能视事,都卧床在家。”马扩认真道。
徐卫一时不语,咯血,一听就是病得不轻。比如从前看一些影视作品,但凡镜头里出现有人咳嗽几声,或拿手捂,或拿白手绢抹,拿下来一看,有一团血,就表示这个人活不久了。另外,从半个月不能视事看,也佐证了这一点。
“不行,得马上把这事弄确实了。”徐卫像是在对马扩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他之所以如此紧张,当然一是关心老兄弟,吴王^当年以“队将”的身份投奔他,十多年来,从未与他分离,转战南北,征伐东西,多赖其力。可以这么说,尽管徐卫麾下有一大批能征惯战之将,甚至不乏勇冠三军的强人,但真要说功劳,没有人能比得上吴王介。
其次,徐卫将宣抚处置司迂到兴元府,自己也到这里办公,陕西制置司,则由制置副使吴玢主持日常事务。他半个月都不能视事,这可不是小问题。
想了一阵,对马扩道:“你一路劳顿,且去歇息,明日不必来办公。”马扩辞谢而去。
“叫吴拱进来。”
吴玢的长子吴拱,充任“节度掌书记”,属于徐卫的“机要秘书”。他父亲既病,作为长子,理应去侍奉于塌前。徐卫遂命他和一个准备差遣同往秦州,但嘱咐,一定要将吴王^的病情,尽快如实地报回来。
这一日,徐卫准时地醒过来,一睁眼,两眼一抹黑。掀开了被子,下得床去穿了鞋,又摸索着到桌前,点上了灯。这才回业,一边打着呵欠,一边穿衣服。
没错,徐九一个人睡。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张九月要带女儿,徐嫣虽然大了可以独处,但徐蚋还得窝在娘亲的怀里睡觉。而且张九月也有些固执,坚决不让除她之外的任何人带娃,包括奶娘。祝季兰呢,大着个肚子,跟她睡一张床,纯粹是自找火上。于是乎,徐太尉就只能发配到这里来。
偏偏徐卫这个人有些臭毛病,在军营里呆久了,不习惯让人伺候。如果叫个侍女来替他更衣什么自勺,他只会觉得不舒服。我还没到手脚直哆嗦,大小便失禁的年纪吧?
穿好了衣服,扎上了腰带,他才走到房门前,伸手扣了扣。外头有一个小隔间,侍女就在里头睡,老实地说,徐卫这几天晚上入睡之前,还是有意无意地听听外头的动静。
不一阵,外头传来响动,门开时,一个窈窕的身影出现。手里端着盆,将热水送到桌上后,便静静地站在旁边等着。
徐卫拧干了布巾,洗完脸后,便径直坐了下来。那侍女便立在他后头,替他梳发。这时代,男人的发型比女人简单得多,只需要将头发梳盲,挽起来盘个髻,再别上束发就成。
“你怎么不喜欢说话?”徐卫趁她梳头的时候突然问道。
那丫头大概是没料到太尉会冒这么一句,也可能是觉还没有睡醒,反正吓了一跳,这一吓,手一抖,那木梳子就在徐卫头皮上狠狠地刮了一下。他自己倒没怎么地,倒把个小丫头骇得不轻。
“你这是梳头还是扒皮?”徐卫笑问道。
侍女见状,这才宽心,有些胆怯地回答道:“婶子不知道说什么。”
“随便说,比如你们丫头仆妇什么之类的。”徐卫随口道。
“哦……”侍女一边梳,一边想。过了一阵,开口道:“昨天,二娘跟前的芳秀说她会写字,我们不信,就跟她打赌,结果输了十钱;还有,白干娘的儿子娶了房妾,就安置在勾栏那一带;还有,就是夫人跟前那个…,徐卫实在听不下去了,苦笑道:“梳头吧。”这女人的世界跟男人真有天壤之别!男人聚在一处,要么说时政,要么谈事业,谁闲得蛋疼去张家长挛家短的?女人怎么这么热衷这些事?
梳洗完毕,收拾整齐,天也开始放亮了。
徐卫出了门,打算去吃饭。这时候,估计张九月已经张罗了一桌子。
刚到饭厅门外,守门的门子就撵过来道:
“太尉,这是小人昨晚收到的信,但想着那阵太尉该睡了,因此不敢打搅。”
徐卫心头暗道,我现在光棍一个人,有什么不好打搅的?接过那封信,趁在跟前看清了封皮,他立时来了精神。因为那明显是徐六的笔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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