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谌步伐急促,进门的时候甚至被门槛绊了一下,险些摔倒。慌得立在堂中的沈择扑上前去扶住,连声问道:“官家,没事吧?官家?”
“无妨无妨!”赵谌毫不在意,执住对方的手疾声问道“如何?”
沈择面露笑容,郑重地点了点头。赵谌见状大喜,一阵风似地旋到御坐上,催促道:
“说说经过,折汾阳是怎生态度?”
沈择上得前去,从容报道:“小奴自离了行朝,星夜兼程赶往淮西,后来得知汾阳郡王在汝阳,又急忙追过去。”
“当时折仲吉在作甚?”赵谌问道。
“当时折郡王屯兵蔡州,并无战事。小奴将官家口谕告知,折郡王面露难色。”沈择笑道,似乎有这件事情在他预料之中。
“这不奇怪,后来呢?”赵谌也是一脸笑容。
沈择摇头晃脑,继续道:“后来,小奴向他传达了官家的意思。若能抓住这个机会反攻,则复东京故都有望。为了方便节制诸军,统一指挥,官家可以下诏,让他都督诸路军马。一听这话,折郡王先是一阵沉默,而后说道,如能协同江西、淮西、荆湖诸路兵马,则事情有望。”
“哈哈!你临行时,朕就告诉你,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如何?没有说错吧?”赵谌十分自得。在他动这个心思时,沈择曾经担心地说,观折郡王近来姿态,颇有保存实力的迹象,他可能不会赞同进兵。但赵谌却认为,只要给折彦质足够的权限,把江西、淮西、荆湖的军队部归他节制,他一定会同意。
“官家圣明,小奴不及。”沈择顿首拜道。
“起来起来。”赵谌挥手道。“这些人的心思,朕还是知道一二的。江西地小,哪比得上荆湖广大?一旦听说让他节制荆湖,折彦质哪有不答应的道理?”
沈择又吹捧几句,话锋一转:“可是官家,让折郡王节制荆湖,置何灌于何地?”
赵谌闻言摇了摇头:“何灌老了,早已不复当年之勇。你看他此番被宗弼打得大败,一路退到江陵府去。再说,他是太上皇的1日臣,昔年道君禅位于太上,郓王带人间宫,他执剑迫退郓王,力保太上登基。他是太上皇的忠臣,但对朕就未必了。”
沈择听这话风,立马道:“是极是极,何灌也算是军中元老,年长折郡王几十岁,若让他听郡王节制,他必然引以为耻。小奴认为,一旦官家正式下了诏命,何太保估计就该上表隐退了。”
“这样当然最好,朕也会让他风风光光地卸甲,毕竟他于国有劳。哎,你去一趟前线,问过金军近日动静么?”赵谌道。
“小奴滞留汝阳期间,金军曾经大举来攻!哎呀,阵势骇人呐!敌我杀得是昏天黑地,血流成河!后来虽然金军撤退,折郡王说,这是北夷想以战压和,看来宗弼是真想退兵了。”沈择答道。
赵谌一撸袖子,不解道:“说来也怪,之前,不论是何灌还是折彦质,都累次上报,说金军这回是精锐齐出。可开战以来,金军并没有重大失利,宗弼怎么就突然提出停战?”
“可能是限见夺取襄汉无望,所以无奈退兵罢。”沈择猜测着。“官家,折郡王说,为了麻痹女真人,可以假意答应宗弼的要求,待其退兵后,我军再趁虚而进!”
赵谌一击御案:“朕正有此意!”顿一顿,又道“所以说,这事不能经过宰相。似朱胜非,书生辈,时常劝朕说‘仁义者,天下之大柄,中国持之,则四夷尊服7。朕如果假意与女真媾和,朱胜非必须反对。
沈择顺着皇帝的话道:“朱相诚然是个仁义君子,但有时不免刻板些。”
“正是这话。”赵谌赞同道。
此时,一内侍进来报道:“官家,黄参政求见。“赵谌对沈择使个眼色,后者会意,马上回避到堂后。
黄潜善入勤政堂,施礼毕,赵谌问道:
“卿所为何来?”这些日子,宰相见他,十句话,就有八句不离议和,听得他心烦。黄潜善虽然一直没发表意见,但此番来,莫非就为这A7不料,黄潜善呈上手中本子道:“这是今年全国各地减免赋税的清单,朱相已经批字,呈请圣上过目,若无疑议,就可命知制诰草拟诏书。”
赵谌听了,方才放心,内侍呈上来之后,他细细过目,而后御笔亲批,送还回去。
“既如此,臣告退。”黄潜善道。他曾经是太上皇的1日臣,遭到故清河郡王徐绍的贬谪。后来,朱胜非将他重新提回来。至此,这人埋头实干,协助宰相理政,不轻易发表意见。
赵谌看了他片刻,问道:“就这事?没旁的?你不打算劝谏朕几句什么?”
黄淄善俯首道:“臣并无谏言。”
“这却是怪得紧,朕拒绝金人停战要求,首相,次相,还有徐参正炙,都认为不可,你也是参政之一,如何没有看法?”赵谌奇怪地问道。
黄潜善谨慎地回答道:“臣不习兵务,不敢妄加评论。”
赵谌一笑,作太子时,对这人没什么特别的印象。不过他从重新回到中央这段时间看,他倒是足沓实。
“其实,宰执们反对,也是出于公心,朕能理解。但非常之时,用非常之策,这是权宜变通之计。金人屡次南犯,何其嚣张!朕此番决意打击其气焰!江西、淮西、荆湖诸路,雄兵数十万,如何作不得?”
赵谌侃侃而谈,其用意,无非是想借黄潜善之口,将这个讯息传达给宰执大臣们。也不知道黄潜善明不明白,只低头听着。
“朕还没有算上西军,倘若不然……对了,川陕许久没有消息,近日可有川陕奏本?“赵谌突然问道。
黄潜善一时不答,就在刚才,在朱胜非的办公堂里,他亲限看到首相将徐卫的奏本扔在一旁。按说,徐卫的奏本,那肯定是大事,朱相看完以后,应该马上报到官家这里。但观朱相举动,似乎有点什么。现在官家过问,到底说是不说?
自己刚才也是无意看到,干脆就说没有?
这自然是最稳妥的答案,不过…“或许有。”思之再三,黄潜善如此答道。
赵谌当时就眉头拧成一团,问道:“有就是有,没有就没有,什么叫或许有?“黄潜善沉默。
赵谌脸色更加不悦,突然心中一动,似乎想起些什么,摒退对方之后,立即派内侍去中书政事堂,指明询问有无川陕奏本,朱胜非的回答是,没有。黄潜善不可能“无中生有”,但朱胜非却有可能“有而言无”,他压着川陕的本子作甚?
小赵官家下午又召见有关官员,询问有没有收到过川陕的本子。这一问才知,一早,川陕宣抚副使徐卫的本子就送进中书了。
赵谌很不痛快,认为朱胜非这是有意欺瞒。但念着他的拥立之功,不想让他难堪,又派内侍去政事堂,问朱胜非说,你仔细找找,是不是文件太多,疏忽了-没注意?
朱胜非就是再笨,可当皇帝两次派人来询问川陕奏本之后,他也察觉到了。在案头上装模作样的翻找一阵,将徐卫的本子拿出来。
“哼,他怎么说的?”勤政堂里,赵谌拿着徐卫的奏本,不满地问道。
“朱相说,确实是没注意到。”内侍回答道。
“一早就送去,他到下午还没有注意到?“赵谌冷笑一声。语毕,翻开本子看了起来。这一看不打紧,真喜得赵官家拍案而起!
难怪宗弼要主动提出停战,合着是紫金虎搅了他的后院!真是天赐良机!
就这么着,也没闲功夫去责备朱胜非,命人火速将此消息传递到前沿!
兴元府川陕宣抚处置司,偏厅,徐卫故意不戴幞头,斜坐在主位上,漫不经心地喝着茶。张浚、马扩、张庆三个人都在。后两个倒没怎么样,只有张德远不时打量他,终于忍不住问道:“宣抚相公,不管如何,使者是客,相公为何……”
“你说我光着脑袋见客?”徐卫问道。张浚点点头,衣冠不整,是时客人的不礼貌。
“那得分人,如果今天是夏主派出的使者,我自然按礼节接待。任得敬算甚么东西?
陕西叛徒而已,他派的使者,我有必要正式接见么?”徐卫笑道。
张浚一想,也是,任得敬叛国,甚至将自己的女儿献给夏主,而且他此番派人来,也不会有什么好事,算了,随徐宣抚去吧。
不多时,只见一人在小吏引领下,昂然而入!约莫四十左右,一身党项入装扮,头顶毡帽,嵌了块玉,耳后两侧垂着辫子,衣服左衽,那张脸一看就讨人厌!倒不是长相的问题,而是表情出了问题。你昂然而入就算了,怎摆出一副正气凛然,好似兴师问罪的架势?
“某,任得仁,受族兄大夏静州都统军任得敬差遣,特来见徐太尉。”任得仁立在厅中,就拱了一下手,腰部没弯一下。而且语气生硬,十分扎耳。
马扩是搞外交的,对这些事分外敏感,当即就问道:“若说你是党项人还罢,既是汉人,当知礼仪。不然,怎作得使者?”
不料,任得仁一句话噎得徐卫等差点闭气:“在某限里,无分番汉,只知是夏臣。”
张浚拉长着脸,冷声道:“好一个忠心耿耿的夏臣!你兄任得敬这些年可顺遂否?听说当年他以女献夏主,生当今夏主,可算国戚了。”
任得仁听出他有讥讽之意,也不介怀,笑道:“我兄之女,如今已贵为国母,兄长自然顺遂!不劳多问!”
张庆眉头一挑,问道:“任得敬派你来,所为何事?”
任得仁略一酝酿,洪声道:“相信诸位知道,今有反国之贼萧合达,聚众作乱。我兄受夏主诏命,领兵平叛。此,本为大夏之内务,不知贵方缘何牵连其中?”
张庆故意装糊涂:“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哼,这位官人何必相欺?你们西军趁我内乱,出兵袭取麟府,又夺了洪龙二州,甚至在吉乌延城驻兵,又干预我兄进攻夏州,这桩桩件件,明白无误。在下此来,只想问一句,陕西方面是想相助反贼,与我朝决裂么?”任得仁“义正辞严“地问道。
徐卫继续喝他的茶,耍嘴皮子的事,自有下面三位替他代劳。
“我先说清楚,麟、府、丰三州,晋宁一军,本是我大宋之领土,我军取之,名正言顺,鬼神钦服!”马扩厉声道。
任得仁却丝毫不惧:“昔年确是你国之土,然已割予大金国,大金国又还赐我朝,怎能算是你方土地?”
扯这些弯弯绕,谁扯得过马扩?人家是干什么的?
只见马子充一声哼笑,不屑道:“你莫非不知道如今北夷正大举南犯?他们已然撕毁和议,既然如此,他们赐给你们自匀土地,还能作数么?”
徐卫越他说完,转过头来之际,点头赞许,说得好,说得好!
任得仁一时为之语塞,此时又反应过来,对方一直没让他坐。遂愈加愤恨,抢道:“且不说麟府,洪龙二州,该是我之故土,西军为何窃取?”
“故土?你真在说故土?”马扩追问道。
“若论故土,当以汉唐为正!若依汉唐之疆域,你家还剩几寸土?”
任得仁大怒!这分明是胡搅蛮缠!但他总算念着这是在人家地盘上,不便发作!猛吸两口气,忍下怒火,沉声道:“这些都暂且搁置,日后再计较。眼下,我兄率军平叛,贵方环庆军进驻吉乌延城,在我大军行将进攻之时,出兵威胁,这是何道理?”
张浚、张庆、马扩一时都不言。因为这个事,你讲道理肯定是讲不通的。
任得仁见状,步步进逼道:“贵我两方,虽然有些摩擦,但终究还不是兵戎相见。如果陕西方面,执意勾结反贼,插手我内务,则大夏将视为……”
“哈哈!”徐卫突然大笑。
不止任得仁变了脸色,连堂下三个下属也纷纷侧首。
因为没有介绍,任得仁只能猜测他就是徐卫,因此问道:“官人为何发笑?”
“我笑你这话说得不着边际!”徐卫朗声道。
“为何不着边际?”任得仁又问。
“我来问你,这几年,我是否不断释出善意,尽力与你们恢复联系,争取改善双边关系?”徐卫问道。
任得仁无法否定,只能点头。
“我在缘边开多处榷场,跟你们作生意,又使者不断,不是问候,就是送礼。你们是怎么干的?居然敢在边境上集结军队!你们想干什么?吓唬我?”徐卫喝问道。
任得仁倒沉得住气,面色不改道:“虽然贵我两方恢复往来,但须晓得,我朝乃大金国之藩属。“徐卫觉得没必要再跟他说下去,摆手道:
“行了,你来是想跟我们讲理,可问题是,你们先无理。所以,回去告诉你兄长,萧合达已经自请附庸,他如果发兵攻打,西军决不会坐视不理!”
见对方把话说得这死,任得仁也感觉没有再谈下去的必要。但念着自己的使命,他还是硬着头皮道:“兄长之所以派遣我来,就是希望先说理……”
“理?”徐卫霍然起身,扬起一支拳头,“我告诉你,这就是理!昔年大宋与女真结盟,但北夷转过头来就发兵侵宋!哪来的道理?所以,谁的拳头硬,谁就有道理!”
任得仁脸色铁青:“那太尉是执意要与大夏为敌了?”
“哼,我实话告诉你,如果今天,来的是夏主的使者,我或许客气一些。但任得敬算甚么东西?不过是我陕西一个叛徒!鲜廉寡耻之辈!背祖求荣之徒!他有什么资格跟我谈?”
徐卫怒道。
堂上张浚、张庆、马扩等暗呼痛快!就该这么骂!
任得仁再也呆不下去,索性连礼也不行了,直接道:“那一切后果,请太尉自己负责!”
“不送!”徐卫大手一挥。
任得仁咬牙切齿,拂袖而去!马扩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笑道:“太尉,这厮一回去,任得敬怕是要气得七窃生烟呐!”
“那又怎样?你若发兵进攻萧合达,就还得防着环庆军北上!反正,够他头疼的了!”
张庆嗤笑道。
倒是张浚有些忧色,道:“太尉,我们扶持萧合达,必然使西夏震怒。而党项人又是女真人藩属,金国会不会有所反应?”
“那几乎是肯定的,女真人不会坐视不理。“徐卫点头道。但话锋一转“不过却也无妨,女真人能作出的反应,无非就是,要么派使者质问,这个没谁鸟他;要么就派兵报复,这个也无妨。他想从河中府打入关中,现在几乎不可能了,想从河东打入麟府,可能性也不大。最有可能的,就是从燕动直接发兵,进攻丰州,再沿黄河而下。但我们有府州在手,他便是发十万大军又怎地?”徐卫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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