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几日,殷扬三人所搭乘的两架马车,已经行驶到了坐忘峰前。
就算,纪晓芙早知他意欲何为,这时候的心情,也不禁变得复杂莫名起来。心里想着:难道,真的要见他?
原本以为,自己早就忘了。没想到……
那一年,峨嵋派得知了天鹰教王盘山会的讯息后,师父便命自己师兄妹,一共一十六人速行下山,分头打探金毛狮王谢逊的下落。她向西行,到达川西大树堡。在道上,遇到了一个身穿白衣的中年男子。
那男子,约莫有近四十岁的年纪。
无论自己走到哪里,他便跟到哪里。自己投客店,他也投客店,自己打尖,他也打尖。初时不去理他,后来实在瞧不过眼,便出言斥责。
听那男子说话疯疯颠颠,性情有着火爆一面的她,一个忍耐不住,便即出剑相刺。这人身上也没携带兵刃,武功却高得出奇。仅仅三招两式,便将自己手中的长剑夺了过去。自己心中惊慌,连忙逃走,那人也不追来。
只是到第二天早晨,自己在店房中醒来,却见昨日被抢的长剑,正好端端地放在枕头边上。大吃一惊下,出得客店时,只见那人又缀上了自己。想跟他动武是没用的了,只有向他好言求恳,说道大家非亲非故,素不相识,何况男女有别,你老是跟着我有何用意。
自己又说,我的武功虽不及你,但我们峨嵋派可不是好惹的。谁知,那人笑了笑,说道:“一个人的武功分了派别,已自落了下乘。姑娘若是跟着我去,包你一新耳目,教你得知武学中别有天地。”
也许,就在那人说这话的时候,那幅睥睨当世的傲然气魄,已令自己另眼相看。不自觉得,就被这人如此高傲的气质所渐渐吸引。
后来,自己无力抗拒,被迫失身于他。他将自己监视的极严,教失身的自己屡次求死不得。如此过了数月,忽有敌人上门找他,自己才乘机逃了出来。不久,发觉身已怀孕,不敢向师父说知,只得躲着父亲,偷偷的生了不儿……
而现在,自己又能用何种心境,去面对他呢?
不知不觉间,纪晓芙之前的决定,已是产生了一些空隙。开始幻想起某些,早先就被自我否定掉的东西来。
显然,殷扬的那些,对于孩子不可缺少父爱的光鲜说辞,对她的蛊惑和影响颇深。深到她,已然有闲暇,思索未来种种的可能性……这若放在遇到殷扬之前,她是决不可能这样放开的……
这,也便是人类心理的奇妙之处了。
再没有想到这个“借口”以前,纪晓芙可以“固执”的认为,自古正邪不两立,那人同自己绝对无可能真正的生活在一起……即便,强行的相处在一起,也必定得不到任何宁静和美的结局。
可是现在,“再续前缘”这四个字,似乎,也不再只是一句空想的奢望而已。近月的相处,已使纪晓芙的某些观念得以改观。再者说,已跟同门师姐闹翻的她,本来就不算很坚定的隐居选择,自然又有了倾斜、转变的机会与空间。
而这一切,则都归功于眼前这个,在此事、此行当中,表现得略微有些强硬的弱冠少年!
殷扬挑起窗帘,回头看了看早已睡熟过去的小不悔,与那正自紧张盯望自己的纪晓芙。对着她微微一笑,也不见他如何作势,身子便飞离马车,整个人似同鬼魅一般,消失在迷茫夜色之中。
纪晓芙怀抱着杨不悔,神色呆呆的看着马车外面,那撇如同自己第一次见到殷扬时的皎洁月光,失神良久……
殷扬一身白衣,批着月色,于林间极速穿梭奔走。酣畅淋漓的运动感觉,令他的头脑一刻不停的兴奋思考起来。
近年以来,明教内部的不和情绪,愈演愈烈。
那人为了避嫌,早已不再住在总坛顶上,以免给人说他想当教主。而是改在眼前的坐忘峰中隐居,从旁侍卫极少,江湖上谁也不知。
殷扬能够知道,还多亏托了纪晓芙的福。
想到自己长久以来,都埋在内心深处的那个疑问,或许今夜就能获知答案。殷扬的心情微微的就有些波动。体内的三阳一气心法,更是宛如长江大浪一般,激烈的翻涌澎湃起来,轻易不可抑制。显见,今天晚上的状态极佳。
几乎足不点地,迅速前冲中的殷扬,双眼中忽的精光暴闪,身体毫无征兆的变冲势为旋转,向侧旁斜斜飘开。原先的道路上,突卷起一阵劲风,袭向他的胸口。
殷扬暗叹一声,心知定是提前碰上了那个人的手下。脚下不缓,猛地一阵加速,躲过来敌偷袭,右手一翻,立时转守为攻,迅掌还击。
偷袭的那人,只觉一股掌风,不知从何处而来,却是迅捷无比。匆忙间,伸掌挡格,登时胸口闭塞,气血翻涌。双腿一软,站立不定,便即坐倒在草地之上,吐出了几口鲜血。
胸臆闷极,竟连半点声音,都被压得发不出来。
想不到,那人既然决定隐居,亦有这般高手做为护卫,自己倒是险些小瞧了他!
殷扬侧眼看了一下,眼前这个被自己一掌放倒,却还没有死亡的绿瞳褐发异族人,猜测其人在风雨雷电四门中身份的同时,心下已经明了,山上那位一直高挂“避扰隐居”牌的中年老帅哥,其实仍未放下他手中掌握的实际权力。
殷扬拂袖点穴,将那外国人瞬间定住。身形飘动间,东按一掌,西击一拳,偶尔参夹着几招爪法,顷刻间,便将老大被擒,但仍训练有素,继续伏击在四周各处的其余一十四人,尽数击倒。
他出手突如其来,无声无息,令人防不胜防。再加上身法既快,力道又劲,以至于今夜轮值守山的合共一十五人,竟没有一个能挡得了其一招半式,不是穴道被点,便是深受内伤、晕厥过去,无人能在被攻之前,来得及喊出哪怕一声呼救。
若不是,殷扬手脚放轻,刻意放水,没有用上那爆发力超强的三阳一气功,这里的每个人,此时,恐怕均已逃不了变成一具冰冷尸体的残酷命运。
而殷扬却只是耽误了短短几息的时间,便即接着掠空上山。达至巅峰后,殷扬凝目一扫,看都不看山顶的那几间木制空房,人像大雕似的凌空一旋,绕过一棵高大的杨树,就悄然无息的落到了另外的一处大树尖上。
坐忘、坐忘……世间诸事,又哪有这么简单的……
殷扬扯了扯嘴角,从现在的这个角度向下俯视,正好能看到不远处的那个落寞侧影。
而在如今这座坐忘峰顶,唯有一个人会于此际形单影只,顾影自怜……
那便是,明教的光明左使——
杨逍!
站在殷扬面前的,是一位身穿白色粗布长袍的中年书生。
以殷扬的眼力,即使是在晚间,仍能看清楚这个外表四十来岁年纪,但却相貌俊雅的著名大魔头。此刻,只见他双眉略向下垂,嘴角边露出淡淡的苦涩,不免略带些凄凉悲苦之相。
杨逍就这样不言不动,神色漠然,似乎心驰远处,正在想着什么事情。那种忧郁的神态,就连站在杨树顶端的殷扬,也不得不承认,这个老家伙果然拥有令女子倾倒的魅力。
杨逍目光发直,仿佛像是能在山顶的夜色当中,看出什么名堂一样。貌似正想着什么伤心往事,但见他的脸色越来越哀,越来越伤,到得最后,竟然一震长袍,无可抑制的仰天长啸起来,直震得四下里木叶簌簌乱落,良久不绝。
站在树尖的殷扬,眼神一利,毫不犹豫地乘着悲伤怀旧的老帅哥,沉静在自己心中无以复加的哀苦之刻,疾风般地无声冲下。依靠着对方啸声的免费掩饰,迅速的潜行到杨逍身后。
来时,他已大约计算过。杨逍的武功,因为情心纠结的缘故,这些年来并不会提高到哪儿去。就是偶有进步,那也定然有限。总不会想其祖父殷天正般,得以幸运突破。
至多,也就是一流高手顶峰的水平。
而他殷扬的功力,虽然正介于一、二流的中间,但如比起轻功身法,天底下,能够有资格与之一争长短的人数,不超过一个手掌。杨逍的轻功当然不弱,却也远未至殷扬此时的境界。
如此,对自己极具信心的殷扬,也确实轻松隐秘的潜进了杨逍身周四丈范围内,仍未被其发现。
待到杨逍气息渐歇,声消啸散之际,早在一旁等候时机的殷扬,便好像一头逐步接近猎物,并准备随时跃出撕咬的猎豹一般,倏忽窜起。在杨逍根本来不及反应的情况下,对这位老牌的魔头,伸出了自己年轻,但却绝对硬朗的魔爪!
自青年时期起,杨逍便开始他横行西域的一生。自来对敌,少有抗手,便是本领比他强的,也都能靠自己相形出色的机智,由弱变强,反败为胜,乃是一代实打实的大高手。
原先他心思郁结,略微怔仲,对外界恍惚不闻,但此刻脑后异变,劲风贯耳,却已知是有敌人渡上山来,暗中偷袭。脑子一清,立时醒转,睁开双眼,踱足转身,但觉眼前寒气森森,三根利爪已快抵住自己眉心。
跟着白影一闪,对方的右手一抓,同时向自己转身以后,较为抬高的左臂钩落。待要出招挡架,为势已然不及。更何况,此位来敌出招凶狠,更兼反应极快,从身法上来看,并不在自己之下,确是极难对付的局面。
他自觉眉心要害受袭,当要抢先救急。当下,一股真气运向左臂,殷扬的鹰爪钩上他左臂时,突觉指尖一溜,斜向一旁,以殷扬苦练经年,累日不缀的指力,这时竟也全不受力,拿捏不住,就宛如抠在了什么又滑又韧的东西上边。
但是,杨逍的衣袖上碎布横飞,鲜血涌出,显然还是抓伤了他。
便在此时,杨逍的身子猛然间向后倒下,跟着滑出丈余,好似有人用绳缚祝蝴的上半身,又以快迅无伦的手法向后拉扯一般。殷扬的的左爪尖,本来已是触在他的眉心前,可他身子向后急滑,殷扬的这爪便即落空,指尖只来得及翻手撕风,空扯下不少杨逍的不羁长发。
他觉得可惜不假,但与他对手的杨逍则是心头大震。以他多年以来,大小近千战所养成的战斗经验,才堪堪的从殷扬的手下脱身。最后的那一招虚空撕抓,更是让他从眉心开始,经过鼻子、嘴巴、胸膛各处,都是凉飕飕的,就好像被人用刀吓劈了一下似的。
若是自己再犹豫一些,再躲得慢点,免不了便是老脸破相,惨遭毁容之祸。
杨逍身子滑出,立时便直挺挺的站直。这两下动作,本来全是绝不可能,但见他膝不曲,腰不弯,陡然滑出,陡然站直,便如全身上下,均装有机括弹簧。而身子之僵硬怪诡,又和僵尸无异。
猛追狠打,迫得杨逍无法回击的殷扬,看得瞳光一闪,这种完全不受人体工程学限制的奇异身法,虽与自家从水中练得的诡异轻功风格不同,但明显走得是一个路子,皆是颇具创意精神的奇诡动作。
心下对杨大叔的轻功,重新的有了几份认同感。隐约有些觉得,兴许杨逍此人,也算是一个巴掌中的一根手指……
他心中赞叹,手上却半点不慢,也不用什么势大力沉,殷实厚重的拳头掌法,只是电爪横飞,得势不饶人的咬着杨逍急攻。
杨逍身刚站起,人微腾空,双腿连踢,阴险的往殷扬的下腹暴踢。这两脚,出脚虽有先后,但速度迅如电闪,便似同时踏出一般。殷扬头皮一麻,对杨大叔的应变又起了几分叹服之心。
慌而不乱的骤然倾身,桃花岛专行地面作业的《金鳌步》一经使出,殷扬的身体几乎与地面形成了将近四十度的夹角。避过杨逍阴招的同时,来而不往非礼也的连攻其人下盘。
杨逍自认为己方招数怪异,于逆势之余,突然脱身反击。对方在惊骇之下,必然不及收手,或者急忙推开,以得喘息。哪想到,殷扬也是一难得阴人,竟然用一种低位步法,不着痕迹的躲过自己的双足连环,还极为迅捷的以相同的方式反攻自己?
不利战况下,争斗经验丰富无比的杨老帅哥,横下心来,拼着受伤的左臂再中殷扬一抓,掌心隐泛青意的右掌,嗖的拍出,与殷扬的左掌对在一处。
殷扬顿觉虎口一震,半身酸冷,忙催掌力,爆发刚劲,将杨逍的右掌硬是震开。开战以来,首次退后五步,面上犹疑道:“你这是……《碧波清掌》?”
未等同样后退两步的杨逍回答,殷扬自己摇了摇头,道:“不对,你这掌法好生古怪,虽像桃…岛的武功,却又似另有其他变化。”
杨逍见这少年能够硬挺自己一掌,而后恍然无事,暗中吃惊不小。再听到殷扬仿佛自言自语的话,不由的有些疑惑,自己新创出的《碧针清掌》,难道他竟知晓?
两人眼下似敌非友,杨逍放下心事,冷声问道:“你这少年好大的胆子,竟敢闯到我坐忘峰上!”
殷扬轻拭袍裾,斜瞅了杨逍鲜血直冒的左臂一眼,姿态嚣张的没有搭话。
杨逍本也是嚣张到没边的狂人,哪容得别人比他更傲。更加上,殷扬看他左臂的那眼,分明就在讽刺自己交手最初期的进退失据,大意受伤。心下大为愤怒,也不见他提足抬腿,突然之间前纵丈余,一侧身,又是一记右掌,印向近在咫尺的殷扬身前。
殷扬状似傲气,实际上早在防他。见他果然来攻,连忙抽身后闪。眼角瞥出,发现杨逍所用的怪异身法,或僵或活,竟真有桃花岛武学中一门叫做《随波逐流》身法的痕迹。
当即,心中那个已经产生了足足三年的谜题,如今再无有半点怀疑。
眼前的这个杨逍,必是受过桃花岛人的传授之恩。说不定,就是程光、或者程光他老爹!
因为,一百年前,与杨逍同姓的那位独臂大侠,所会的东邪武学,仅有《弹指神通》、《玉箫剑法》两项而已。并不会桃花岛上比较中低档次的入门级功夫《碧波清掌》和《随波逐流》。
前世里,那些由于两者同“姓”同“帅”的同般属性,而非得将会使用弹指神通的光明左使,与终南西狂联系起来的众人,显然错得离谱。要知道,当初神雕大侠的弹指神通,也是黄药师青眼所承。杨逍懂得此门神功,确为何都要将缘由,归咎于古墓中人的头上?
这不忘本么!?
“你有个女儿。”
得到自己想要答案的殷扬,退得正急,哪知说停便停。身子便如钉在地下一般,从容顿止,丝毫没有移动半分。
在他对面,还待反向追击,以挽回方才所丢颜面的杨逍,闻言立刻楞住。
“你女儿姓杨,名叫不悔。”殷扬笑道。
杨逍身子一颤,一双眼睛不敢置信的盯住殷扬:“姓杨?不悔!”
接着,脸色一变,怒视着殷扬喝道:“好贼子!到了这个时候还想讹我诈我!原本看你身法不弱,怜你武功,倒有心擒下你来,传你几门天下罕有敌手的功夫,再与我打过。但你却自寻死路……”
杨逍咬牙切齿,气愤下,竟将内心深处的打算给全部说了出来。倒让殷扬差点一脑门子的冷汗,暗想杨大叔果然好好自恋,来来去去,总有好为人师的习惯。恩……不过,以他的武功来说这句话,确也不是无中生有,信口雌黄。
只不过,殷扬亦绝非善类。这时,只见他不慌不忙的微微笑道:“怎么?你虽强逼于人家,但人家却没有懊悔。你倒不满不信了?”
杨逍听他言之凿凿,一时间竟对这件牵涉到他私人感情的话题,摸不着跟脚。这在以智计称傲的他来说,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实因爱纪晓芙爱得太深,才会如此失措法。要换了别人,早就一巴掌碧针清掌拍上去了。
殷扬深知杨逍与纪晓芙这二人之间的一段孽缘。这时候,眼见杨大叔英俊潇洒,年纪虽然稍大,但却不失为一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比之三年前见着,仍还稚气尚存的武当殷梨亭,当真更易令女子迷惑爱慕。
这样想来,纪晓芙被逼失身,终至对他倾心相恋,须也怪她不得。
殷扬道了一句:“你老婆纪晓芙和你女儿杨不悔就在山下车上。”,也不理会满面挣扎的杨逍,还在那儿竭力穷思,他的话是否可以信任。右手一摆,白袖微震,身形已晃动至数丈之外。
杨逍都还没来得及惊叫出一声:“毋走!”,殷扬早已展开轻功,顷刻间,飞纵老远。
朦胧月下,渐然人影俱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