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光袭来,殷扬早有感应。
只瞧他反应灵敏的退一大步,单掌一立,才有闲暇凝神一观。但见前方,正站着一名身材窈窕的宫装美女,正自手掐剑指,轻持长刃。美女的剑尖,正好对准了他的胸膛。
殷扬轻呸一声,滑若游鱼,一个闪身绕开长剑。暗怪当年之人,将这极品玉像随意摆放,一不留神,差点令数百年后的自己险些见红。
那“女子”始终一动不动,只须定睛细看,便知此“女”虽是仪态万方,确然并非活人,而是一座白玉雕成的美女玉像。这玉像与真人一般大小,近乎与殷扬心中的一比一手办。
美女的身上,还穿着一件微微颤动的淡黄色绸衫。更奇的是,那一对眸子莹然有光,神彩飞扬,使人眼光难以避开,却是灵动诱惑至极。不过,殷扬既知这双眼珠,乃是由天然黑宝石雕成,很是有些门道,又哪会越看越深?
再说了,他又不是当初的段大痴呆,对于此等像极了活人的玉像美女,也未必有半点兴趣。
不过,见那玉像脸上,白玉般的纹理中隐隐透出晕红之色,牵浩光彩流转,堪与常人肌肤无异。而自己绕过剑锋时,亦见“她”的眼光好似跟着自己转将过来,便似活了一般,也不禁大吃一惊。
在此以前,他尚未看到过如此传神的奇巧玩物,一时倒动了收藏之心。
观这玉像目中的宝石神光,变幻不定,便似人类神色般难以捉摸。似喜似爱,似是情意深挚,又似黯然神伤的眼神不一而足。玉像头上的青丝又是真的人发,云鬓如雾,松松的挽成一髻,鬓边斜插一支玉钏,上面镶着两粒小指头般大小,莹然生光的璀璨明珠……
他禁不住想象,若把她放在自己天鹰山的书房之内,当真是金屋藏娇,必定能凭添几分亮色!
殷扬看得神驰目眩,虽不至于入魔中邪,但眼神中亦变得满是欣赏。不得不再感叹一句:逍遥派的家伙真是变态!竟能把如此一座灵玉,弄得比抱枕还具有诱惑力!
玉像四周的石壁上,因为处于室内,故而未经风尘,所以依旧能看得清许多字迹。石室的墙壁上,镶满了许多明珠钻石,宝光交相辉映。西边壁上更是嵌有六块硕大水晶,水晶之外绿水隐隐,映得石室中比第一间石室还要明亮了几倍。
殷扬扫了眼玉像脚下,不见有跪拜之用的蒲团,心下已是了然。目力微凝,就见玉像双脚的鞋子内侧绣得有字,乃是左边绣鞋“磕首千遍,供我驱策”,右边绣鞋“遵行我命,百死无悔”各八字。
这十六个字,比蝇头还小,鞋子是湖绿色,十六个字以葱绿细丝绣成,只比底色略深,石室中光影朦胧,若非殷扬这等眼力超人的异士,又是凝神观摩,常人决计察觉不到。
殷扬冷笑一声,不再去看那勾人夺魄的白玉美人儿,踱到东壁上首,但见石壁表面刮磨得极其平整,刻有数十行字,都是《庄子》里的句子,大都出自《逍遥游》、《养生主》、《秋水》、《至乐》几篇。
笔法飘逸,似以极强腕力驱用利器刻成!每一笔,都深入石壁几近半寸。文末题着一行字云:“逍遥子为秋水妹书。洞中无日月,人间至乐也。”
殷扬见了这行字,忍不住又是一声冷笑,寻思:这“逍遥子”和“秋水妹”,在他的眼里,倒是很难分辨出,哪个人性情更古怪些,哪个人结局更悲惨些……不过想来,那数十年如一日的谷底舞剑生涯,或许真是两人最为快活的日子了。
逍遥子情之所至,拍拍自己老婆的玉屁,也没什么可追究的……
如此想着,他的眼光转到石壁的几行字上:“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
当即,转头又去瞧那玉像,心想:能把玉美人的肌肤雕琢得有若冰雪,恍然如梦,那位让正处于逍遥生活中的无崖子,百般念想的秋水妹妹的妹妹,又是何方神圣呢?
对于这位,自始至终都未在书中出现,但名字已然有了“李秋霜”、“李沧海”等好几个版本的神秘大美女,殷扬对她也是很觉好奇。只可惜,斯人已杳,自己却是终究见不着的。
又自搜索一会儿,进入右侧的一处月洞当中。
这第三间石室里面,铺有一张石床,床前摆着一张小小的木制摇篮。室中并无衾枕衣服等物,只在壁上悬挂了一张七玄瑶琴,只是凡物易老,便如红颜名将,此时弦线俱已断绝。
又见床左,有张石几,几上刻了一十九道棋盘。棋局上,布有二百余枚棋子,确是一局黑白对峙,并未下毕的残局。
殷扬眼神一亮,立马走近前去,凝神观看棋局,不由得越看越惊。
但见这局残棋,变化繁复无比,正是弈人所称的“珍珑”之局,所谓劫中有劫,既有共活,又有长生。殷扬虽不钻研弈理,但对于琴棋书画自小都有学习。再加上,桃花岛上的安心修养,棋力在这年代总算不差。
可眼前这盘棋的前因后果如何,却是丁点推想不出,每思考一个步骤都要大大的费力。似乎,黑棋已然胜定,但白棋未始没有反败为胜之机。他直看了良久,渐觉棋局越来越是朦胧,确是自己的火把将尽。
掠见几上有两座烛台,兀自插着半截残烛,烛台的托盘上放着火刀火石和纸媒。于是打着了火,点烛再看,只看得头晕脑胀,心口烦恶,仍是不服气的强自观看。
本来,他对这局残棋凝思已久,自信已想出另外解法。可是恍惚之间,又觉对方若是那般杀法,竟然大出意料之外。原先筹划好的全盘计谋尽数落空,须得从头想起。
一时间,竟在左上边角纠缠不休,无法逐鹿中原!
殷扬经过一段百感交集的长考,反来覆去盘算着棋路。眼前渐渐模糊,棋局上的白子黑子,似乎都化作了将官士卒,东一团人马,西一块阵营,你围住我,我围住你,互相纠缠不清的厮杀。
殷扬眼都不眨,睁睁见到,己方白旗白甲的兵马被黑旗黑甲的敌人团团围住,左冲右突,始终杀不出重围,心中越来越是焦急。心想这盘棋局,难道当真只有‘自杀’一途好走?
他本不信邪,觉得所谓的自置死地而后生,不过是校旱家的夸张笔法而已。逐通棋术的他,又哪里真信自填死路的下法。
殷扬神色变换不定,亏得他心智坚韧,此路不通,便即另换他道。不争一时之得失,倏转过眼,又朝对角观去。他每思一子,便要想上一会,浑不觉时间流逝,蜡烛光摇,完全沉浸在黑白两色的纵横世界间。
到得后来,越想越久,算到二十余子时,觉得既用正道解放不开,那就走走偏锋试试。
如此,走了几步怪棋,殷扬脸色变白,嘴唇微微发颤,后面的那一子,始终算不下去。过了良久,眼前仍是一片前无去路,后有追兵的不利态势,局势愈加迷离。
这时的殷扬,暗中已感不妥,想将自己的目光离开棋局,却又发现力有未逮,脑门上立时冒出冷汗。
这个珍珑变幻百端,全然是因人而施。爱财者因贪失误,易怒者由愤坏事。无论是不肯弃子,还是执着权势、勇于弃子,都要陷入失途之势。当人一旦全神贯注,也正是外魔入侵,竟尔令棋者心神荡漾,难以自持之时。
惊起一身冷汗的殷扬,思绪烦乱中,猛然记起当年的虚竹,确是闭着眼睛瞎放了一颗子,将一路被黑棋围得密不通风的白棋,堵上最后一口死气,才帮段延庆脱离自杀迷途。
虽然,造成这种情况以后,黑棋随时都可将之抹干吃净,但只要对方一时无暇去吃,总还存有一线生机,以作苦苦挣扎,不让白棋全军覆没……觉得这点根本没有道理的殷扬,暗自里,再又心乱如麻……
其实,拥有“先知”优势的殷扬,本不该犯下这类错误。
概因,两者处于的时代不同,而他殷家,又是传承逍遥派的天山一脉,因此造成他下意识里的防范不够。先前虽有准备,但也未能料到,一盘死棋真能有如此威力,可以迷惑人心到这般地步!
此回,真正的心悸之下,殷扬再也没了挑战先贤的念头。连忙运起体内的九阳神功清明神志,终将视线从这珍珑局中勉强挪开。之后,更是不敢让目光再与这棋局相触。匆匆前行几步,步入石床床尾,早被搬光清空的琅嬛福地当中,才终是长出口气。
微然苦笑,已将九阳神功练至小成境界的殷扬,心中狂骂逍遥派弟子都是大变态!!
他实在未从想到,就算自己早作准备,仍然免不了着那几百年前人的邪门歪道。要不是,金大师确实没有写明,当初天山灵鹫宫的地址所在,他此回抽空游历,必然要踏足缥缈峰头,将那些诡异的武功壁刻全部销毁得一干二净,免得留在人间,祸害世人!
当然,事前肯定要独留一份,以作纪念……
暗自感怀半晌,心绪逐渐平复的殷扬,目不斜视的再度走出石室,寻到一扇铜铁铸成,并未上闩的大门前。推开走出,便已来到另外一处洞口通道。洞门上,既有门环,又有十余枚碗大的门钉布于其上。
殷扬穿门而过,踏着经过人工修整,表面异常平整的倾斜石板路一直往上,越走越高,终是从宛如大门似的机关岩石中闪身而出,来到了一个风景秀丽的苍翠山谷之内。
被室外明亮的月光,照映得双眼一眯,事先并不知道自己为解棋局,花费了多少时间的殷扬,回头一瞧,发现那块周遭布满藤萝,重约千斤的巨岩下边,果然放置着一块体积略小的岩石,将其凌空顶起。
心知,这是逍遥派的机关学妙理,便不再作细看。漫步在夜景当中,重新呼吸到新鲜空气的殷扬,身形一晃,往前飘去,欲想趁着皎洁月色,一睹那面宛如传奇般的剑湖玉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