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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有得有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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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九章有得有失(一)杰罗姆忍不住向上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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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他挺后悔这决定,但眼前的景象的确十分罕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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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枞树”的一根横枝转眼开出一朵金色小花,花瓣错落有致,边缘像刀片般锐利,盛放之后就纷纷枯萎;不过几十秒,膨胀的子房变得有如拳头大小,由花朵到果实,正悬在森特先生的脑袋顶上,摇摇欲坠的,散发饱满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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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怀特说:“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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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泽德说:“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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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杰罗姆说:“我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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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等他们空发议论,大个果实就结实地磕在森特先生的鼻梁上。幸亏那里本就不算高挺,除了流鼻血,倒没造成太大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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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杰罗姆恬着脸,发出“嗯嗯”声,鼻血还是止不住流出来。剩下两人极有风度地视而不见,专心研究裂开的金属种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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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泽德先生说:“一件礼物,树木对护送种子的人给予的馈赠。多么温馨的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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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怀特先生说:“少来!你就不能收敛一下神秘主义那一套?依我看,应该是特殊生长阶段对外部刺激的应激反应,生物电讯号通过金属表皮形成的闭合回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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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森特先生说:“嗯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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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实突然整个裂开,一道裂缝由内而外,被轻轻啄破,金属鸟喙探出来,张嘴发出一声乌鸦叫,把大家吓了一跳。果实原来是一枚鸟蛋。里面的家伙扯破柔软胎膜,蹒跚着破壳而出。体表的粘液一接触空气,变成缕缕轻烟;它理理柔韧的金属羽毛,不一会儿就试着扑腾双翼,跳跃几步,一下子飞起来。低空盘旋两圈,最后着陆在杰罗姆的脑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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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泽德交叉双臂,低头沉思片刻。“无所谓多疑或轻信,生命本身自有其节律,单一学说不能涵盖多样化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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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怀特摇头,冷淡地摘下眼镜。“自然哲学等于回避问题的实质,不能证伪的也就无法证明。我看嘛,这不过是一种‘印记现象’,地表生物的特殊节律和热辐射在诞生过程中扮演了关键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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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杰罗姆苦着脸,头皮被抓得生疼,鼻血倒灌十分难受,只好发出“嗯嗯”的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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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属乌鸦放声大叫,两位绅士只好停止争论,礼貌地揉揉耳朵。乌鸦仿佛在唱歌,除了难听,其他稍具美感的词汇很难对歌声加以形容。唱了十几秒,大家都不耐烦了,乌鸦识趣地停下,雕像般不再活动。杰罗姆把它取下来,背后竟然有个扁平的金属握柄。顺时针转动,发出“咔咔”的上链声,上足发条后,乌鸦又活蹦乱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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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泽德目光注视远方,自语道:“发条。循环往复,有始有终。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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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怀特冷笑。“树木现在还不具备制造精密动力机制的能力,见过莱曼人的动力核心吗?要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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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了!”杰罗姆总算止住血,红着鼻子说,“这东西我不要,随你们喜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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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泽德和怀特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它喜欢你,就是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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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乌鸦附和地叫两声,一转眼,杰罗姆又多了个累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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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考虑过了。给我详尽的地图,最好是军用的,补给要双份,食物……等会儿吃饭时把几种蘑菇都摆上来,我得再多尝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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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决定带她走?”泽德沉吟着,表情暧昧,不冷不热地说,“可是,上次你说的话也对我产生一些触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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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话?”杰罗姆感觉不妙。泽德站起来,走到窗边,眼望着普尔呼林的无边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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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强权会得到一切’,你说的。我的信仰有时也会动摇,一次次失望的滋味并不好受。如果你是对的、我是说,看来你是对的,这样做还有意义吗?纵然大树生根发芽,曼森也要敦促议会,加重普尔呼林的赋税。就算你们成功逃走,我……我也违背了信仰,对不可避免的事徒劳挣扎。顺其自然可能没那么糟,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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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杰罗姆感到他语气的酸涩,事情明摆着,达成目标之后的空虚和自我怀疑,加上完全合理的嫉妒……泽德对莎乐美看来不只是单纯的情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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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对。我完全赞同。”杰罗姆面无表情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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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泽德英俊的脸庞稍微扭曲,背向窗口看着他,眼睛完全融入眉骨投下的阴影中,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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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杰罗姆用微弱的声音说:“我的导师曾经对我讲,生活,是人能想象的最荒唐的事。既然充满变数,一件事怎么做才算正确?反正人都是要死的,怎么活才能死而无憾?事实是,智者分为两类。一类明知道没有任何答案,就用有限的生命去体验前人不敢体验的道路,然后孤独地面对死亡;另一类明知道没有答案,就把全部心智投入到编织规则中,让大部分人都按照这规则生和死,创造出‘正确’和‘错误’的分别,让荒唐的生命显得有价值。”他好像是说给自己听,表情空洞,眼神冷漠。“两种智者都孤独而生,孤独而死;顺应规则的庸人,生于假象,死于幻灭。最糟的是,智者和庸人,面对死亡时全然平等,以前的选择似乎毫无意义……还能想象更荒谬的情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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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你的意思是,怎样都无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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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相反。”杰罗姆冷冷地说,“我才不管你怎么选。我要做的事已经确定,就算没有你的帮助,她也得跟我走。我死之前,任何人都别想碰她。包括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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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泽德看着他。杰罗姆越平静,越令人胆寒。威胁的矛头似乎并不指向具体某人,而是表现为不能理解的执拗。这神情他并不陌生,十年前,当他还是个“自由商人”时,在“星港”的走私者酒馆里常跟个老水手攀谈。几杯酒下肚,对方总要把残废的手脚放到桌面上,拿自己老掉牙的故事讲给他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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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石棉海”的汹涌暗流啦,什么冒着硫磺味、捞起来已经半熟的链鱼……他总会配合对方的节奏,不失时机地询问最惊险的部分,然后一边啜饮掺水的酒,一边若有若无地听着关于海面上的瀑布、和吞噬整个船队的巨大漩涡的扯谈。后来,这成了某种年轻人的消遣。那时他还不信神,野心勃勃地想要买下一个海中小岛,建造船坞和宫殿,用大海对面买来的混血美女充塞自己的后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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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恶魔沉思着,究竟从什么时候起,时间和必然才找到他,让他满足于蜷缩在陆地上,逆来顺受、惨淡经营的生涯?是破产的打击?还是终于见到了漏斗状、吞噬一切的大漩涡?无风的海面,冷暖两股水流像绕着圈相互追打的孩子,脚下的海水煮开了一半,鲸骨蒙着铁板建造的巨大商船眨眼化为一滩水泡。张开黑色的嘴,海水用半分钟吞没了他的青年时代。幸存者像被剥皮洗净的肉,每每从睡梦中惊醒,黑色喉咙仿佛还在等着吞吃他……没关系,他对自己说,“侥幸存活”这件事,意味着世界对个人的胜利——毫无悬念,刻骨铭心,教人学会顺从和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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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干年后,他从陆路再回到“星港”,酒馆里的老水手已经不在。有人无意中说起,那个从漩涡中逃生的老家伙,和翻涌的水流较量了半小时,乘着小皮筏的海员们永远都忘不了死寂海面上传来的声声怒吼,被舵盘绞碎手脚,却保住了商队最后一条船……泽德从阴郁的思绪中回想起老水手的神情。除了执拗,看不出任何过人之处。一个连名字也被遗忘的、穷困潦倒的老家伙,让他头一次觉得,自己在某个岔路口选错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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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试图从杰罗姆眼中找到迟疑和顾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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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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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么轻率、不负责任和盲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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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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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里除了执拗,看不出什么过人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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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中的犹豫消失了,泽德点点头。“就这么办吧。你可能更适合她。我会安排一切,再过两小时……两小时之后,使者就到了。一切顺利的话,”这样讲令他自己都觉得讽刺,使者不会空手而回,到时候一颗脑袋很难平息曼森的愤怒,莎乐美的命运同样缺乏悬念。“……我会马上送你们离开。”别让我失望,他在心里说,别让我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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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把地图给我,地形图和政区图,越精确越好。我要好好熟悉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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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泽德叫来一个仆人,很快,几张大地图就在桌面上展开。关门之前,半恶魔看看高度专注的杰罗姆,发出一声隐约的低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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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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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属乌鸦栖息在他肩上,鼻子红红的,各个角度都很好笑。只有话音里的平淡,让她忍不住心中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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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她差不多打扮停当。虽然不施脂粉,皮肤还是光滑细嫩,罩上丝织斗篷,让肩膀显得更尖削,颈子更修长。她似乎忘了自己的手袋,微微扭转细腰,左手自然把下垂的卷发拢到耳后,脖颈显出一道层次分明的弧线,和光洁的耳轮相互映衬,身材刚好被光线微妙地展示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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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声音也没有。没听到只进不出的喘气声,或者喉咙深处发出的吞咽声。虽然她不喜欢古怪声响,可这一次的确让她挺恼火。习惯性地撅着嘴,她用余光撇一眼对方——若有所思,迟钝地低着头。心里泛起一阵难言的感觉,她意识到自己又一次面临远行。方向不定,结局却很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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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意加快脚步,她保持着表面的平静,经过他身边时,对方的一只手准确地拉住她,然后换个角度,紧握住她。和昨天让她窒息的触碰截然不同,这只手变得冰凉,所幸没有发抖。她从黑眼睛里看到了肯定和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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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逃亡吗?她感到心跳加速,另一种可能性带来的图景让她喘不过气。明知道事情会变得更糟,她还是禁不住幻想彻底摆脱过去的机会。明知道不可能,她还是小小地期待他,期待一个激烈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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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吻至少不算奢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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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杰罗姆从莎乐美的体温中汲取热量,一旦走上这条路,地面的生活就被新的章节所取代,而他豁出性命争取的答案也随之远逝。或许这样更理想,他忍不住想道,这样就不会有人受伤害,旧的伤口也不用重新绽开,不用被撒上盐烧灼。恐惧像所有面临重要决断的时刻一样找上他,一半显现为曼森的形象,一半属于黑暗中密布荆棘的道路。他并不后悔自己的决定,既然选择不多,就该服从直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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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看看绿眼睛里的期待,他恢复了一贯的冷酷镇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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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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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音平淡,杰罗姆却感到左袖中的短剑轻轻颤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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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到了最直接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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