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从看守所走了以后,我郁闷了好几天,晚上睡觉老是做梦,我经常梦见我爹骑着自行车带着我和弟弟,风驰电掣般地穿行在大街上、胡同里、田野上,醒来就大睁着双眼看窗外的那几颗星星。我常常想,据说世上所有的人都对应着天上的一颗星星,我该是哪一颗呢?该不会是最小的那一颗吧?有时候,老贾会放上几个悠扬的屁,我会在心里说,也许我就是一个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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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我拉水去集中号,正碰上管子和那五他们蹲在门口等候去劳改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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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管子拥抱了一下,嘱咐他好好干,将来哥儿几个回社会好好交往着,干一番大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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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子说:“杨远,我还是那句话,防备着李俊海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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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我知道,但你说的那些我不信,起码他对我是不会很杂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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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五插话说:“反正你得注意他点儿,在号里我们跟你说的一点不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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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说话,把水送下,拉着水车就走了……我的心乱得像长着一团鸡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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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你知道吗?”杨远说到这里,脸突然变得煞白,“人是会变的,有时候能变成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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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说李俊海吗?”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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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光是他,我说的是所有的人,包括你,也包括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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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太明白……”我摇了摇头,“也许是你经历的太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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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杨远苦笑了一声,“我还是先给你讲讲李俊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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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的,李俊海跟我一起在厂里上班的时候,一直跟着我玩儿,像我的一条尾巴。他的脾气不好,遇到一点不顺心的事情就容易发毛。开始的时候我曾经劝过他,我说:“俊海,你老是这样可不好,上火的时候你应该想想这火应不应该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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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般会听我的,我劝他的时候,他总是红着脸说:“就是,就是,我是得控制一下自己的脾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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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发酒疯的大哥捅了以后,他开玩笑说:“你小子更毛楞,来不来的就玩儿真家伙,还说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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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把道理跟他说清楚以后,他似乎豁然开朗,不几天就把一个骂他“老巴子”的人用菜刀砍了,结果人家可没有发酒疯的大哥那么仗义,人家去医院缝完了针,直接去派出所报了案。结果,他被行政拘留了七天。我去拘留所看他的时候,他摸着大腿哭成了一个泪人,他说,我再也不敢了,我要老老实实上班,老老实实做人。我没多跟他说话,那一刻,他在我的眼里突然变成了一条扶不上墙的癞皮狗。七天以后,他出来了,没曾想,他一下子成了个人物——在厂里再也没人敢欺负他了,见了他,大小同事都管他叫“海哥”。于是,他又“猛戗”起来了,甚至有时候还跟我瞪眼扒皮的。我也不在意,照旧跟他一起在外面混。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我们都很疯狂,屁大点的事儿就动刀子。跟人死拼的时候,我的脑子里经常会出现我爹被人按着脑袋,用石灰搓眼睛的镜头,这个镜头异常清晰,它把我的眼睛都要胀破了。我俩在一起混得久了,李俊海就开始明白了,他总归是跟我差那么一小截,因为社会上的哥们儿拿我当大哥待,拿他还是当个跟班的——尽管他比我还大一岁。或许,矛盾就出在这里,那时候我们都还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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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我们商量着要去武胜街“干”一个叫钢蛋的,他死活不让我去,他自己去了,一个兄弟也没带。我承认他是一条好汉,我也相信他能办好这件事情,我以为他肯定想在钢蛋回家的必经之路上,等着“背”他的“死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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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牛玉文在宿舍给他摆好了庆功酒,没想到钢蛋竟然来了,手里提着两只活鸡:“蝴蝶,咱们以后别纠缠了,算我错了。”我不知道他这个举动是什么意思,也是为了防备他玩儿邪的,我上去一刀给他砍在脑袋上了。牛玉文把他按在地上搜他的身子,结果人家什么也没带。钢蛋躺在地上,血流了一地,他也不擦,就那么直楞楞地看着我:“求求你,放了我妹妹吧。”我一下子明白了,李俊海绑架了人家的妹妹!那一刻我几乎吓傻了,我再没文化也知道,这可是犯法的,而且犯了不小的法。我稳住神,把他扶去了厂医务室,缝好了针,我对他说:“既然你来了,咱的事儿也就结了,我马上放人。”钢蛋一走,我和牛玉文就满世界找李俊海,那时候也没个手机、传呼机什么的,我俩就这样穿梭在李俊海可能去的每一个角落,最后在一家小饭店里找到了他,他喝得像一摊烂泥,钢蛋的妹妹坐在他的旁边,哆嗦成了一张被风吹着的纸条。见我们来了,他挥舞着双手,冲牛玉文说:“怎么样?我办得漂亮吧?”再把手指向我,“他是大哥还是我是大哥?”牛玉文哼了一声,扭头走了,我抡圆膀子,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你他妈是我大爷!”他忽地站了起来,把俩眼凸成了牛蛋子,我把脸凑到他的眼睛上,就那么冷冷地看他,我想狠狠地揍他一顿。李俊海跟我对视了没半分钟就泄气了,没皮没脸地舔着鼻孔里流出来的鲜血,哈哈大笑:“你行,好,打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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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为这事儿,我没跟钢蛋少了火拼,当然,最后还是钢蛋草鸡了,他搬家了,不知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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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以后,我在这一带就多少有了点儿名声,所以才惹得小广嫉妒,最终出了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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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阵子,我确实野得很,天不怕地不怕,我觉得自己天生就应该是这么一种人,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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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想想,我都弄不清楚那时候的我,是人还是野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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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带着一帮弟兄,人手一把菜刀,见着穿喇叭裤留长头发的“小哥”就砍,从厂门口一路杀到火车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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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一根五分钢条做了一把钩子,非常锋利,能将一张厚厚的铁板穿透。我嫌它还不够凶猛,又在前面焊上了一把军刺,这样它就变成了一件充满煞气的凶器,我给它取名“战争之神”,经常用一个小提琴盒子装着它带在身上,它让我的胆量增加了不少。有一天下班,我刚走到厂门口,就看见七八个人鬼鬼祟祟地在门口溜达,我断定他们是来找我的,扯身就回了宿舍——我常常对弟兄们说,混江湖的,最首要的一条就是眼睛要像鹰。我擎着战争之神迎着他们走了上去,那几个人一看我手中的家伙,不等正面接触,一下子就跑散了。我站在门口大喊,哥们儿,来呀!风吹动我黑色的风衣,让我看起来像一个侠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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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我跟牛玉文去乡下看望他的姥姥,中午喝了点儿酒,牛玉文要领我去看海。走在一条乡间小路上,一个同样喝了酒,样子像是传说中“庄户流球”的人拦住了我俩,他把手抖擞得像筛糠:“哪里来的俩膘子?给爷爷拿根烟抽!”我没有说话,直接用三棱刮刀把他捅倒了,他趴在地下,地下有一小片残雪,白白净净的,很快就被血融化了。“朋友,我叫杨远,在第三机械厂上班,活过来的话就去找我。”我在他身上擦了两下刀子,敲敲他的脑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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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我的大脑里根本不存在生与死的概念,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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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牛玉文问我:“那小子不会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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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着说:“死了就死了,谁让他惹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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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第二天我就被警察带走了,因为那个人没死,他告发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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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从拘留所里出来,我风光得很,门口一长溜接我的各色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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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不知道这事儿,拘留期间去厂里找过我,大家都没敢告诉他真相,他站在厂门口的寒风里,直揉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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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李俊海去学校找我爹,对我爹说:“大叔,你不用担心,杨远出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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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一直把李俊海送到了车站,车开走了,我爹用袖口擦着镜片,冲着远去的车大声喊:“告诉大远,他弟弟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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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俊海的爸爸在郊区的一个医院里当大夫,很慈祥的一位老人。每当我和李俊海去他们家玩儿,老爷子都要高兴地颠出去割肉、买菜招待我。我不太喜欢喝酒,老爷子让我只喝一杯,就给我泡一壶浓茶,然后他就跟他儿子碰杯,往往是一顿饭没吃完,老爷子就醉了,红着脸咦咿呀呀地唱柳腔:“西北风吹得我浑身痒痒,回家烫上二两酒,白菜心海蛰皮,加蒜一拌……”那年夏天,老爷子病倒了,躺在他上班的医院里。李俊海在厂里对我说:“我爹想见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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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之前,我去医院看过他几次,他告诉我说,自己的哮喘病犯了,过几天就好了。当时我也没在意,这次李俊海这么严肃地跟我说他爹要见我,我就觉得不妙,莫非老爷子不行了?去到医院的时候,我看见李俊海他们家的人全在场,一个个愁眉苦脸的。看着瘦成一张皮的老人,我的心咯噔一下。我把李俊海拉到一边问他:“俊海,告诉我,老爷子是不是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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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俊海直接就蹲下哭了:“兄弟,我跟你说实话,我爹得的是肺癌……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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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心里很难受,多么健康快乐的一个老人啊,难道我就要见不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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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老爷子身旁,趴在他的耳边说:“大爷,等你出了院,咱爷们儿钓鱼去,我发现一个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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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好象不能说话了,用浑浊的眼球瞄着我,眼神似乎在说,好的好的,爷儿俩去钓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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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我跟李俊海正蹲在医院的走廊上抽烟,病房里就响起了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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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俊海他大姐跑出来,冲我直嚷嚷:“大远,快,快,我爹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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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俊海家里的人给我让开一条道,我扑过去,攥着老爷子瘦成鸡爪子的手,小声说:“大爷,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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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子的嘴唇动了两下,手突然变得很有力气,像老鹰的爪子一样,攥得我很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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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耳朵靠到他的嘴巴上,轻轻说:“大爷,你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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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子松开手,把手垂到床下,用大拇指和食指使劲捏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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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这个手势是什么意思,我把他的手捧在自己手里,用眼睛问他,大爷,你想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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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俊海轻声说:“杨远,我爹想让咱俩拜个把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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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了这话,老爷子脸上的肌肉慢慢松弛下来,像雪糕被阳光照射着,融化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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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白了,李俊海说得没错,他爹应该就是这么个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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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没有一丝声响,我的心里很乱,我不是不想拜这个把兄弟,可我当时真的很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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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子的呼吸越来越微弱,大家都在盯着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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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所措,心一横,扑通跪在了床头:“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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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里,杨远冲我咧了一下嘴,眼神开始恍惚起来。这位当年的癫狂少年,如今就这样安静地坐在深牢大狱,坐在一缕淡绿色的月光下,静静地回忆往事,像一只疲惫的水鸟站在苍茫的夜幕下输理羽毛,远处波澜不兴。窗外隐约传来一阵沉闷的镣铐撞击声,刚才还在窗下鸣叫着的蛐蛐,一下子将叫声停止了,深夜的气氛似乎变得更浓了。号子里的灯泡吊得很高,光线也暗淡得如同萤火,杨远躲在暗处的脸愈加模糊,我只能感觉到他的脸上在结着冰,以致于他说话的声音都带了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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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付完了李俊海他爹,我俩就回到了厂里,不几天大家都知道了,我是李俊海的结拜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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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李俊海对我说:“兄弟,咱们这样混,永远没个出头之日,得想办法弄点‘活动经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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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很早以前他就提过这事儿,他说要绑架市场上一个卖服装的,那人有钱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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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摇摇头:“别着急,干这样的事情得好好策划一下,弄不好容易出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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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俊海说:“出个屁事儿?咱们这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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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个哈哈走了。我真的不想干这事儿,我的心还没野到那个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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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几天,李俊海就把我请到了当时最好的饭店,吃饭的时候,我知道了,他在路上把那人给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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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我就开始疏远他了,我很反感他的所作所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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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被捕的时候,警察来厂里调查过我,警察问李俊海抢劫的时候,对你说过这事儿没有?我清醒地知道,如果我回答,他对我说过,很可能我也就被带走了。我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李俊海那种人,嘴巴严实着呢,这样的事情他会对别人说?警察盯着我看了很久,然后问我,李俊海抢劫的那天你在哪里?我想了想,回答他,我怎么会知道他是哪天抢劫的?警察说,这事儿如果你没参与我们是不会来找你的,你再好好想想,七月十三号那天傍晚你到底在干什么?我回忆起来了,那天我跟厂里足球队的伙计们在会议室商量下一步跟哪个厂比赛呢。我当时就带他们去找了证人,警察们怏怏地走了,似乎很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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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宿舍以后,我把这事跟牛玉文说了,牛玉文苦笑了一声:“他在公安局还不知道是怎么说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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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摸着头皮问:“难道他还能连我也牵扯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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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玉文笑得很暧昧:“他那种人你还不清楚?想想‘滚’厂长的事儿你不就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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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想到那件事情,我的脑子突然晕了,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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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李俊海结拜了以后,他在厂里更加肆无忌惮了,连走路的姿势都改了,以前像老鼠,现在像螃蟹。李俊海他爹去世以后,他就很少回家了,吃住都在厂里,几乎天天喝酒,喝了酒就满厂区出溜着找事儿。那位让我捅了的大哥自从出院以后就老实了,整天无精打采地闲逛。我总觉得对不起他,经常喊他到宿舍里来玩儿,他喜欢喝酒,我就召集宿舍的兄弟们凑钱给他买,他很高兴,喝醉了就搂着我的脖子喊“远哥”。年前厂里发年货,我刚把分到的东西送回家,这位大哥就苦丧着脸来找我:“远哥,海哥到底怎么了?他把我的年货拿走了,还让我把这个月的工资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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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眉头皱成了一座小山,让他在车间等我,直接就去了李俊海他们车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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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俊海正在车间里烤火,我上去就给了他一脚:“把东西给人家送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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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听,硬着脖子拿眼瞪我,我说:“你不听是吧?咱们一刀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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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好象一直在犹豫,直到我走到了车间门口,他才狼嗥般喊了一声:“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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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当时我踢他那一脚,自己心里也不是滋味,总归他是我磕头的大哥啊,可那时候我真的忍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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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春的时候,我入团了,还当上了厂团支部的文体部长。呵呵,这事儿说起来好笑……那天上午,我跟李俊海他们在宿舍里打扑克,车间的一个同事把我叫了出去,神秘兮兮地说:“远哥,告诉你一个小道消息,厂里可能要把你和海哥开除了。”我很纳闷,脸一下子就黄了:“为什么?”同事说:“我也不清楚,刚才厂长、书记他们招集领导们开会,在会上说……”我扭头就走,我要去厂部问个明白,你凭什么开除我?当时我很委屈,尽管他们背后都骂我是个混子,可我从来不欺负厂里的同事,甚至别人来厂里闹事,我还跟他们拼命,我说,只要我杨远还在这个厂里一天,谁都别想来这里“慌慌”!时间长了,当地的“小哥”们也很给面子,几乎不敢到我们厂惹是生非。开除我?我他妈是厂里的“保护神”呢……正气哼哼地走着,李俊海就撵了上来,问我为什么上这么大的火?我把事儿跟他说了,李俊海说,得嘞兄弟,看哥哥我的。拉我回去了。下午我没去上班,心情很糟糕,我站的宿舍门口往下看,整个厂区都是白的,连锅炉房门口的煤堆都被雪包住了。我想起了我爹,想起了把脸贴在窗玻璃上等我回家的弟弟,心里难受得像针扎,嘴巴像是被人堵住了,喘不动气。我记得那天下午刮了好大的风,风呼啸着掠过电线、树枝,发出的声音像一群野兽在野地里疯叫。在宿舍坐着坐着我就坐不住了,骑上自行车就回家了,我要先跟我爹通通气,万一这事是真的,我怕他受不了。晚上吃饭的时候,我爹老是跟我讲他这个学生咋样,那个学生咋样,我根本就插不上嘴。我弟弟已经不在培智小学上学了,锻炼了这几年,他勉强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了。我爹上班的时候,就把他锁在屋里,他很听话,就那么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自己跟自己说话。我爹回家的时候,他就表扬自己:“爸爸,我比小白兔还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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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了饭,我想开口跟我爹聊聊,我弟弟又缠上我了,他说他认识了不少字,然后就用铅笔在墙壁上写道“我爱北京大女门”。我笑得不轻,捏着他的鼻子羞辱他,北京的“大女”没你什么事儿,等你长大了,我给你找咱们这里的“大女”。我弟弟说,不是大女,是天安,你能给我找来个天安门吗?我说能,只要你哥哥活在这个世上,就一定能满足你所有的要求。我爹不在原来的学校当教导主任了,他调到了离家近的一个小学,继续当他的语文教师。我爹可真是个好样儿的,他的视力差到那种程度还在教课,他经常笑着说:“大远,我上辈子可能是个神仙呢,别看我的眼睛快要看不见了,可我看我的学生可清楚着呢,他们的脑袋在我眼前像脸盆那么大,书上的字也大,像苹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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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他:“那么你看我和我弟弟像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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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都要笑躺下了:“像两座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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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回到厂里,刚换好工作服,主任就过来拉我:“杨远,厂长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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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儿终于还是来了,我稳住精神去了厂长办公室。厂长笑眯眯地在等我,见我推门进来,他忽地站起来,热情地跟我握手,嘴里不停地念叨,小杨是个好同志,小杨是个好同志。我有些发蒙,难道开除一个工人还需要客气着开除?那一刻,我把提前在肚子里想好的词儿全忘了,我抽回手,傻忽忽地问他:“厂长,千万别跟我客气,有什么话你直接吩咐得了。”厂长边给我敬着烟边问我多大了?什么学历?家庭状况?个人爱好?最后,他斩钉截铁地说:“写个申请吧,入团。”出门的时候,我的脑子晕晕忽忽的,这是怎么回事?耍猴的?李俊海像戏剧里的奸臣那样笑着来找我:“兄弟,昨晚我去厂长家了,哥们儿当了一把滚刀肉。”我没问他具体是怎么当的滚刀肉,当时我笑得岔了气,腰里生疼。入了团没几天,厂长又找我了:“小杨同志,经过组织研究,决定委任你担任本厂团支部文体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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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喝我的“升官酒”的时候,李俊海笑成了一只蜷成一团的刺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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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我失眠了……黎明的微光中,我看见我爹站在我面前冲我竖大拇指,他的腰板挺得笔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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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有一天,李俊海鼻青脸肿地回来了,我问他怎么了,他不说话,坐在床头上像老僧入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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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几天,我跟社会上的一个大哥一起喝酒,那大哥告诉我,李俊海被人绑到了一间小黑屋,没揍几下他就软了,可能他以为是你们厂长找的人,哭着对人家说,去厂长家闹事儿是受了你的指派。我不相信,让他带我去找曾经参与绑人的一个朋友。那朋友开始还以为我是来打架的,吓得直哆嗦,等问明了来意,他说,因为李俊海打过他大哥的一个亲戚,他们就一起去绑了李俊海,谁知道弄了这么一出,当时大家都很害怕,怕你知道了来找麻烦,有的伙计到现在还不敢回家呢。我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难受得上吊的心都有。我嘱咐他们,这事儿别声张,说出去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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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牛玉文再次提起这件事情的时候,我豁然开朗,李俊海肯定对警察胡说八道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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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我变得更加沉默了,一门心思地上班,几乎与外界隔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