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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监狱里的战栗
    这些我喜欢听!杨远在说着,我一边用鼓励的眼神看他,一边给他按摩着有些肿胀的脚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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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兄弟,这个好听吧?”杨远推了我一把,他的目光很热切,好象很希望我给他下个定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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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听,好听,绝对好听。”我停下手,划根火柴给他点上已经被他揉搓灭了的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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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唉,提起这些事情,我就想哭……”杨远的声音低沉下来,嘴唇也开始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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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说“想哭”两个字的时候,我偷偷瞄了他一眼,真的,我看见他的眼圈发红,似乎是在强忍着眼泪。我没敢盯着他的眼睛看,我知道,像他这种人一定很爱面子,他肯定不愿意让别人看见他也有脆弱的一面。杨远好象明白我的意思,使劲眨巴了两下眼睛,调整姿势坐稳当了,大口吸了一口烟,冲我噗地吹了一下:“小子,哥哥是条硬汉子,你别不好意思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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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这么一说,我更加拘束了:“远哥,说什么呐,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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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远把手里的烟蒂揉在拇指和食指之间,号子里立刻有了一股烤肉的味道:“说说,那时候我是不是很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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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眼睛像两把刀,这让我的感觉很异样,但绝不是恐惧,我说:“不傻,比我厉害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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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哈哈哈!你?”杨远把脸仰得像上吊,“你算什么玩意儿?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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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下子楞在那里,我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就变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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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值班的武警把铁门踹得咚咚响:“不许大声喧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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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远像打嗝那样,猛地将笑声变成了一声“操”,歪头乜了武警一眼:“活腻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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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警将一根手指从窥视孔伸进来,一点一点地戳杨远:“你再这么猖狂,会死得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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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远眯眼看了他一会儿,低着头把手在耳边摆了摆:“玩去吧,玩去吧,你是我亲大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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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站起来走到门口,小声对武警说:“班长,你就别惹他了,没看见我正在安抚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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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警矜起鼻子,用单面鼻孔哼了一声,悻悻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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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壁一个女里女气的声音传了过来:“远哥,是你吗?我是阎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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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坐回来,捅捅还在低头叹气的杨远,轻声说:“远哥,刚来的那个人喊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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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理他,那是个‘膘子’……”杨远皱了皱眉头,突然沙沙地笑了,“哎,你还别说,这人啊,可能还真有个轮回什么的。哈哈,你说这么个杂碎,他怎么就不判死刑呢?倒是我这个半拉杂碎先比他完蛋……操他妈,什么事儿嘛这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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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远哥,是你你就说个话!”那个叫阎坤的又在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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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兄弟,你告诉他,杨远睡了,有什么事儿让他直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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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哥们儿,远哥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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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来这套!”阎坤的声音很尖,如同砂轮磨铁,“远哥,李俊海也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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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杨远忽地站了起来,“大坤,李俊海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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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南走廊七号!我刚从那里转过来,他让我给你带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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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挺好的,他呢?”杨远的眼珠子像受了惊吓的鱼,四处乱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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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出医院,被林武他们用刀捅了,一出院就押到这里来了。远哥,你可得有点儿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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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了,”杨远把眉头皱成了一头大蒜,声音低沉下来,“你还有机会碰见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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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我快要判了,到了集中号我想办法,你有什么话让我带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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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暂时还没有。”杨远回头示意我盯着门口,提着脚镣靠近后窗,“大坤,把手伸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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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远弯腰拿起放在墙角的那半条香烟,用一根线栓好了,问:“伸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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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边说“伸出来了”,杨远一手扳住铁棂子,一手将烟悠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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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边刚操作完,我就看见管理员拎着钥匙来了,我慌忙退回来,对杨远说:“远哥,所长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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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远就势坐在窗下,摆了个老僧入定的姿势,口中喃喃地念叨上了:“看成败,人生豪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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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管理员走到门口,拉开窥视孔,用手指了指杨远:“刚才是你咋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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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远没有抬头,继续念叨:“人生豪迈,只不过是从头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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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管理员把手指冲我勾了勾,我连忙凑过去:“所长,有事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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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管理员恨恨地说:“我是怎么嘱咐你的?不许让他跟别人搞串联!再这样,我连你也‘勾’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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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装做很委屈的样子,咧了咧嘴:“刚才我打了个盹儿,真的没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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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可告诉你,如果我发现你跟他串通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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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心,放心,下次我一定制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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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样子管理员本来是想进来的,让我这么一说,他好象又改变了主意,转身开了隔壁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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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候不大,隔壁传来一阵驴鸣般的嚎叫:“所长,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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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远冲天翻了几下眼皮:“嘿嘿,好玩儿,这小子还是那个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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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突然发觉杨远是个很了不起的家伙,从刚才他的一举一动上,他的身上有一种让我胆颤的魅力。我看得出来,这些人当年在社会上肯定都是叱咤风云的人物。窗外的一缕阳光打在杨远略显苍白的脸上,他的脸像是透明了,脸皮下埋着的是一付钢铁般的骷髅。我的眼睛像是突然被焊弧灼了一下,快速地闪开了。窗外,明净的天上有一只麻雀在孤单地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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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饭了。送饭的老吕头用饭勺磕打了几下窗口,杨远抬眼瞟瞟我:“过去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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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吕头轻咳一声,用嘴巴指指笸箩里的馒头:“拿三个,另外那个纸包是给杨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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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远忽地扑过来:“老吕,谢谢你啊。”一把将那个纸包拽了过来,“哈哈,够哥们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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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纸包里包着的是一只黄澄澄的烧鸡。杨远将烧鸡掰成两半,递给我一半,告诉我说,这是他那个傻弟弟当年在培智小学(一家弱智学校)的一个同学送的。他弟弟的这个同学在公安局大院里干收发报纸的活儿,不说话的话,跟正常人没什么两样,勤快又老实。上学的时候,这哥儿俩好着呢,整天在一块玩儿,玩累了就一起蹲在门口晒太阳,两个人都不太喜欢说话。“我弟弟活着的时候,他经常去我家住。那时候我爹也活着,我们像一家人那样,很快活……”说着说着,杨远又停住了,半晌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我很想念我弟弟……兄弟,我怎么不想跟你说这些事情了呢?真没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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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咳,这不是害人嘛,我刚听上瘾来呢!我顾不上吃鸡,接口嚷嚷道:“别呀哥哥,没你这么玩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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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远把烧鸡放进吃饭用的茶缸里,轻轻摇了摇头:“一想起我弟弟和我爹,我这心里就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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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啊,提这个谁不难受?这一刻,我竟然也关心起“傻二”来了,我问:“二哥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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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远把脸别到一边,抬起胳膊在脸上晃了一下,我知道他是在抹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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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死了。”杨远把脸转回来,依然低着头,阳光将他的头皮照得泛出一层幽蓝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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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我不想问了,这可能是他最伤心的事情,我不想去讨这个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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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说了,不说了!”杨远陡然提高了声音,“没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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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意思就不说了?你哪来那么大的自由?想不说就不说?我不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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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决定给他来个激将法:“远哥,不是我说你的,你一个大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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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操!”我还没说完,阎坤在那边又尖着嗓子吆喝上了,“吃什么呐?这么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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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什么,我号里的这个兄弟给我弄了个烧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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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给咱也来点儿?”阎坤很着急,声音发着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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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了啊哥们儿,”我扯着嗓子嚎了一声,“远哥连骨头都嚼着吃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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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玩儿独的?这可不是个好习惯。”阎坤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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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远哥,刚才我还没说完呢,”我接着激他,“你不是说你是一条好汉吗?好汉说话可得算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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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了好了,我接着说。”杨远把眼前的饭往旁边一扒拉,又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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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眼睛又不好使了,眼前漆黑一片。胖警察一推我,我一个趔趄就栽到了地下。耳朵旁边嗡嗡嘤嘤地响,好象有很多人在说话。爬起来的时候,我看见一道亮光,旁边的门敞开了,就是你进来的时候看到的那个值班室。那里面坐着一个白头发的管理员,我听见胖警察叫他段所,后来知道他是这里的所长,姓段。蹲在段所脚下的时候,我还在发着懵,就像一头被突然拉进屠宰场的病猪。那一刻,我的脑袋空荡荡的,心似乎也停止了跳动,我清醒地知道,从此我与外面的世界隔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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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嘛,这不还是个孩子嘛。”段所瞄我一眼,冲胖警察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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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可别小看他,这小子有点儿能耐,”胖警察用脚勾了勾我的屁股,“把头抬起来,别装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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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抬起头来,可我的脖子不听使唤,扭了几下,终于也没能抬起来,蔫蔫地歪在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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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段所笑了:“呵呵,这小子好象还不大服气呢。来吧,登个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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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登记很简单,这你都知道的,跟住旅馆差不多,无非就是口气差了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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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段所问一句,我答一句,最后段所把本子一合,对胖警察说:“好了,我给他安排个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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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胖警察很麻利地给我卸了手铐,临走拍拍我的肩膀:“好好呆着考虑问题,我随时会来提审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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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松了一口气,想找句话说,一时没找出什么合适的来,竟然说了声“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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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出门来的时候,我的眼睛适用了这里的环境。我发现这里像个牲口棚,差别是:一个棚子是草的,一个棚子是石头、水泥的。你没发现?哈,真的,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就是这种感觉。我跟在段所身后,就像一头戴着眼罩的驴,什么想法都没有,只是感觉我该歇息歇息了,我该好好想想自己都干了什么,也好应付将来的提审。我估计你也这样,呵呵,大家都一样……拐了一个弯儿,嘈杂的声音开始大了起来,人像扣在一口锅里,外面在用刷子刷锅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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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段所在走廊尽头的一个号子门口站住了,我听见里面有人嚷:“坐好,坐好,所长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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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段所把门上的那把螃蟹一样大的锁扳上来,喀嚓一声打开了:“林武,给你加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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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的门,只觉得眼前是一片白花花的脑壳。我的心一紧,乖乖,这才是真正的犯人呐!以前我被关在拘留所的时候,那里的人不剃光头,一点也觉不出来跟正常人有什么不同。可这里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这片白花花的脑壳,让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攥了一把,有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随着“咣”的一声关门,我被丢在了门里。屋里一点声音也没有,我傻楞在门口不知所措。我用眼睛的余光感觉到,这是一间很大的房子,有小半个篮球场那么大。屋里没有床,密密麻麻的白葫芦头们盘腿坐在各自的铺盖上,直直地盯着我看,好象要用目光把我剥成一只脱毛的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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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略一安静,一个声音从南墙角传了过来:“杨远?这不是杨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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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没敢应声,拘留的时候我就知道,在这里,你是条龙得盘起来,是只虎你得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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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才是谁在乱咋呼?你爹来了吗?”这个阴沉的声音来自窗下,我没敢抬头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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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哥,是臭虫咋呼的,练他?”这个声音很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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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得练他,”窗下的人似乎是在捏着嗓子说话,“刘三,呆会儿你当教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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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嘞!先练新号儿?”刘三跃跃欲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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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先练新号儿!”窗下的声音猛然高了起来,他似乎一下子进入了亢奋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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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应该承认,那阵子我被他们镇住了,好象又回到了刚就业时候的状态。我不知道他们想要怎么“练”我,尽管我听说过这里面的一些道道,但真正开始面对的时候,我麻了爪子了。当时我确实发懵了,懵得都不知道冲说话的那个人打声招呼。闷了几秒钟,窗下的人换了一种温和的口气招呼我:“伙计,过来,到我对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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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楞了一下,魂儿仿佛又回到了自己身上。现在想来真可笑,你说他要是不招呼我一声,我是不是得在门口站上一辈子?他妈的,林武这个混蛋!哈哈……后来我知道这小子叫林武,跟我差不多大,玩花“火玩”了个监号老大。这时候,我可以抬起眼皮打量他一下了,这家伙结实得像一头狗熊,脖子几乎跟大脸盘子一样粗,脖子下面的胸脯像安了两个杠铃,随着说话声还一紧一紧的,我猜想他这是故意的,故意让我看到他的强壮。你说他跟我玩这套把戏干什么呢?体格大只能吓唬吓唬那些没见过世面的。我体格小,可我从来不害怕体格大的,我三下就可以把他们放倒。放不倒,我就用刀砍……说远了,咱们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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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叫杨远?”林武用脚蹬了蹬我的腿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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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我,大哥。”我怕他踹我,连忙蹲在了他的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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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很厉害?”这口气明显是想找茬儿,声音很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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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哥,你想干什么就明说,我刚来,啥都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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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咦?膘子你还挺楞啊,”长着一张马脸的刘三靠过来,一脑袋撞在我的鼻子上,“尝尝我的铁头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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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鼻子一热,感觉有东西淌出来了,起先我还没在意,我以为那是鼻涕,因为这几天我一直感冒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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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揉了揉鼻子,冲还想往前凑的刘三笑了笑:“大哥好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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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武的目光有些发呆,脸上的肌肉也松弛下来:“捏着鼻子,把脸仰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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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这才发现我的鼻子流血了,我没动弹,任由鼻血吧嗒吧嗒往地上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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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哥们儿跟我玩儿残酷?”刘三跳起来,一脚踹在我的肩膀上,我直接躺在了地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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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来,别放赖,哥们儿不喜欢赖汉子。”林武推开还要往前冲的刘三,伸手拍了拍我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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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哥,我不是放赖,我的身上没有力气,刚提审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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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提审完,这不是我正在提审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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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费力地坐起来,刚要往起蹲,林武发话了:“别蹲,像我这样坐着,挺直你的腰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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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很感激,竟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现在想想真他妈难受,那时候我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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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三老远站着,不知道是在吆喝谁:“看什么看?都给我坐好了!没看见老大在审案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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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心像有几只苍蝇在出溜着爬,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难受得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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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武从屁股下的被子里掏出一团棉花丢给我:“把鼻子堵上,哥哥见不得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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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把棉花卷成一个小球,塞进一个鼻孔,血还在流,林武笑了:“错了,是那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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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我换好了鼻孔,林武撇腔拉调地问:“卖什么果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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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明白,我不是做小买卖的,什么卖果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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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发着呆,刚开始喊我的那个人过来了:“老大,他是杨远啊,谁不知道杨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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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武皱了皱眉头:“爱谁谁,在这里我是老大!刘三,把臭虫拖南墙根去,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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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膘子,说话呀?卖什么果木的?”臭虫在墙根哎哟着,这边又审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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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哥,我在机械厂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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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问你在哪儿上班,我是问你犯什么事儿进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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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明白了,咳,你早说啊,玩这套威虎山把戏有什么意思呢?我笑笑:“流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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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武瞪大了眼睛:“调戏妇女?摸**、抠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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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有点儿上火,但一时又火不得,只好照实了说:“打架,我砍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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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嘛,照这么说,我这里来了个‘猛德赫’!砍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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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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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林武一下子呆了,“你是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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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我是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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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三!刘三!你他妈的给我滚过来,给大哥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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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的事情就简单了,刘三真的跪在我的脚下给我砰砰磕了三个头,把我磕得直发晕,把林武磕得笑成了一只被胳肢着的老鼠。这时候,全号子里的人像散会那样,嗡的一声闹嚷起来,看样子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现在想想,这里面可能有两种情况:一些人替我捏了一把汗,见我过了“关”就放心了;一些人瞪着眼睛想看热闹,没想到是这么个结局,一下子瘪气了。自然地,散了“席”,我跟林武就成了哥们儿。林武告诉我,他以前很崇拜小广,拿他当大哥待。自从我把小广干了以后,他就不那么崇拜他了。有一次,林武他们在街上瞎晃,碰见小广跟几个人站在市场上玩派,因为林武没叫他声“广哥”,小广的一个兄弟上去就踹了林武一脚。林武的朋友知道那是小广,一个个楞在当地没敢吭声。林武平白挨了一脚,心里很不舒坦,脸上就挂不住了,说了句“别这么横,谁也不是没挨过揍”。小广从怀里抽出一把菜刀就朝他的脸上抡,林武跑了,那几个朋友被砍了好几刀。我嗤之以鼻,就那么跑了?操,你也太“逼裂”点儿了吧?你怎么不找他报仇?林武说,找个屁?我这不是进来了吗?抢劫,就抢了三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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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问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他说进来一个多月了,快要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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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候,刘三一直在给我按摩肩膀,像一个给鬼子服务的汉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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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叫臭虫的也“起创”起来了,咋咋呼呼地像一下子成了个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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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这样,我成了这个号子里的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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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实话,那时候我小,没少折腾别人……别笑话我,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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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过一天来,我爹托人给我送来了被褥,牛玉文也给我捎来了几件过冬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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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让我意想不到的是,肚子上挨了我一刀的那位大哥还给我送来了一床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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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期间我又被提出去审讯了几次,主要还是那件事情,因为我实在不知道我还干了别的什么。以前跟着我玩儿的兄弟,陆陆续续进来了不少,除了当初跟我一起去砍小广的以外,有些人还牵扯到别的案子,这我都不知道,我也打听不着。预审科的人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继续交代!别以为你干的那些事情我们不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就凭这么点事儿,我们会把你抓进来,这么严肃地审问你?他们这么一说,我还真的当真了,最后连我上学的时候曾经偷老师的钢笔都说出来了。月底,我在一张纸上签了个字,就是宣布我正式成为罪犯的那张纸——逮捕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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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候判刑可真快啊,刚签了逮捕证,我就接到了起诉书。接起诉书的时候,检察院的人问我,要不要请个律师?我问律师是干什么的?他们说,是帮你说话的。我动心了,问,需要交钱吗?他们说,是的,要交三十五块钱。我说,那我回去考虑考虑。四爪朝天地躺在号子里,我在心里就嘀咕上了,我看见我爹因为操心而苍老的脸,我看见我弟弟因为营养不良而虚肿烂胖的身体,最后我哭了……我没钱请律师。林武说,请个屁!律师跟公检法是一个系统的,他们会帮你说话?别花冤枉钱了,你看看,这里哪个人还请过律师?结果,我没请。林武这小子也挺有意思的,不让我请,他自己倒请了。那天开完了庭,林武回来直骂娘,娘了个逼的,大米干饭养出贼来了,律师加着“狠杠”地在法庭上“造”我,根本不向着我说话。我心里直笑,活该!不几天,林武就去了集中号。他判了两年,上诉期还不到就去了少管所——因为那时候看守所实在是太拥挤了,人比蚂蚁还多。走的时候,林武特意跑到门口吆喝我:“杨远,记着啊,我去了王村少年犯管教所,如果你也去,打声招呼,去不了,就给我写信啊,我在那儿等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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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蔽在门后,小声说:“我也快要判了,兴许咱们能分在一块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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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押他走的那个警察看了我一眼,笑眯眯地说:“都来吧,国家建设需要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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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话听得我傻楞了半天,有一刻我竟然以为自己是个有为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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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次放茅的时候,我见到了李俊海,他判了,被押在集中号等待去劳改队服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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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了声招呼,我问他:“俊海,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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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俊海笑得很傻:“八年,你呢?什么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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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说:“还没判,流氓、伤害,俩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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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俊海嘱咐我:“定了就好,千万老实,严打的时候‘不论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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