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萱打小时便常到念佛庵礼拜观音,沐慧沐智师姊妹投在净如师太座下也有三五年的光景,早与她相熟。沐智又与颜萱年纪相若,动静相慕,更是投缘,一向情同手足。
沐智久不见颜萱到来,早积了一肚子的话要说。因此下得池中,只抢着和颜萱说话,语无伦次,喋喋不休。
颜萱一边采折莲篷,一边细声细气应答。沐慧一旁见了,只抿嘴笑,又不时插上两句话。
正说笑间,沐智随手折过一根残败的莲篷盖,扬手向后一抛,只听噗通一声,惊动了莲池深处的一群野鸭子,顿时纷纷振翅飞起,不住嘎嘎乱叫,倒吓了沐智一跳,惹得颜萱沐慧二人都笑了。
沐智直愣了一会,回过神来,也憨憨的笑了。一瞥眼,见颜萱采莲时动作轻柔利落,两只手便似莲藕,白净纤巧。
又见颜萱语声伲侬,笑靥如花,心中一动,拍手笑道:“是了,阿萱姊,你瞧这池中景色多美,咱们也算人在画中,何等惬怀,怎不见你高兴唱一曲呢?”
颜萱回过头来,笑道:“这一路来只听你嚷嚷的比唱的还好听,我正听得入神呢,怎么这会子又叫我唱曲儿呢?”转过身去,只顾展臂采折,佯作不理。
沐智一跺脚,连连向沐彗递眼色。沐慧白了沐智一眼,欲作不见,但一来不忍拂她兴致,二来颜萱唱曲恰如天声,自己也想听,迟得片刻,也笑道:“可不是么,阿萱妹子,整日价只听见沐智师妹叽里呱啦的叫嚷,我也听得烦了。不如你就趁便唱一曲罢,新近可有什么新鲜词儿?我也想听听。”
颜萱正将一朵莲篷儿折下,见沐慧也发言相请,便回过身来,笑吟吟道:“沐慧师姊,你今天怎么也和沐智师妹同声气儿,一般的要来取笑我呀,我可不依!”
沐智在一边早等得心焦,见师姊已然开了口,又央求道:“阿萱姊,好姊姊,你就依了我们唱一曲儿罢,真正急死人了。”
颜萱见沐智一副情急模样,憨态可拘,哧的一声笑了。其实,她见这佛香池中水莲生得着实比往年茂盛,展眼望去,一片清泠泠,绿油油,密叶丛掩不住荷花朵朵,或红或白,篷花相间,烟雾轻笼。池中又不时跃起几尾红鲤鱼,水花点点,随风而荡,四下里清幽异常,鸟语花香,好一派江南景致,早不由得醉了。
又见沐慧沐智二人都想听己唱曲,心也就动了,微一沉吟,笑道:“哎呀呀,少不得就依了你们,只是许久不唱了也没什么新鲜词儿,还唱一曲旧的罢。”
两手并不停下,采折之际,低低而唱,词曰: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词虽相近往复,却以时下最为盛行的江南小调唱出,其声妙曼,听来清新动人,更有一种款款呢喃之韵,沐智竟听得痴了。
沐慧也不禁神驰心摇,暗暗赞叹,她听出颜萱的曲意中有一种排遣不去的愁闷。见她一付弱不禁风的模样,楚楚可人,不禁轻轻叹息。又听颜萱唱道: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西洲在何处?两浆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颜萱不觉又唱完一曲,意犹未尽,转首瞥见池畔北边依稀几株垂杨柳,风摆枝条,残絮飘零,不禁触动心事,声儿一颤,又唱道:
“杨柳青青若地垂,杨花漫漫搅天飞。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
韵转幽深,如泣如诉,另有一种缠绵不尽之意,切切听来,令人回肠荡气,不禁感伤。
沐智沐慧二尼听得皆已出神,也忘了划动,木莲盆停下来,在池中一晃一摆,荡出阵阵涟漪,又四散开去。
池面上荷风不断,清凉如水,随着萱的曲声渐渐低转下去,木莲盆被笼在水雾莲丛中,慢慢隐没不见......
却说念佛庵正殿随喜堂的顶梁上,李元霸正在酣睡,朦胧间,忽听得庵外隐隐传来女儿唱曲的声音,恍若梦中。翻一个身,又呼呼睡去。
睡得稀里糊涂,又听得下面传来女儿说话之声,伲伲喃喃的,不断送入耳鼓。只还睁不开眼,耳中飘进几句祷辞,细若蚊声:
“......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南海大士,观世音菩萨在上,小女子颜萱今日前来朝拜进香,祷祝于此,敬请菩萨垂鉴:小女子自幼便没了爹娘,多亏外公照看,抚养至今。又为躲兵灾,几次远迁异乡,不得安居。后来又遭离乱,随外公避难江南,侨居双桥镇,老少相依为命。承赖菩萨护佑,幸得偷生,于今七载有余。进此三柱香,小女子别无所求,惟愿外公身体安康,心无烦忧,长命百岁。还有,还有......”接下去声音愈来愈小,几若不闻。
李元霸正听得入神,岂可中途而止,不觉侧耳听去,居然隐约可闻:“......小女子我求,我求菩萨保佑,保佑那张、张宝庚张二哥早日,早日平安归来,与家人团聚......”再下去渐变成喃喃祷告,语不成声,再也听不见了。
祷辞娓娓道来,吴侬软语,便如香糯甜软,清妙绝伦,好听之极。李元霸听得如醉如痴,才想起发此美妙声音之人即在横梁柱下,如何不睁眼一视?伸长颈脖往下一看,只见一个绿衣少女伏跪在大堂中央的观音菩萨座台前,双手前伸,指若青葱,体态轻盈,正是颜萱。
她喃喃祷告完毕,又拜得几下,这才起身,绕过蒲团,款款向观音菩萨座像走近两步,依次将手中的三柱香插入香炉中。只这么起止俯仰间,竟看得李元霸心怦怦而跳。
李元霸看得呆了,一出神,腿脚不免乱放,回手一个落空,哎哟一声,竟尔翻身朝下,一个斤斗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