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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倦寻芳 3生死错
    死孩子是娇蕊负责打理的。
    娇蕊说:“说起来,没**形的小人儿都是前世的冤孽,专门讨债来的,为了让其早日托生,一般是不去掩埋的,顺便找个沟沟坎坎的地方一扔了事。可这小妞妞如此讨人喜欢,不单你这做娘的,就连我这非亲非故的都不忍心委屈了她,总得让她有个安身之地呀!我知道青云街的方向有一片墓地,风水非常好,趁夜深人寂,选个好穴位神不知鬼不觉地放进去,也算我们没有白白疼她养她一场,我们也总算对得起这讨债的冤孽了。”
    阳子这时已是有气无力,失魂落魄,无依无助,只得听任娇蕊安排。
    娇蕊替孩子净了身,用白缎子包裹好,再又包上了阳子新做的玫瑰披风。
    临出门时,才知道外面正下着雨,阳子赶紧又拿过那把红纸伞,撑开来交给娇蕊。
    娇蕊在看到红纸伞的那一瞬间,眼底又泛起那种熟悉的酸痛。
    娇蕊认得这把伞,它有如水的竹骨,如水的伞面,绣着绿色的国画,题写着《蝶恋花》的断句:“四季风雨四季秋,望断红尘,谁染霜天晓?”
    由小桃红变做陈姨太,又从陈姨太变做娇蕊,娇蕊目睹了关于红纸伞的一个又一个故事,一个又一个劫难。她以为自己可以避过,可以逃却,却还是在六年前与它狭路相逢——她是那样不堪于红纸伞与紫薇花的光芒四射,一下子就被刺瞎了。她想起初见阳子的情景,她那时只知道这把伞就是商州伞店卖出去的,却不知道那伞其实就是她的女儿桑眉和她的伞郎亲手制作的呀!世界如此之大,她却无从逃避商州这一劫。
    在此之前,娇蕊刚刚打探到她女儿桑眉跳井身亡和女婿伞郎毁容失踪的消息,听说是为了一个千里奔波寻情逐爱到商州的女子——现在,当她再一次面对这把伞,再一次面对阳子,她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她!
    原来,这阳子就是毁了她女儿一生的那个女人了?
    原来,这死去的婴儿就是女婿背叛了桑眉之后留下的孽种了?
    原来,这个让将军五迷三道神魂颠倒的女子,也是她女儿的仇人了?
    娇蕊打着那把红纸伞,抱着仇人的女儿的尸体,跌跌撞撞地出了家门。
    娇蕊觉得自己一出门就被一种神秘的力量牵制着,驱使着。
    娇蕊的内心一片清明,她想扔掉这个小野种,但是她的心中一出现这个念头,她的手臂反而抱得更紧。她的眼睛看得见雨夜中红纸伞刺目的光芒,她的眼泪伴着伞外的风声雨声跌落不停,只是她知道她再也不会瞎了。她的眼睛竟然看见了她的女儿桑眉。还是那件绿衣裳,没有打伞,也没有结上辫子,但是她的身上没有一丝雨湿,披散的头发也是干干爽爽。她正走在她的前面,还是那种腼腆的笑意涟涟的表情,走一步,退一步,调皮地溜着滑步,调皮地转动腰身,绿裙子风张着,一个转身就是一柄旋转的绿伞。裙子底下却是空的,没有腿,也没有脚,只有一双青莲紫的软缎绣鞋,在风摆杨柳似的裙子底下飘来摆去,撒着欢儿。
    是她,是她!是她的女儿!是她的桑眉!
    娇蕊心痛地喊着:“眉儿,我的眉儿,眉儿!眉儿!!眉儿!!!”
    猛醒得,她的眉儿已经跳井死了,现在她所看见的,如果不是鬼,如果不是眉儿的冤魂,就是……幻觉?!
    这样想着,已经到了那片墓园。
    刚才的幻觉又出现了。
    仍旧是眉儿,仍旧是走一步退一步滑着步子转着腰肢,大雨滂沱中却一身干爽,仍旧是绿伞一样旋转的裙摆,撒欢似的绣花鞋。
    一颗做母亲的心就被紧揪着无限哀怜地疼起来:“噢,眉儿,我的好女儿,你怎么就死了呢?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死了呢?那么深的一口井,你怎么就敢跳下去?”
    眉儿不理她。
    眉儿只顾走在前面给母亲领路。
    一共三百六十级台阶,眉儿每一级台阶都是蹦跳着下去,长头发披散着,绿裙子摆动着,一双绣鞋并在一起,一前一后,一步一跃,像极了小时候被她第一次领到商州戏园子里的情景,走过高高的青砖台阶和包厢前的木楼梯时,她就是这样,双脚并在一起往下跳,口里还不停地数着数。
    娇蕊的眼泪夺眶而出:“哦,眉儿,你若是妈的乖女儿,你就该跟妈说几句话。你死前,也不给妈托个梦?你怎忍心让妈一个人,走在这么黑的雨夜,一手打着伞,一手抱着……”
    娇蕊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眼前,一棵盘根错节的老槐树,有小桥流水,有石桌石凳。
    突然就听见了眉儿的声音:“把她放在石桌子上吧,妈妈。”
    眉儿说:“女儿已依附在她的身上了,你抱着她,其实就是抱着可怜的桑眉。现在,你把她放在石桌子上吧!”
    眉儿又说:“人生在世,聚则成形,散则无影,聚散终难定呀!”
    说罢就不见了。
    娇蕊的眼前一片漆黑,雨越下越大,偶尔有一道闪电,划破夜空。
    看不见,什么都看不见。
    眉儿?眉儿!眉儿?!
    再也看不见那一身绿衣裳的眉儿了,再也看不见她走过雨幕一身干爽的模样,再也看不见她的长发飞舞裙裾飘飘。
    却有一丝极熟悉的吹气如兰的气息——那是她的女儿,是眉儿的气息。
    痒痒的,泱泱的,怏怏的,扬扬的。
    甜腻腻,湿润温热。
    拂掠在娇蕊的耳畔、发际、每一个毛孔间。
    女儿的声音娇柔缠绵:“哦,妈妈。你怎么满头的白发?”
    眉儿说:“我是走了很远的路才找到这里的,他离开商州了,他现在就在这片墓园。我为他而来,却不知道他是为何而来。妈妈,你知道吗?他是为何而来?为何而来?”
    娇蕊无声地应着,心痛和眼泪,使她情不自禁。
    她想告诉女儿忘记那个负心的伞郎吧,也许他真是冲着阳子来的,也许他已经去过从前的小楼上一心想找回阳子,也许他是害怕看见我这个丈母娘才不敢造次。这样想着,却说不出口。
    眉儿说:“放下她吧,妈妈,且放下她吧!我不会让她去死,我要让她活着,我要让她们母女一别,再也记不祝涵是母女;我要让他们父女相见,却认不出谁是父女。”
    雷电交加,大雨滂沱,娇蕊放下手中的襁褓,只听“哇”地一声哭号,一丝闪电照亮黑夜,她看见那个孩子睁开了眼睛。
    娇蕊把红纸伞罩在孩子身上。
    守墓人的小屋中亮起明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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