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红云的断想来自于钟望尘的一个梦。
那一天正是他的十六岁生日。
他的母亲把那串祖传的红璎珞挂在他的胸前。
母亲告诉他:“你可别小瞧了这些璎珞,它是由好多块有生命的玛瑙石组成的,每一块红红的石头都代表着祖上的一个女人,每一个女人都用血泪浸染过它,它是有灵性的,知冷知热的。”
钟望尘感到一抹冰冷的湿润直贴着前胸往心里去,用红丝线串着的那些宝贝石头,就沉沉地悬在心窝,坠向心底,让他想起陈年往事里的那些阴魂不散的传说。这串红璎珞,母亲是当做十六岁的生日礼物送给他的,据说是传家之宝,也是消灾辟邪的法器,可它却同时勾起钟望尘心里阴森森的恐怖回想。那样一种紧贴身体的冰凉,那样冷冽入心的惊怵,让他觉得自己像是触到了死人的脸。真想把它扔了,可母亲的一片拳拳之心又让他不忍丢弃——母亲眼中的慈爱,母亲的忧殷期待,像一双充满温情的手,轻轻地婆娑着他内心的惊惧和躁动。
那串璎珞后来被钟望尘挂在长笛上。
长笛是他的随身之物,是他生命的图腾。
他就这样带着长笛和迎风飘拂的红璎珞,开始了他十六岁的生日之游。
这一天他游了老虎滩又逛了燕窝岭,沿着滨海路的崎岖小道一直走到傅家庄的海滨浴场,最后又斜穿过金沙滩后的山路,攀上那座白塔山。
钟望尘就是在白塔山的山顶发现了山下有一片墓园。
那一瞬间,风云变色,山雨突来,天地间一片滂沱,然后就有一片红云漂浮在眼前挥不去。
再后来,就有一道彩虹挂在那片墓园的上空。
钟望尘是受了那片红云的指引才找到去墓园的路。
乍晴还雨,从树缝隙筛下千丝万缕的阳光,也筛下千丝万缕的潮湿,雾蒸霞蔚,雨意朦胧。钟望尘沿着蜿蜒的墓园小路,走过那个小女孩的凝目注视,靠在桥栏上横笛而吹的时候,那道彩虹还没有褪去,有一缕阳光正投射在长笛上的红璎珞上,淡淡地晕染过去,铺展在眼前,又向远处辐射,形成一片夺目的云!钟望尘这才明白,自打登上白塔山,就一直漂浮在眼前的那片红云,其实就是红璎珞的光影,是那些冰冷的玛瑙石在阳光下的幻像。
光影交叠之中思绪渐远,笛音却在一瞬间轻漾。
所有的幻觉都应运而生。
思想在张扬,涨满了朦胧的渴望;
乱云飞渡之中,总有无数晕染不尽的意象飘然跃起,在刺目的红云中氤氲,升腾——隐在黑夜里的哭声,潇潇的风声雨声,枯枝般的手颤巍巍地伸出,在真空中不知要试探着捕捉什么,却终于什么也捕捉不到;灿烂而殉情的花树,摇曳了满地缤纷的花瓣,追往前世的梨花似雪、杏花如浪,倾城的槐香——所有的幻觉都是红云的幻觉,仿佛被谁有意无意罩上了一层透明的红玻璃,在里边的看得见外面,在外面的却看不见里面。钟望尘觉得自己也像是被罩在里面了,躁热和窒息步步围困,毛发被汗水浸透,一如小鸟被打湿了翅膀;他只有执着地吹笛,任笛音飘散到红云外,让每一个毛孔都散发呼吸,让每一次呼吸都酣畅淋漓。
这片红云到底昭示着什么?
是红璎珞故事的回光返照?还是墓园中亡灵愁绪的再现?
为什么,它总是折射出最脆弱最感伤的情境,把心碎成一团愁烟?把笛音也揉进心泣?
而心灵的震颤分明是为了墓园而轻吟低唱,是站在山顶对着那片红云就已发出的喟叹——似是盟约而来,秉声寻觅;依稀熟稔,却又模糊了容颜。好像冥冥之中自有心灵的导引,让千年万年的惶惑追逐着红云在梦里梦外停不住地飞——好像飞到天的尽头了,猛抬头,却依然是满眼的红云。
而墓园也是有感应的,用心认得的,就像从小就玩熟了的老地方,聒噪而飞的鸽群是梦里展开的一双双翅膀;守墓的老头让人猜不出年纪,又丑又凶的模样却有着金子般的好心;那个躲在古槐树后面的女孩子,她分明就是邻居家的小妹妹呐,她有一把红纸伞,映着他的红璎珞,映着墓园里红彤彤的云。
而所有的关于红云的断想也就从这一刻开始了。
当晚回去,钟望尘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重又回到那红色的玻璃罩中,梦见一只鹦鹉在外面猛烈撞击着红玻璃罩想要进来。隔着一层厚厚重重的红云,他看不清它的颜色,但它眼神中有那么楚楚可怜的郁悒,那扑扇着翅膀急切地想要闯入的焦虑,那忧心似焚的苦难神色,像极了他心里的一个人;而它一定是看见了他的,一定也读懂了他噎在喉咙里的那一句话,他们互相认识,互为老朋友,互为灵魂的知交。
这个梦,日夜痴缠,困扰了钟望尘整整四年。
四年中,他全部生命的意义似乎就是为了找回这个梦,找回梦中依稀相隔、脉脉相望却总也捕捉不住的精神寻恋。他在无数次的寻觅中陷入恍惚,在无数次的恍惚里走进墓园,看春夏秋冬的芳菲与落索,看守墓人遗世独立的清凄与落寞,看冥界中的亡灵们凝在草尖上的烟色幽魂,是怎样在每一个日落黄昏的时候,随着夜幕的步步紧逼,步步寂寞步步孤独着开始跳舞。他被那个水粉画一样的女孩子迷住了,被自己朦胧而脆弱的感伤困住了,走不出脚底下的小桥流水,走不出如泣如诉的笛音,走不出那把藏在古槐树后面的红纸伞。
只有执著而忧郁地吹着他的长笛。
每一声笛音都是为她。
他希望有一股清泉从他的笛声中流淌开去,一直流到她的心底;
他希望这清泉在她心底卷起如雪的浪花,绕过鲜花盛开的绿洲,收获灿烂纯情的花季;
他希望她从此有歌声有欢颜有笑语,那些歌声那些欢颜那些笑语会穿透她生命里所有的沉滞,所有的忧伤。
他不知道这四年中,女孩子也在默默地关注着他。
他不知道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融化在了那个女孩子的水彩画里;
他不知道原来爱也是有感应的,他在她的画板上横笛,她也化做他的笛音。
终于有一天,钟望尘明白了这一切。
终于有一天,钟望尘看见了那只美丽至极的鹦鹉从红玻璃后飞了出来,静静地停落在他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