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晓跟着钟望尘,走进钟家小院。
那一缕细如游丝般的曲调,就是在这一瞬间响起来的。
凄楚苍凉的声音,像一片耗尽了最后一滴水分的秋天的树叶,在秋晓打着红纸伞迈进院门的时候,被红伞旋起的风震落了,轻飘飘坠落下来,却不知要落在哪里,犹犹豫豫地在半空划出一条悠长的弧线,又猛地拔高上去,就那么不经意地牵住了秋晓的心。
来不及打量小院中的一切,来不及判断这是不是她梦境中的家园,甚至来不及合起手里的红纸伞,秋晓就急切地寻找那声音的方向——胡笳!是胡笳吗?是梦里思量过的胡笳吗?是古居描述过的胡笳吗?真的是……胡笳吗?秋晓一点都没有注意到,有一个满头白发的女人,正从一楼屋中央走了出来,狠很地盯着她。
那是娇蕊。
娇蕊就是在秋晓走进院子的时候,一眼认出了她。
那一把红纸伞,那玫瑰披肩上的图案,那张清秀苍白的脸——娇蕊怎能不知道她是谁?十几年前风雨交加的夜里,是她亲手把她扔进墓园的,那个死孩子,那个死而复生的孩子,阳子的孩子……当她把她放在墓园石桌上的时候,她就活过来了,她曾亲眼看见她睁大眼睛大声啼哭,可她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后来倒是醒过神来了,却突然硬起心肠来,头也不回地走开了。那一刻的她突然想起了她的女儿,她的眉儿,可怜的眉儿#糊想起眉儿说过的话:“我要让他们母女一别,再也记不祝涵是母女,父女相见,却认不清谁是父女!”
娇蕊怎么能忘记,当年是谁的一把红纸伞刺瞎了她的一双眼睛,是谁抢走了她趟马而来爱得神魂颠倒的将军?又是谁逼死了她的桑眉夺去了桑眉的男人?那是阳子,阳子!现在,阳子的女儿回来了,难道,她是回来找她的母亲吗?还是……为了十几年前的被遗弃……来向她复仇?或者,她要像她的母亲当年抢走将军一样,要把她最后的亲人,他的儿子……夺走吗?
不,不,她决不答应——她已经失去太多,她决不能再失去儿子。
她已经不是当年分不清出戏入戏,辨不清角色,看不穿债孽情关的小桃红。
“娘!”钟望尘热辣辣地喊着,有点害羞,又有点兴奋:“娘,你看,就是她!”
钟望尘不知道该怎样给母亲介绍自己心爱的女孩:“她就是秋晓,我曾对你讲过的,会画水粉画又会演话剧的女孩。”
钟望尘拉过秋晓:“来,秋晓,这就是我娘。秋晓!秋晓!!”
秋晓的思绪还在很远的地方,还在胡笳和秋叶的飞旋之中。
那片叶子不知要落向哪里,她的心也无所皈依。
秋晓听不见望尘的呼唤,她的那双茫然四顾的眼睛,还在小院的天空里游荡,同时,她也看不见娇蕊眼中放射出的仇恨和怨毒。秋晓不知道,十几年前,曾经有过一个打着红纸伞的女孩子,和眼前这个白发苍苍的女人结下生死仇怨;秋晓不知道那个伤痕累累的女人,现在就站在她的面前,以一颗时刻准备复仇的心迎接她的到来。
世事飞转,如雾如电,十几年的岁月竟又转过一次轮回,又是这紫薇花开的院落,又是一段欲了未了的情缘,又是两个女子面对面的相见,甚至又是同样的绝望与仇恨。
只是秋晓看不见。
秋晓的心里只有胡笳,只有胡笳呀!
娇蕊就像用力刺出去的利剑一下子刺进了虚空,身体陡然失去平衡,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娘!”钟望尘抢上一步搀扶住母亲:“娘,您这是怎么啦?秋晓!秋晓!!”
秋晓这才醒过神来,听见钟望尘的呼唤。
回过头去。
秋晓看见的是一个白发苍苍,满脸疲倦的女人。
也许在年轻的时候,她会是个颠倒众生,倾国倾城的绝色女子,可惜逼人的岁月已毫不留情地在她脸上刻印下沧桑的痕迹,像一幅曾经辉煌鲜亮过的美人图,被主人不经意地丢在阁楼上,如今揉皱了染污了蒙了灰尘,又被拿到阳光底下,晾晒出陈旧刺鼻的霉气。而那双眼睛所散发出的冷光,竟使秋晓在与她对视的刹那,打了个寒颤。秋晓第一次看见如此奇寒的目光,这让她想起初次见到古居的情景,古居的眼神是冰,自有一种透明澄澈的纯净,而眼前的女人,眼中分明有着终年积淀的阴郁和难以化解的敌意。
这就是望尘的母亲?秋晓不禁呆住了。这个从未谋面的女人,她是恨不得让秋晓被她的目光刺痛,刺伤,刺出血,她为什么会如此恨她?一定有些什么,是她所不知道的;一定有些事情,是在她还一无所知的时候发生过;整个小院都被这个充满仇恨的女人,用同样仇恨的气息牢牢地罩住了,从四面八方向秋晓袭来,罗列成一张无法突围的网——这决不是她梦想中的家园!噢,望尘呀,一定是什么地方错了,你错了,我也错了,我不该来的,这里不是我的家园!
“尘儿,这就是你的女朋友吗?”娇蕊转过头,冷冷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她好像不太懂礼貌。她的爹娘,就没教给她应有的礼节吗?”
“哦,不是的,娘!”钟望尘也被眼前这一幕弄得手足无措了,他怎么也想像不到,娘和秋晓的见面会是这样的情形。他不懂好好的秋晓怎么会突然间茫然四顾,举止突兀;他也不懂素来和蔼亲切的母亲怎么会变得尖酸刻薄。
“娘,我们走了很远的路,她一定是累坏了,我先安排她歇息一下,好不好?”
“随你便吧。”娇蕊慵倦地摆了摆手,准备回屋了:“儿子大了,懂得心疼别的女人了,我这当娘的,自然是废物了。”
秋晓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可她决不让它流下来。
手里擎着她的红纸伞,秋晓转身就往外面走,钟望尘一把拽住了她:“秋晓!秋晓!!”
“我回墓园去了。”秋晓的声音很平静:“望尘,你的母亲并不欢迎我。”
钟望尘已急出一身汗来:“秋晓,我母亲今天一定是遇到什么事儿了,心情不好,她平时并不是这样的。你别走,我不让你走!”
看着这个男孩子眼里近乎疯狂的急切,秋晓的心蓦地抽痛了。他是爱她的,秋晓知道。可是他错了,他自己都不知道他错在哪里。一切都错了。古居错了,错在和她有着一模一样的眼睛和一模一样的家园情结;望尘错了,错在他没有她梦中的家园;秋晓也错了,错在她并不知道为什么会错。噢,望尘,望尘呀!难道你没有发现,我们的故事里已经布满怨毒和……仇恨?望尘呀,我的家园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