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真的无法用一种平和的心情和平常的心态极尽详细地描述那座收容了秋晓和她的孩子,以及心心念念被我视为生身母亲的……式微妈妈和……她的……尼姑庵。
在最初的记忆里,我好像还听到了一串水声。
那是州河涨潮的声音,山呼海啸一般,在不可或知的地方。
长大后我曾无数次看见过州河涨潮,那种在夏日的霹雳闪电和雷声轰传里挟裹着泥石流狂奔而泻的河潮啊,曾经吞噬了多少安详,卷走了多少无奈,留在少年心里的又分明是史诗一般的伟岸和悲壮。
我真的听到过那一天的水声。
我曾经在长大后无数次的观望与倾听中,比较和验证着那属于出世和诞生、属于1969年的那个暴风骤雨的傍晚时分的听觉和记忆。
我真的是伴随着那场暴风雨和伴之而来的河潮的怒吼声来到这座尼姑庵的。
尼姑庵用它破败的情怀和残旧的姿态迎候着它的赤子的到来。
世界一片滂沱。
我相信在这之前尼姑庵是久已死去的魂魄,滂沱之后它又苏醒。
真的是我和我兄弟的哭声或者秋晓的哭声唤醒了它吗?
为什么在我最初看它的那一瞬间我就强烈地感知了它内心的忧患和沧桑呢?还有它的颜色——它是这个世界上最斑驳陆离、腐朽没落的颜色了,像繁华落尽的迷离梦影,像故人远去的一出旧戏,梦中的嬉笑和戏中的情事早已是恍若前尘,空落了厅堂瓦舍的禅房和青灯黄卷的寂寞庵堂的遗存,还有一些不甘和叹息,一些绝望和眼泪,坠在再也回不来的光阴里。
这样的尼姑庵,这样一个留下太多的惆怅太多的忧伤故事的尼姑庵啊!
式微妈妈究竟住了多久,等了多久,才等到了和秋晓、和我、和我的兄弟的相见呐?
为什么,我会在生命之初,在那样懵懂无知的一瞥中,依然倾心于它的神秘和愁殇?它是属于谁的神秘,又是谁未解的情缘未了的愁殇呀?
难道我的生命,我的未来的所有的幸与不幸的命运,我的坎坷曲折的忧伤故事,就这样……就这样……从这个小小的尼姑庵里……开始了吗?
我不知道我此刻的叙述是否真的能为你所接受——可是我的朋友啊,请你一定………一定要相信一个孩子的眼睛,他是真的……真的看到和听到了这个世界上最真的真和最纯的纯。
那场骤雨当天夜里就停了,尼姑庵外州河的河潮也渐渐平息,月亮从云缝里探了一下头就隐到山门外商山的阴影里去了,星光灿烂。
式微妈妈安置好屋里床铺上秋晓和我们兄弟俩入睡以后,拿了一块漂亮的花绒布头巾当作窗帘挂在窗户上好遮住夜半风寒,透过窗洞她看见了风住声息漫天星斗竟恍惚得抖战得拿不住轻轻柔柔的一块花绒布,眼瞅着它像一团纷乱的迷彩的梦境从手里翩然飘落,坠落到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去,她有点慌乱,又有点失落,“呀”了一声竟唬出一声冷汗来,勾手去拣,一拣就触摸到那团温暖的柔软的花头巾,也就明白了不是做梦——是真的吔,风来了雨来了日里夜里念想着的孩子来了,她这是要为他们挂窗帘呐!
那团柔软的东西就那样在心里摩挲着,揉摸着,铺展着,融化着,和她心里那些同样柔软的,疼惜的,痛感的东西纠结在一起,形成一种**如注的寂寞情愫。
式微妈妈就这样对着星光灿烂的尼姑庵暗自落泪,独自神伤。
有丝丝的夜风透过窗棂的缝隙,吹冷了她的眼泪和心情。
她觉得她在一瞬间已经游离了她的生命本身,变做另一个人。
那也是一个女人呵!
她的名字叫嫣红。
虽然从未见过她,但心里知道这座尼姑庵是她的,这庵堂里的清凄和观院里的寂寞是她的;她死了,庵堂和观院也就死了,不死的是她的气息,笼罩在她回不来也带不走的尼姑庵的每一个地方,所有的空隙和角落。
就像那一刻,在式微妈妈伫立的那扇窗前,在更为久远的彼时的时空,一定也有过相同的情景相同的……她的气息——月华如水,星云惨淡,那个名叫嫣红的女子,一定也站在这里望着眼前的窗棂和窗棂外黑漆漆的夜色,寂寞得恨不能化作一股青烟,随风逝去。
只把空落了的心愿留下了,只把未竟的梦想留下了,只把这座尼姑庵留下了。
现在式微妈妈就是这座尼姑庵的主人了。
式微妈妈住的屋子就是以前的庵堂女子嫣红的禅房。初搬进来的时候,那老式的雕花睡床还摆那里,屋子里到处飘拂着陈旧的褪尽颜色的湘帘绣帐,地上的灰尘有好几寸厚,桌几上端放着一只有缺口的彩釉瓷瓶,里边插着一束干枯的采自州河滩的芦花。拉开抽屉,里边竟然有一窝五颜六色的丝线,一盒已经干透的板结成块的桃红的胭脂,一枚折断为两截的娃娃拳头的银簪子。那张雕花睡床擦拭干净倒也光灿鲜亮,只是那些湘帘绣帐由于年代久远已经腐朽,轻轻碰触就烟灭灰飞不复存形;彩铀瓷瓶被搁置在门外边,一经阳光曝晒那束芦花就呼呼呼地着火自燃,一团火焰之后瓷瓶裂为两半,从里边掉出一把精致的男式短剑,剑鞘上镶着一圈墨绿的碎玉,一枚猫眼石和几颗红宝石,鞘尾是灿灿的银饰,悬着一串紫色璎珞,抽开来是乌亮亮的刃锋,似乎已经开刃,但也绝无血迹,想必还是崭新的。式微妈妈注意到剑柄了,它是一块琥珀色的冰冰凉凉的石头,上面镌刻着这样几个字:落红不是无情物。
落红不是无情物?
落红不是无情物!
落红不是无情物?!
那样隽秀的字体,柔弱无骨,却又饱含着一个死于华年的青春女子饮血啜泪的心泣;
那样决绝的字体,冰清玉洁,又分明是在无妄的,无望的,无常的寄托心愿。
关于这座尼姑庵,关于嫣红,留下的传说那么多,那么荒唐……离奇,只有式微妈妈是亲眼细瞧了那香艳传说里的一点点……遗存。她是那样深信不疑地肯定,她在1962年的冬天跟着第一批“破四旧立新风”工作组进驻到这座尼姑庵,她在嫣红的禅房里所看到的这一切绝非流言蜚语的谣传中走腔变调的歪曲。这精致异常美妙绝伦的一把利剑啊,是那个活在艳**事传言中的嫣红,以心做油熬煎了多少日子,以情做灯点燃了多少岁月,才打磨出的这一把……双刃剑,她是要用它伤己,还是要用它伤人,了却一份怨丝情债;或者她只是用它削磨无情无爱的庵堂岁月,并在青灯黄卷的寂寞中,心存一丝等待,等待不约而至的佳期。
也许这把短剑就是嫣红和她心爱的男人情意相投的信物或者赠礼。
式微妈妈那时候已经知道,她和她的工作组是多么鲁莽,多么残忍地撞进嫣红以心做围以泪砌墙的领地里去了。那个领地那么脆弱,那么不堪一击,每走一步都仿佛走进庵堂女子鲜活奔突的心里,踩出的每一道足迹与履痕都有如血的颤栗。式微妈妈甚至能感觉到有一些超越了生与死,物质与精神,今日与往昔,今生与来世的东西,在被突然地撞入,鲁莽地走进的一瞬间,就逃逸而走,四散而去;只流落一双幽怨的望穿秋水的眼睛,在怒目而视——有一些心事隐忍太久,有一些秘密藏得太深,有一些活着曾拥有死了带不走的东西,她宁愿其自生自灭,永远不被发现。但是嫣红毕竟留下太多传闻流言,留下供别人泼来污泥浊水的物证——嫣红一定走得太匆匆,太……无力。
那一天式微妈妈在打扫禅房时发现的那些东西,在她的工作组“破旧立新”的业绩报告中是极重要的一笔。那些彩釉瓷瓶的碎片被一片一片拣起来收藏好,和那把精致的短剑一起被当作“灭资兴无”的活教材,上缴充公,邀功请赏;只有那枚娃娃拳头的银簪子和桃红的胭脂,被式微妈妈悄悄地藏了起来,装在贴身的衣袋里,全当是她对嫣红的一份念想。
式微妈妈当然没有勇气坦白她和嫣红的亲缘关系,工作组的那些人纵然多么富有想像力也想像不出,其实庵堂女子嫣红和式微的母亲粉云是一对儿亲姊妹,而式微就是嫣红的外甥女。
式微妈妈做为“移风易俗”运动的积极分子和“破旧立新”工作组的惟一
女性,运动过后自然而然成为这座由尼姑庵改造成的乡村小学的第一任老师。
那张雕花睡床太重太沉无人搬得走拿得动,毁掉了又有点可惜,只好当作工作组对她的奖赏。
三年后,式微妈妈等来了她的表哥古居。
古居是利用大学毕业的最后一个暑假,从北京回商州寻找他父亲的。
父亲没有找着,却在姑妈的家里看到了小表妹式微的照片。
对于这个从小就会做油纸伞的小表妹,古居听到过有关她的种种传奇,心驰神往之际就有心见上一面,匆匆地赶去她所在的茶房小学,一次造访竟情不自禁惹出事端,惹出小表妹心里的爱慕情绪。
尼姑庵里男欢女爱,禅房里的雕花睡床自然是他们颠鸾倒凤的暖床,谁知道那一夜情尽之后他们都陷入恶梦不断的恐怖之中。先是古居梦见自己一身秦腔戏里的武生的装扮,在《林冲夜奔》的铿锵锣鼓里疾走如飞,醒来了就看见自己是躺在一个眉眼俊俏的尼姑的怀里;后来是式微妈妈梦见自己削发为尼,跪香拜佛在香烟袅袅之中,再细看躺在身边的已不是最爱的表哥,有点像传闻中的和姨妈嫣红有染的唱戏的武生。这一唬倒唬出两人一身冷汗来,猛醒得他们是魇在那张睡床上了——这一时空的情事和那一时空的情事在这张睡床上重叠,她和他,他和她,他们和他们都在这张睡床上纠结。后来他们干脆不在床上睡了,但是这小小的禅房一定是盛满了往昔的快乐,承载了彼时的悲喜的,它的每一件什物每一寸地方都烙上了旧时主人的印痕——它们也是善妒的呀#蝴们无法容忍属于这小小禅房属于旧日主人以外的幸福。式微妈妈和她的表哥的一夜欢情也落了个惊魂失魄好事难成的下场,那古居不等暑假结束就匆匆地赶去大连继续寻找父亲。式微妈妈独自住在这间禅房时,日子竟过得平和安详,她甚至又睡回到那张床上。她就是在重新睡回那张床上的当日,发现的另一个秘密。
式微妈妈后来曾无数次地思忖:这一定是神灵的安排,或者是冥冥中她和从未谋面的姨妈自有难以割舍的缘份。传说中的尼姑庵鬼气森森,流言中的嫣红古灵精怪,式微妈妈从不轻信流言,她相信自己眼睛里所看到的所感知的一切,这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残亘断壁处荒芜着的叹息,雕梁画栋所点饰的繁华旧梦,这三进三出的院落里穿梭往来的烟霭轻风,无不勾起他的深思与遐想。她想她是爱这座尼姑庵的,她想当初拥有这座尼姑庵的姨妈一定有万种风情千种姿态,一定是善良的美丽的;她的多情与多瘼妨碍了她的善良与美丽,使得他们无法与世同存,才要躲到这座尼姑庵里遗世独立。式微妈妈有时也会天真地以为,一定是某一处的神灵派她来看管这些遗世独立的所在。她会让自己一心一意去贴近这些凄婉故事里的物证,感觉每一处残壁每一块坍塌的廊檐每一尊被毁的神塑,都恢复了往日的神采与威严,久已死去的嫣红也会在她的像想里复活成栩栩如生的模样。
再次睡到雕花睡床上,式微妈妈就像见到睽隔多年的老朋友,左看右看;一块抹布拿在手中,又是左擦右擦,擦着擦着就碰到了床栏上暗设的机关,“嘭”地一声挡板断开,“咯”地一声又一块挡板断开,两块挡板之间有着宽绰的空隙,手伸进去,一把就抓住一团柔柔软软的东西,拿出来一看竟是一个用花绒布头巾裹着的包袱,四角对折打着一个活结。
式微妈妈最终打开的这个包袱的确出人意料,里边装着的既不是嫣红做女孩儿时穿过的粉红裙子翠绿衣衫,也不是当初出家剃度时那一头茂密的长了一十八载的厚实的秀发,更非金银细软的体己收藏,或者儿女情长的作念信物。
那是一条雪亮的惨白的宽绰的绸缎。
当它在花绒布的包袱皮里露出皱皱巴巴的一角,谁能想到它就是传说里的庵堂女子揉搓的绞乱如麻的秘密?就像一团情丝被谁织就了细密的经纬,就静静地搁置一边,情天恨海里派不上用场;或者它曾在谁的香阁里谁的豆蔻一般的盼望里轻梦一般地飘过,它的雪亮与惨白曾经让懵懵懂懂的女儿心在一瞬间空明澄澈,不思世间其它颜色。但它终究不过是一条绸缎而己,它的孤冷酷绝与世俗中的颜色是那样地不可调和,它不甘被染#狐的个性与品质都限制了不可以用来裁衣裁裙。而只能是一种豪奢,是富华的终极——就像水袖,维系在花团锦簇的戏服的袖口上,在唱念做打的戏子的吟唱里,延续喜怒哀乐。
它真的是水袖吗?
这种猜度令式微妈妈莫名兴奋,好像又回到了洞房花烛之夜,她在歌浓酒酣的醉梦里轻挥水袖,甩出去是一抹扑朔迷离的银练,收拢来是一朵刚刚出岫
的青云。她知道她是在体验那份属于嫣红,属于往昔岁月,属于寂寞庵堂的快乐。手中的水袖是风情万种的寄托,她以它挥泪,作别往事与哀伤,拂去寂寞与惆怅。她能想像在无数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月明风清的时候,这寂寞水袖是怎样轻托着嫣红心里的忧伤,在尼姑庵的幢幢黑影里游荡。那真是一丝失意的轻风呵,空对着剪烛不眠,指冷心寒。而远处的高墙外,寥落的比天还远的地方,那闯荡江湖的武生又在哪一出折子戏里翻滚跌爬?
式微妈妈轻拈包袱皮里的绸缎的一角,游丝一般地**,小心翼翼,谨小慎微,好像在拉开一幕等候多时准备已久的新戏的帐幔,又像是扯开一个盛满古老故事的坛子——慢慢地,她听到隐隐约约的锣鼓声,是典型的秦腔戏的鼓点和锣锤,有悠扬的女声传来,兰花嗓子的拖腔,“唰”地一声帐幔终于拉开,一抹雪亮的惨白的颜色,从老故事的坛口飘忽而出,扯出一道银练,又扯出一道银练。
惟愁捉不住,飞去逐惊鸿。
是水袖。
果真是水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