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先生一把年纪来告状,原来是跪着的,只道年老,管辖不住国子监的监生,任国子监祭酒几十年,还从未发生过这种大面积打架斗殴事件,所涉人员之广闻所未闻。“……都是老臣无能,年老昏愦,今日特来向陛下请罪,请求陛下治老臣管教无方之罪,将臣从祭酒的位子上裁撤下来,另外再选有能力学识渊博之人来接掌国子监。”请完了罪还向齐帝举荐:“傅司业正当盛年,又学识渊博,对于国子监的事务又了如指掌,他来做继任祭酒,最合适不过了!”
随同一帮打架的监生一起进宫的傅司业惊恐的瞧了老上司一眼,只差在金殿下呐喊一声:大人您也忍心陷害属下?!属下做您副手几十年兢兢业业,从不怠惰,感情到头来就是为了替您背黑锅的啊?!
如今谁都知道,国子监是个烫手的山芋,恩荫生受家庭影响,与诸皇子家中儿子们有所来往,倒将好好一处读书胜地给搅和的乌烟瘴气,还没多少日子,就闹出事了。
王老先生德高望重,尚有往宫里告御状一途,他若真做了祭酒,各方复杂的人际关系就够他头疼的了,哪里还能清清静静教书?
齐帝冷着脸,看他们主副官互相力保举荐对方,恰好各涉案人员的家长们都到了,这才公开审理此事。
这件事情说起来也简单。
萧铄到了国子监之后,自忖身份高人一等,不说那些捐生,以及各州府举荐来的监生,就连恩荫生也理应对他毕恭毕敬。他乃东宫嫡子,不出所料的话便是将来的天下之主,未来的通天之路都在他眼前铺开,太子这段时间受齐帝冷落,他年纪尚小,并不能意识到这其中微妙的变化。
偏萧烨从来就是个认死理的孩子,他若是以大堂兄的身份对萧烨表示关怀爱护之意,萧烨必定会对做堂兄的有所尊敬,至少是表面上也能做到敬重。
但萧铄在东宫每每听到太子或者太子妃埋怨燕王的不是,只恨不得以身份压人,让萧烨跪在他面前认错才好呢。宫学里打架之后,两人都没讨着好,到了国子监,萧铄也三天两头找萧烨的岔。
有好几次都是小平安得信,暗中向萧烨通气,这才使得二人没有当场酿成冲突,但二人身边的拥护者们早察觉出了两位皇孙的不和,都憋着一口气,看对方不顺眼。
国子监里,知道小平安真实身份的学子原来也只有郁丛之与新来的萧烨。他与萧烨联系,行迹落到萧铄一派心腹的眼中,便私下议论王祭酒身边的小书僮放着皇长孙的大腿不抱,却往燕王世子面前去献媚,可不是个傻的吗?
事情还是因为小平安而起。
跟着萧铄的少年们不忿萧烨与王祭酒的书僮交好,但又不能明目张胆去找萧烨的岔,便找机会将小平安堵在教舍后面,诬赖他眼皮子浅偷了自己的砚台。
小平安被几个大了四五岁的少年们堵在角落里,年纪虽小,但气势不小,无论如何也不肯承认此事,“就算是大理寺审案子也要有证据的,你们有何证据证明我偷了砚台?”
其中有三个蒋姓少年正是太子妃娘家兄弟的儿子,自太子监国之后,蒋家人是实打实的感受到了未来国舅府的尊荣,有些脸皮厚的官员见到蒋大郎,背人处还要叫一声国舅大人。
未来的国舅府就连燕王世子都不放在眼里,何况是王祭酒的小小书僮。
蒋府与东宫太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早结成了同盟,但与燕王却站在敌对的立场,只不过大人们未在朝堂上撕破脸而已。
但少年们热血上头,哪里还管这些。
蒋朝宇是蒋大郎的长子,揪着小平安的一边耳朵就要扇巴掌:“你一个小小书僮,偷拿了别人的砚台还不肯承认。是谁教的你这坏毛病?”
小平安长这么大,都不曾被人这般欺侮过,他扭头狠狠咬住了蒋朝宇的手腕,只听得惨叫一声,蒋朝宇已经松开了扯着他耳朵的手,朝着他一脚猛踢过去。
他便似只猴儿一般,躲过了蒋朝宇的脚,正要往旁边躲,却被蒋朝宇的亲弟弟跟堂弟拧住了胳膊。
这下蒋朝宇怒了。
他们敢将小平安挤在教舍后面欺侮,一则存了戏耍之心,二则也是想打击一下燕王世子的气焰。哪知道小平安不肯乖乖就犯不说,还毫无惧色的咬了蒋朝宇一口。原本的五分恼怒至此就成了十分,蒋朝宇仰起手来正要狠狠教训小书僮一顿,忽听得一声怒喝:“你们在做什么?”
所有的人都扭头去瞧,但见萧烨冲了过来,满面怒气,到得近前将蒋氏兄弟踹开,从他们手底下解救出了小平安,护在自己身后。他身后跟着满面担忧的郁丛生,见小平安被燕王世子护住,这才松了一口气。
蒋氏兄弟敢在小平安面前使刁,却不能真合起伙来揍燕王世子,万一传出去蒋家就先失了理。
但小书僮得了燕王世子庇护,竟然还朝着他们挤眉弄眼。蒋氏兄弟怒了,使个眼色让人去请了萧铄过来。
萧铄正愁找不到萧烨的把柄,听得有这等好事,立刻前来兴师问罪,“你明知道这小书僮偷了砚台,竟然还维护他,难道王叔平日就是这么教导你的?”
萧烨冷笑一声:“大堂兄偏听偏信,非要认定平安偷了砚台,说出去岂不笑死人。”
两人各执一词互不相让,但都自上次在宫学里打架吸取了教训,好歹这次学会了克制,但一个要带着平安走,另外一个不同意,非要留下平安,都不肯让步。
小平安见萧烨气的手握成拳,面色发青,从他身后探出脑袋,一脸无辜的提议:“世子,都说皇长孙殿下箭术了得呢,不如你们以箭术定输赢,若是你输了,平安甘愿留下来,任皇长孙殿下处置!”
他与萧烨当初在幽州一起打磨过筋骨,就连箭术也是军中好手教的,是以对他的箭术极有自信。他心里十分不服,想着皇长孙在国子监事事都想压燕王世子一头,恨不得将燕王世子踩到泥里去,就想让萧烨狠狠长回脸。
萧烨的箭术可是连军中好手都夸赞过的。
萧铄入了国子监,他身边跟着的那些少年们都吹嘘他能文能武,将他捧的十分高,小平安听到这话的时候内心是很不以为然的:你们就吹吧!
萧烨与萧铄在宫学里一处读书,但练武却是各自回去私下里练的,倒还真不曾较量过。
萧烨在平安脑袋上拍了一巴掌:“多嘴!”万一他输了难道还真任由萧铄带走平安不成?
萧铄还当萧烨箭术不行,心里已经乐开了花,立刻拍板:“就按这书僮说的办,你若是输了,将他留下任由我责罚。”
事已至此,萧烨回头瞧一眼平安,眸中含了笑意,扭头却坚决不同意此提议,作出一番忐忑的模样,似乎当真怕萧铄赢了自己,对自己的箭术十分的没把握,偏小平安还跟着添油加醋的安慰他:“世子别怕,上次你不是还射了一只绑在树上的鹿吗?”
“你……不提许那件事!”却是间接承认了有这一回事。
平安张口就胡说八道编排萧烨的箭术,偏萧烨不但没否认,还间接承认了有这回事,两人一唱一合倒将跟着皇长孙的一帮少年们给忽悠信了,顿时揶揄的看着萧烨:就这水平还敢跟皇长孙殿下比试?!
倒是萧铄过问了一句:“三弟与这书僮是旧识?”
自小长大的玩伴,自然是旧识了。
萧烨心里暗笑平安鬼机灵,胡说八道降低萧铄的戒心,以他的性格必定骄狂自大,面上却道:“自然是旧识,不然我何必无缘无故维护一个书僮?”王祭酒既然无意公开平安的身份,他也懒得多嘴。
有了平安那句话,萧铄果然自大起来,只当他是童言无忌,直到连输三场,这才醒过味儿来,满脸恼恨之色,恨不得揍萧烨与平安一顿。
“你……方才说燕王世子射中了绑在树上的鹿,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平安对上萧铄落败后喷火的眼神,缩了缩脑袋,懵懂道:“几……几年前的事儿了吧。”还挠头:“反正……我很小啦。”
萧铄满肚子火气就直奔着平安去了,“大胆奴才,满嘴谎言以下犯上!”不但当着众多监生让他败在了萧烨手上,还让他信以为真,真当萧烨的箭术极差。
想到平日跟在他身后追捧他的那些人都夸他文武双全,今日可不是在众人面前自曝其短?
萧铄面子上拉不下来,非要留下平安惩罚,除了偷盗又新添了以下犯上的罪名,萧烨不肯让步,兄弟二人推搡间,身后跟着二人的少年们已经动起手来……
旁边一旦有人做出了情绪激烈时候的示范,再动手似乎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萧铄挥拳,萧烨自然不会乖乖挨打。
等到王老先生得到消息带着人赶过来的时候,一帮监生已经打成了一团,小平安仗着人小,好不容易从捉对厮杀的监生们中间逃出来,惊魂未定的往曾外祖父面前冲了过去。
——别怪他不仗义,以他的小身板儿跟比自己大好五六岁的少年们对打,纯属自讨苦吃。
到了御前,小平安的身份自然瞒不住了。
蒋氏兄弟咬死了平安眼皮子浅,偷了砚台,还有若干同窗做证,傅司业一直偷偷瞧王祭酒的脸色,暗道他不亏是做过太子太傅的,这等定力着实厉害,眼瞅着少年们在御前闹成了一团,他才慢吞吞道:“陛下,老臣不相信平安会偷砚台,他也不差砚台。”
齐帝正为此事而生气,俩皇孙闹到了御前,又有这么多人跟着,起因却是王祭酒的小小书僮,单以身份论,一个小小奴才教唆两名皇孙打架,就应该立刻拉出去打死。
王祭酒也是老糊涂了,自己的仆僮犯了事,不先责罚仆僮,竟然还护上了。
齐帝没好气道:“王爱卿就这般相信自己的僮儿不曾做出盗窃之事?”
“启禀陛下,非是微臣信自己的仆僮,而是平安根本不是微臣的仆僮。”
他这话一出,齐帝诧异,萧铄以及蒋氏三兄弟等少年们都喜上眉梢,暗道平安这次死定了,就连他的主子都不护着他了,要与他撇清关系,再瞧这小子灰头土脸的模样,一瞬间心里不知道有多高兴。
萧铄还特意朝萧烨使了个得意的眼神:瞧瞧你护了半天,还不是瞎耽误功夫!
萧烨回他一个浅笑,倒让萧铄一怔。
殿中响起王老先生的话:“禀陛下,平安是我那不争气的外孙夏景行的长子,因回到长安一时未寻到合适的西席,便丢到府里让老臣先教导一段日子,老臣怕他在府里瞎玩闹,每日便带着他去国子监办公!”
萧铄:“……”
蒋氏三兄弟:“……”
——这不是真的!
明明是个小小书僮,怎么摇身一变就成了怀化大将军的儿子?!
特别是蒋氏三兄弟以及跟着他们的几名少年,内心真是复杂到一言难尽。
诬陷一个书僮偷盗砚台还有可能,可是诬陷一个二品大将军家中嫡子偷砚台……说出去谁信啊?!
作者有话要说:
☆、第132章
第一百三十二章
众人拜见过齐帝之后,齐帝这才审问此次事情缘由。
蒋氏三兄弟以及其余跟着皇长孙的宗室亲贵官员子弟已经后悔不迭,早知道小平安是大将军的儿子,他们再傻也不会做出这种事情。
皇长孙一帮拥趸心头发虚,闹出这么大一场乌龙,自然不好意思上前去申诉,小平安却逮着了机会,膝行几步前去,朝着齐帝叩了个头,“陛下,蒋氏三兄弟诬赖草民偷了砚台,将草民堵在了墙角不让走,说要教训教训草民,可草民根本不知道他们说的砚台长什么样儿。世子殿下相信草民没有偷,赶过来护着草民,皇长孙殿下不依,就……”闹成了现在这副样子。
齐帝见他唇红齿白,生的十分秀美,三言两语就将事情讲清楚了,倒是挺喜欢他这股机灵劲儿,但同时也心中不愉:此事恐怕还是因为皇子之争,竟然连下面的皇孙们也已经内讧起来了。
萧铄与萧烨初次打架,还可说两兄弟为着自己的父亲鸣不平,齐帝到底瞧在他们维护自己亲爹的面儿上,这才从轻发落。但没想到这俩小子再接再励,又一次杠上了。
齐帝决定先晾晾俩皇孙,遂问平安:“蒋氏兄弟说你偷了砚台,可有此事?”
平安的脸蛋瞬间涨的通红,似乎是被齐帝的疑问给激起了怒意,再次重申:“陛下,草民的娘是做生意的,家里的砚台都不知道有多少,蒋家兄弟若真是缺砚台,草民可以回家跟草民的娘讨一篓子来送给他们,但他们不该诬赖草民偷砚台,还要揍草民!若不是世子殿下护着草民,还不知道他们会怎么揍草民呢。”他说到激动处,大约是后怕起来,竟然也不顾自己正在御前奏对,扭头就扑到了夏景行怀里,大哭:“爹爹,我好害怕!什么破砚台,哪里比得上咱们家铺子里卖的?”他委屈的抱着夏景行不松手,拖长了声音控诉:“爹爹,平安没有偷砚台!
夏景行怀里搂着儿子,柔声哄他:“平安别害怕,爹爹这不是来了嘛。爹爹信平安!”心下诧异这孩子从小胆大,在幽州不知道有多淘气,不至于就被这么点阵仗给吓哭了。
王老先生后悔不迭:“都怨我!都怨我没有看好平安!”
齐帝见吓哭了夏家的孩子,顿时有些尴尬的转过头咳嗽一声。他帝威甚严,就算是皇子皇孙们也从小都被教导不许在他面前哭,见到皇帝陛下都要欢欢喜喜,以讨圣宠。可没见过不管不顾哭将起来的孩子,也不管满殿的人都看着他。
夏平安将脑袋整个埋进夏景行怀里,哭的呜呜咽咽,旁人瞧不见他的脸,可是从那凄惨的声音里也能想象得到这孩子有多害怕伤心。
跟随着皇长孙一起欺负过夏平安的少年们的家长内心的尴尬不比齐帝少。大家在朝堂上互相攻讦,或者私底下朝着大人使绊子,都做的惯熟,唯独不赞成一群半大小子明面上合伙欺负一个幼童。
各人朝着自己家的孩子投去责备的一眼:真是太不应该了!欺负小孩子就算了,反正也不是自己阵营的,可欺负还被抓住了把柄,这就有些蠢了。
已经先有家长向夏景行道歉:“我家这小子无法无天,等我回去好好教训教训他!大将军千万别往心里去。”扭头对着自家的孩子斥责:“天天瞎起哄,就是不长脑子,还不过来跟大将军与小公子道歉?!”
少年别别扭扭过来向夏景行父子俩道歉,夏景行冷着脸,夏平安在他爹怀里哇哇直哭,不住控诉:“他们欺负我——”一副受到了重大伤害誓死不原谅的模样。
齐帝还未审完,就有人认罪了。
夏景行冷着脸,赞一句:“孙大人好家教!”遂不再理他们父子,低头哄儿子。
他还真当平安吓坏了,伸手去给他擦泪,顿时又好气又好笑——这孩子居然在弄鬼,明明没眼泪,却能哭的跟真的一样。
但当着满殿的人,他也不能揭穿了儿子,更何况这些少年们太过可恶,小小年纪恁的恶毒,竟然还玩栽脏陷害的把戏。他从来没想过自己儿子也有被人诬赖偷东西的一天。
夏景行打小没少替宁景世背黑锅,最开始的时候也曾愤懑不满,后来自知力量渺小,压根不是南平郡主的敌手,这才不得不忍气吞声。
今日亲耳听到儿子在国子监的遭遇,也幸得萧烨才护住了平安,不然真不知结果如何。当下他就朝着蒋大郎开火了:“蒋大人,夏某家中还真不缺砚台,你家里儿郎们缺了文房四宝,何苦在国子监里为难犬子?犬子还小,受不得责难。不如往后蒋大人有甚或缺,只管跟夏某招呼一声,夏某必定乖乖将东西送到府上,但求往别让你家几位公子碰见了犬子,别再为难他?!大人意下如何?”
蒋大郎被他这番话刺的面上作烧,瞧着家里子侄,肚里顿时拱起火来——三个蠢货,就没一个聪明的!
他陪着笑脸,满脸尴尬:“哪里哪里!大将军言重了!都是下官教导无方,回去定然对他们严加管教!”他的品级比夏景行低上许多,蒋家如今门第也并不高,族中都将希望寄托在新朝。
只要太子顺利继了位,太子妃贵为国母,何愁蒋家门第不兴。
他这般伏低作小,舍了脸面赔罪,王老先生却发难了:“知道了平安的身份,原来是误会一场啊!不过说起来,几位小公子逮着平安为难,还不是因为他在国子监是老夫的书僮,还要劳驾蒋大人问一问府上小公子,对老夫可有何不满?这才非要栽脏老夫身边跟着的人?难道是蒋大人瞧老夫不顺眼,非要在国子监折了老夫的脸面才算完?”
这个罪名蒋大郎可不敢担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