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十羽箭一层层的飞射而出,伴随着弓弦嗡嗡的响动,羽箭凄厉的破空声,还有落在旁牌上朵朵闷响,就是女真甲士愤怒焦灼的呐喊呼号之声。
火势仍然极烈,在黑色天幕的背景中飞扬卷动,将战场照得通明。
就见一队剑甲皆残的人马,已经退到了通往龙首寨的那条狭窄山路。旁牌橹盾依然在后遮护,越到此刻,退得越是严密慎重。从旁牌缝隙中,还可以看到这些人互相扶持,互相照应,竟然是一个都不想丢下,眼看得就要从这场惨烈的战事中逃出生天!
高悬于头顶的龙首寨这个时候也有了动静,寨门大开,一行火光蜿蜒曲折而下,就是寨中人要冲下来接应。两下合流,再没有可能将他们留下!
一些厮杀得红了眼睛的女真甲士,大呼着穿过烟火,超越张弓而射的女真射手,奋不顾身的扑上去。今夜一战,饶是有内应作乱城中,让他们顺风顺水的杀入应州城塞。可是这些守军仍然抵死苦战,女真几个谋克打残,伤损儿郎不下五六百之多。宗翰麾下西路军追亡逐北,转战千里,所过破城屠部,天下股栗。这么多场战事打下来,除了那次南下燕地失利之外,一战之中,还从来未曾有过如此惨重的损失!
可是眼前敌人,在今夜如此不利的局面当中还硬碰硬的和他们狠打了一场,没有半分退让示弱处。现在就更不可能被他们吓到。
不管女真甲士如何披着重甲,挥舞着长大兵刃,面目狰狞的狂呼乱喊着扑上来。这些一直结阵而退的军马仍然沉着应付。
几名女真甲士扑上。挥舞着重斧蓬蓬的敲击在结阵旁牌上。里面持牌人身子伏低。死死把持。虽然被重斧劈得木屑乱溅。结阵旁牌仍然未曾散乱。跟在重斧女真甲士之后持长刀单手铁锏的女真短兵甲士始终寻不到空隙抢进去。
而旁牌之间,又突然长矛刺出。两层披挂重甲,不是那么轻易就戳得透的,这些长矛这个时候刺出的选位仍然又准又阴损,寻的都是下三路。或者戳脚面,或者干脆就狠狠抽打在他们腿弯的地方。
几名女真重斧甲士惨叫着倒地,旁牌一开,又是几名持短兵的甲士冲出来。寻着他们露出的颈项狠狠刺下去。鲜血飞溅当中,只一瞬间几名最勇悍的女真重斧甲士就此了账。
等后面跟上的短兵女真甲士怒吼着想抢上来报仇之际,对手早就退了回去,迎接他们的又是旁牌当中刺出的长矛。
几个来回,冒死扑上的女真甲士就仆街了十几名,剩下的好容易才连滚带爬的退回来。数十女真射手再度开弓疾射,可是又济得什么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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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真甲士的队列之后,银术可与完颜希尹并肩站在一处,几名亲卫执着一名浑身血迹,头盔被打掉。披头散发的军士问话。
几名女真亲卫一边用戴着铁手套的巴掌扇着这军士的脸,一边用契丹语混杂着女真语发问。无非就是那几句。他们这支军马来历如何,辽人公主倒地有多少实力,军中有什么辽人要紧人物没有。
几个人扯着嗓子发问,互相混杂成一团,加上周遭战场上传来的厮杀声,整个应州城都在燃烧爆裂的声音,谁都难得听明白。
那受伤被擒的军士脸上给打得又是青肿又是血污,犹自昂着头,一巴掌扇过,转眼又昂起头来,只是狠狠的盯着那几名亲卫,浑没有半点屈服的意思。
银术可突然举手,示意亲卫们稍停。开口却是用生硬的宋语发问:“你是不是南朝军汉?到俺们女真地方来做甚?你们可是南人那支神武常胜军?”
宗翰当年和宋人往还,订下海上盟约,女真与宋共同灭辽。银术可做为宗翰心腹,跟着他前后奔走,他又是个鞑子中少见的心思清明,学习能力甚强的,居然就粗通宋语了。
那受伤军士左眼已经肿起又被血污盖住,只有右眼能够视物。他上下打量了银术可一眼,呸的一声吐出一大口污血和几颗断牙,喃喃道:“今日出奇,猪狗般的鞑子居然也能学人说话?”
开口也正是宋语。
完颜希尹一震,看向银术可,满面不可思议的神色。
银术可哼了一声,没有为那军士辱骂动气,反倒心平气和的道:“你也算是好汉,老实说了,某留你活命。想留下,就给你生口,给你帐幕,让你能安心过后,还有人服侍。想归南,某也放你走…………只要你说实话!”
受伤军士独眼斜了银术可一下,默然不语。
银术可容色如铁,沉声逼问:“你们是不是南军?是不是南人那支神武常胜军?你们主将,是不是那姓萧的南人?你们这支人马,到应州来到底要做什么?答了这些话,你想要什么,某便给你什么!”
受伤军士沉默少顷,猛的哈哈大笑,笑得污血直从口中呛出:“爷爷是人,猪狗般的鞑子,能给爷爷什么了?你管爷爷是哪支军马,只管动手杀了爷爷就是!谁皱一下鸟眉毛,谁就是鞑子养出来的!只要爷爷所在的这支军马在,你们鞑子就别想朝南一步!你管爷爷的主将是谁,反正到时候砍你这疤脸鞑子脑袋给爷爷报仇的,就是爷爷的主将!狗鞑子,快动手,没得让爷爷小看了你!”
几名女真亲卫虽然听不懂宋语,可也知道这受伤军士说的不是好话。当下人人怒吼,有人挥手就想给他来两下重的。
银术可阴着脸一下拔刀,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就一刀横过。斩下那受伤军士头颅。头颅落地滚动几下。独眼犹自怒瞪,火光中栩栩如生。
完颜希尹给银术可的举动吓了一跳,讶道:“如何不问了?”
银术可哼了一声:“还问什么?说南人语又如此能战,南人当中,只有那支神武常胜军!只有那个攻破燕京,杀了设合马的萧言!谁知道他们怎生到了应州了?”
完颜希尹仍然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南朝军马到应州来做什么?”
银术可沉沉道:“也许知道宗翰欲伐南朝,所以将他们这支最能打军马调出来当在宗翰面前…………还冒了个辽人蜀国公主的名义,差点就将俺们欺瞒过去。”
完颜希尹沉吟不语。
他也不知道银术可怎么就这么斩钉截铁的认为眼前这支辽人公主的军马居然就是宋人的一支强军。可是银术可在战阵中的判断力他一向清楚,私心里也有几分佩服。
若这真是宋人军马,那事情就不妙了!
宋人居然在宗翰南下之前就先调遣大军,充塞在这云内诸州。天知道还有多大力量在等着宗翰的到来!本来是想出其不意先打南朝试探一下,没想到却给南人摸到了眼皮子底下!
全军南下既然变得凶险莫测,那最好的选择就是趁着应州这条通路打通,将银术可与娄室他们的军马接应回来退保西京大同府,这是万全之策。可这又有一个问题在,阿骨打去后,现在女真的权力架构才勉强稳定下来。宗翰联络一批南进派暂时压倒东路军那些亲贵,位居现下女真权力中枢。结果南下反而不利,则宗翰怎么对女真全族交待,则东路军如宗望辈趁机生事,则宗翰又当如何?他们这些利益已经与宗翰捆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女真重将又将如何?
不得不说完颜希尹是女真人中难得的文多质少之辈,一瞬间居然想了那么多弯弯绕出来。银术可冷冷的看着完颜希尹,似乎将这同僚重将看到了骨子里,狰狞的笑了一下冷声道:“谷神,想那么多做什么?宗翰南下之途,不管谁当在面前,打得粉碎就是!南人自家送上门来,只要击破他们,富庶南人江山,就为俺们敞开了!如此功绩,到时候看谁还敢在宗翰面前跳出来指手画脚!大军既动,只有有进无退!俺们女真从偏远崛起,对着辽人,也就是这么一路冲杀下来的…………而所谓大辽,现在不还是踩在俺们脚下?”
完颜希尹悚然一惊,重重点头。
女真崛起之速,历代未有,转瞬之间就打下惊人的基业。根基浅薄也是历代未有。支撑着女真统治的,就是凶蛮能战的威名和不断的胜利。既然大军已动,就只有一个胜利接着一个胜利的打下去。女真全族,才有未来。他们这个西路军团体,才有未来,他们这些女真贵族军将,才有未来!
他急声对银术可道:“既然如此,不管那辽人公主到底是什么阿物,总是要紧人物。一定要擒下,问出南人究竟,才好向宗翰回报。南人有句话说得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某等既为宗翰前锋,怎生也得弄明白了!银术可,你放心,某陪你打到底!”
正在两人说话之际,就看见一名女真军将喘着粗气排众而来。正是完颜希尹麾下一名谋克。
抢南门之战,银术可亲领几个谋克打得太惨,现下都已经元气大伤。女真初起,虽然军将之间互相已经多了点小心思,可临到打仗的时候还没有那么多龌龊。银术可的谋克打残了,完颜希尹的谋克就接上。一直在咬着郭蓉他们退去军马厮斗。
这谋克刚才遣麾下十几名勇士冒死抢上,结果回来的寥寥无几。痛心之余转回禀报:“希尹,不要追了罢!现下龙首寨也遣兵接应,绕也绕不过去。这队辽狗又难啃得很!将他们赶上山,围起来便罢,一个谋克就看死了他们,又什么鸟用场?反正这条通路也打开了,接应宗翰大军军令也完成了,还要折损那么多儿郎作甚?银术可不拿女真儿郎的性命当回事,希尹你可不能这般!”
他嗓门儿极大,几个银术可亲卫都怒视着他,差点要拔刀动手。完颜希尹冷眼看着他,招呼道:“涅古麻,你过来!”
叫做涅古麻的粗壮谋克气哼哼的从人群中穿过,经过银术可亲卫的时候还故意用肩膀重重撞了他们几下。在完颜希尹面前站定。
完颜希尹淡淡发问:“某的号令是什么?”
涅古麻一怔,闷声道:“留下这些辽狗,拿下那鸟辽人公主,其他辽狗杀个干净。”
完颜希尹又问:“儿郎们冲扑上去的时候,你在前面么?”
涅古麻呆了一下。这里战事是银术可主持的,完颜希尹来无非是传达宗翰大军就要南下的消息,他们不折不扣是客军。应州打下来,功劳是银术可的,勇士损失,却是自家谋克的。完颜希尹的意思,也是要麾下这些谋克不要那么死心眼只管卖命。反正这场仗也打得差不多了,应州通路也打通了。这些败残敌军是不是消灭干净,无关大局。说不得走脱什么要紧人物,还不大不小的给银术可添点恶心。
同为女真族人,涅古麻他们自然不会主动在战场上放敌人走脱。要是有便宜,自然也会冲上去死斗的。不过银术可和他麾下谋克在西路军风头实在太劲,要知道他可是小族出身,离真正完颜的血统差了不知道多远!却将完颜希尹等出身高贵的军将压得死死的。
他们做为完颜希尹的亲信谋克,碰见硬骨头,自然不会贴自家血本为银术可死战到底。
完颜希尹虽没有明说,可他心里意思,大家做为他的麾下还不明白?怎的现在口风又转了?
涅古麻没料到这还不算完,完颜希尹一下拔出腰间佩刀。倒转过来用刀背狠狠砍在他脸上。蓬的一声闷响,顿时就将涅古麻劈得半跪在地。哇的一口,吐出不知道多少颗混着污血的断牙。
完颜希尹的佩刀犹自在他身上乱抽乱打,用力之大,竟让人怀疑完颜希尹是不是要将自己这个心腹将领生生打死。
完颜希尹在女真军将当中一向算是相对而言脾气好的,没想到突然发怒若此!不论是他的麾下还是银术可麾下,人人都忍不住有些股栗。
劈砍一阵,直到涅古麻给砍得满地乱滚,咬着牙又不敢惨叫只能发出一声声闷哼之后。完颜希尹才喘着粗气丢刀,双目精光四射环视诸将:“银术可的谋克伤损重,现在就该某的谋克上!若不能擒下那辽人公主,某用的就不是刀背了!但为谋克蒲里衍牌子头,不身先士卒,率勇士们陷阵,有一个,某便杀一个…………今日之战,干系着俺们女真大业!即便是某,只要银术可一声号令,也得上前,不死不休。你等可明白了?”
说着他就转向银术可:“银术可,某请亲领勇士上前!”
银术可沉着脸摇头:“还没到那一步…………涅古麻谋克先,纳海谋克后,继以咄鲁谋克。前面死干净了,后面跟上,你们三个谋克死绝了,也要将敌人留下,不能破敌,全队尽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