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四叔无语,萱娘转身对着众人,方欲说话,大老爷咳嗽一声,老着脸皮对萱娘:“弟妹,方才确是我不对,只是弟妹,你嫁进陈家也二十余年,现时青春已去,两个儿子都已娶了妻子,本该享福时节,怎能轻言离去?”接着沉吟一下:“况且就算看在两个儿子份上,也不该这般做。”
萱娘妙目一转,轻轻一笑:“大伯这话说的,难不成我下堂求去,是为的另嫁他人?”大老爷脸上不由有些尴尬,萱娘瞧着两个儿子,伸手招呼他们过来,玖哥兄弟互看一眼,双双走到母亲跟前跪下,萱娘蹲下身子,伸手往他们兄弟脸上抚去,从玖哥的脸又抚到留哥脸上,轻声道:“若儿子幼小,女儿未嫁,则今日遇到此事,想来我也会低头。”
叔洛听到此言,似打了个激灵般,只是瞧着萱娘,萱娘的目光又转到他脸上,语气放了柔和:“若是你在外褴褛,没了衣食,流落回家,我也定会收留。”接着萱娘起身,朗声道:“只是今日儿子都成立了,这远去的人也回来,况且那头有娇妻幼子,若闹上公堂,争个究竟,不过是劳命伤财,纵争个是非曲直,也不。”说着瞧着众人,轻轻一笑:“不若此时求去,却也能留了一分体面。”眼睛又看向叔洛,缓缓吐出:“到时君自有室,也不怕人告上官府了。”
叔洛听到这话,不由愣了一下,停妻再娶,却是有罪的,官府不知倒也罢了,若知道了,寻个事由,到时岂不不安静,况且万氏这边,又过的比和萱娘恩爱,目今瞧着儿女都成立了,这边也费不了自己甚么事情,那泼天家私,都不是自己挣的,横竖也是自己儿女享用,也能放下心来。
叔洛在这里思量,大老爷也在那里想,萱娘也不急,只是瞧着众人脸上神色,又瞧着已经哭的满脸是泪的两个儿子,把他们拉了起来,替他们拭泪,劝慰道:“难道娘素日对你们说的话,你们都忘了不成?”
玖哥眼中含泪,哭道:“娘却说过,虽则我姨娘因爹爹而死,却也要记得子不能仇父,日后爹爹这里,自然也会尽孝,只是想到此事,却无能为力,实在让人心酸。”留哥也道:“虽则娘说的有理,这孝父母却要落在实际,爹爹做出这等事来,娘心里自然也是委屈的,做儿子的,总不能为了虚名,忍让娘受委屈,虽则应了,却是想到不能常在娘膝下,心里时时不安的。”
说着兄弟俩又大哭,这时四叔和几个长辈还有叔洛兄弟都商量了,恰好听的留哥这句,咳嗽一声,对留哥道:“你这孩子,你娘却不是被出,只是和你父亲和离,还是你的娘,况且方才你父亲也已说了,山东那头的孩子还小,他日后要常住山东的,并不常回来,你们兄弟,孝养你娘在家,也是成的,何必如此哭泣。”
萱娘听了这话,知道事情已是成了,对四叔施了一礼道:“四叔,和离之后,自是罗氏女,再非陈门妇,那有罗家的女儿住在陈家的道理。”四叔叹气:“三侄媳,你的性子,有时却过于硬了一些,偶尔低一低头有何妨,你是留哥的生母,住在这里,旁人又有何话说?”
萱娘还没回答,就有说话声在门口响起,却是罗大嫂夫妻来了,她走到厅内,携了萱娘的手道:“四叔美意,我替小姑谢过,只是我罗家女儿,受的苦,受的累,受的委屈,却万不能受的污蔑,陈三老爷听信谗言,动辄有休妻之念,又在山东另外成家立业,我罗门女儿,自然也不是学那小户人家作为,今日拿了离婚书,我们夫妻就来接小姑回去,再不和陈家有何瓜葛。”
留哥听了此话,一声舅母喊了出来,罗大嫂把他搀起:“你们两个好孩子,自然不能不认。”罗大郎是历来听自己娘子的,只是在旁唯唯而已。
这娘家,婆家的人都到了,话也说到这时,四叔点一点头,起身道:“既这等,女的要离,男的也肯,我们这些做长辈的,也没甚话再劝了,只是这家私方才已经分给两个孙子了,想来也没旁的牵扯,我反正也不怕甚报应,这离婚书就由我来写罢。”说着吩咐人拿笔墨纸砚来。
萱娘安抚定了两个儿子,听四叔这样说,笑道:“四叔,这倒不必,这离婚书已经写好。”说着从袖里取出一张纸,递给四叔,又从怀里取出另外一样东西,递到叔洛跟前:“你可瞧清楚了,这是当年你死讯传来,你那两位好哥哥分给你的家事,一千亩地,三百两银,还有这座庄子,今日你既回来,我也还了给你,你仔细收好。”
叔洛方才还以为这家事都是当日分家所得,萱娘不过守成而已,谁知见了这个,才知道当年分的,不过这些许家事,难道这许多家私,都是萱娘苦挣的,虽如此想,嘴里还是问出一句:“萱娘,那戏文上许多榜样,为甚你不学了?”
萱娘不由失笑,看着叔洛道:“那戏文上许多榜样?却都是男儿在外光辉,另娶妻房,女子在家苦守淡泊,等到回转来时,一片锦绣说话,分了大小,却是在家的不过是个虚名,你为男子,自然觉得这是道理,我为女子,却觉得不公,这等说话,何苦要学?”
这话休说叔洛,厅内众人都呆住了,过了半日,这四叔才道:“三侄媳,这话却闻所未闻,只是,细细想来,也有几分道理。”说着皱眉:“只是若天下女子都似这般,岂不乾坤颠倒?”萱娘侧身对着四叔:“四叔,天道不公,早有注定。”
想到这,萱娘不由眼角有泪,欲待再说,却终究只是一声叹息,众人默然许久,却还是依了萱娘说的,分家当日的家私,就交由萱娘,萱娘房里的箱笼,由罗家收拾了去,离婚书上,两造都按了手印,长辈都做了见证。
一场婚姻,就此散了,每位被请来的人,都得了二两银子,两匹尺头的谢礼,四叔自然加倍,只是这样事体,众人心中,却不知想些甚么,酒席也没有吃,只是闲话几句,就要道别。
大老爷见事已至此,拍拍失魂落魄的叔洛肩膀,劝道:“三弟,虽说这里这头事情成这般,却是也了了件心事,万氏弟妹那里,也有了交代,不然若真上了公堂,通是这样不成,却还要费了银钱。”叔洛听了这话,想起万氏,罢,这里的牵挂既然没了,还是安生在山东过吧。
此时却见外面匆匆进来一个小厮,见了叔洛,忙的施礼道:“三老爷,方才万奶奶却吩咐从人,把东西都捆扎好了,带着孩子要回山东去,大奶奶拦不住,唤小的来请三老爷速速回去。”
这话让厅上的人都愣了一下,这叔洛还在这里,况且萱娘这头已经和离,万氏那里,自然没甚阻碍,怎的就要捆扎东西去山东呢,齐齐看向叔洛,叔洛听了这话,忙的要跟着小厮走,萱娘方和两个儿子在叙话,听到小厮这般说,唇边露出一丝笑意。
叔洛方走出几步,迎面遇上晋哥,他手里拿着甚么东西,见到叔洛,问道:“三叔可是要去拦万氏婶婶?”大老爷在旁道:“那是自然。”
晋哥把手里的东西往叔洛跟前一递:“三叔,这却是适才万婶婶叫母亲转交的,说是当日的东西,还叫三叔休才去山东寻访。”叔洛呆住,大老爷忙接过了,却是个小包,打开一瞧,里面是个鱼形玉佩,大老爷还记得,这是叔洛当日在家时花五两银子买的,随即飘下一张纸,正好飘到留哥脚下。
留哥捡起一看,粗粗一瞧,不由皱眉,大老爷也不管甚么,问留哥道:“这是甚物?”留哥瞧眼叔洛,肚内想笑,却终究没笑出来,把纸递给叔洛道:“这却也是离婚书。”
离婚书,大老爷忙抢了过来,晋哥也伸着脖子去看,不由念出:“有夫若此,不如为娼。”厅上还有几个没散去的长辈,听见这样的话,互看一眼,齐齐看向叔洛。
叔洛这才接过那书,上面却是万氏娟秀的字迹,汪郎珍重,妾初识君子,见君风度翩翩,遂起文君之思,幸有天佑,得配夫妻,八载之内,恩爱非常。谁料君子本是匪人,负结发之妻在前,瞒妾家世在后,妾初已被瞒,谁知谎言日重,致妾对罗氏姐姐,万分唾弃。幸前日见得罗氏姐姐,一席倾谈,妾自愧不如。君既能负十年结发之妻,料妾之终身,亦成虚托。妾与君虽有大人主张,想来却终是虚空,故携子回乡,关山路重,休再去寻。只是妾有怨气未平,临别赠君:有夫若此,不如做娼,望君善自珍重,妾万氏顿首。
叔洛瞧了这书,罗氏姐姐,一席倾谈,不由手拿着书对萱娘道:“萱娘,你甚时候去见了万氏,挑唆她离了我去?”萱娘瞧着叔洛,轻声道:“叔洛,若你没做下甚事,我纵有张仪之才,也说不转来。”说着就对罗大嫂道:“大搜,我们走罢。”
大老爷见万氏这头也空了,偏生瞧见源哥笑嘻嘻进来,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拎起一把椅子,就往源哥头上打去:“就是你这孽子,才搅的家不安生。”源哥机灵,早就一躲,大老爷去的势头猛了,收不住脚,那椅子又重大,整个人就扑了下去,见他扑倒,晋哥忙上前去扶他,只是见他双眼紧闭,忙连声叫人。
萱娘和罗大嫂走出门外,听见门里闹腾,罗大嫂轻声的问:“不后悔?”萱娘一笑:“大嫂,听的小喜说,那名山大川,风光无限,我早就想去走走了。”门外昭儿和怡姐两人已经在车旁等候,见到她们出来,忙上前施礼。
萱娘忙扶住她们:“日后,你们妯娌,定要齐心协力,好好过日子。”两妯娌点头,背后又传来一声娘,却是英姐也出来了,她双眼泪汪汪,只是望着萱娘,说不出话,萱娘替她理一理鬓边乱发:“儿,你的嫁妆却是备齐了的,只是娘望不到你出嫁了。”英姐扑到她怀里,放声大哭,萱娘拍着她的后背,轻声道:“你姨娘虽是嫁在外面,却是也常有信来,等你嫁了,可要记得你是她生的。”
英姐含泪点头,话别一时,萱娘姑嫂上了车,回身望向门口那几个人,萱娘叹气:“大嫂,这二十年,浑似一梦。”罗大嫂拍了拍她的手,也没说话。
车声辘辘,不觉已到了岔路口,那里有个小小尼庵,庵门口站了个俊俏的丫鬟,瞧见萱娘她们的车来了,丫鬟忙的上前拦住:“请问可是罗家***车?”萱娘挑开车帘,对丫鬟道:“可是万家妹妹?”
丫鬟忙的施礼:“还请下来一叙。”说着就跳上车辕,伸手扶萱娘下车。萱娘也不推托,和罗大嫂一起下了车,进了庵。
迎出来的却是孙奶奶,原来这庵就是她清修之所,许是常日修行,孙奶奶面上的愁苦已然不见,换上的却是慈悲之气,见了萱娘,她打个问讯,笑道:“亲家气魄,果然和旁人不同,只可惜亲家不是男子,不然建功立业,信手可来。”
萱娘福了一福,笑道:“只怕我这等行事,会有人笑话。”旁边厢房却转出一个人来,她穿了一身的素色,笑吟吟的道:“罗姐姐这般行事,俺可是学不会的。”萱娘面朝向她,笑道:“万妹妹却也不偟多让。”
说话的就是万氏,罗大嫂却是头一次见到她,见她相貌出色,说话爽利,想来和萱娘也是一路人,见她和萱娘谈笑着进去了,小声问孙奶奶:“怎的她们却见过。”孙奶奶点头道:“那日也是凑巧,她到了我小庵,听的说起,觉得不对,这才请了亲家过来的。”说着叹气道:“男儿薄幸,也见的多了,只是这等,还是头一遭见。”说着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
禅房内萱娘和万氏相谈甚欢,萱娘握一握万氏的手,叹道:“谁料妹妹竟是这等爽利的人,倒是我瞧差了。”旁边一个婆子笑道:“罗奶奶这话说的,我家姑娘却是俺从小望大的,当日要招赘那人,小的就有些嘀咕,只是这姑娘要嫁,家里老爷也主张了,这才行了,谁知内里果有蹊跷。”
万氏撒娇的道:“刘妈妈,这话都说过多少次了。”刘妈妈一点她的额头:“好了,就不说了,只是你有哥儿,好好教导他长大就好。”萱娘不由恻然,叹道:“谁知却是我,搅散了你们好好夫妻。”万氏挑眉:“姐姐休这般说,世间女子,都望寻个如意郎君,妹妹也不例外,只是没料到所托非人,姐姐既能道有这样父亲,不如没有,难道妹妹就学不得。”
萱娘细一想,笑道:“如此,倒是我鲁莽了。”两人叙话多时,只是万氏要赶路,两人握着手出来,互相道过珍重,各自上车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