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简怀箴踌躇不已,低头思索对策怎样拒绝。朱棣见她低下头去,只当是女儿家害羞,心中恐怕是肯的,便捋须笑道:“既然如此,朕也不是不通情达理之人。简尚书,这门婚事你可有异议么?”
简世鸿如坐深甑遭蒸炊,甚为踯躅。若是不肯,只怕拂了朱棣同李元正的面子;若是应承,后果更不堪设想。他面露难色,迟疑道:“这总归还是要问问箴儿的意思。”
朱棣对他的回答甚为不悦,却仍旧转过头去,硬声问道:“简怀箴,你——”
朱棣的话还没有说完,末座忽然站起一个人来,道:“皇上万万不可!简家小姐与臣两情相悦,早已鸳盟暗许。我们两人非君不嫁,非卿不娶。君当做磐石,妾当做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皇上若是应允朝鲜大王的婚事,岂不成了棒打鸳鸯么?”
说话的人一身金黄色的飞鱼服,举止狂傲,脸上带着几分不羁之情,一双眼睛精光熠熠。正是纪纲的儿子纪恻寒。
华盖殿上顿时喑哑无声,安静如明月当空的寂寂子夜。只是谁都能感觉得到,如水月色下的暗潮汹涌。
“皇上,我们大明天朝,南国佳丽,北地胭脂,不计其数。好女子也不止箴儿一人。既然箴儿与纪大人家的儿子真心相爱,皇上不若帮元正另择佳偶,如何?”王贵妃见朱棣已然怒不可遏,忙抚住他的手,柔声劝慰道。
权贤妃竟也在一旁笑意吟吟对李元正说道:“大王是当时豪杰,既然简小姐已心有所属,大王又何必强人所难?何况”她眼波淡淡,只当说着最寻常的事情:“本宫听闻开京姚家有个女儿唤作姚婼吟,是位多才多艺的姑娘,最难得就是对大王芳心一片,倾心相许。大王何必要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李元正闻言,脸色顿时肃然恭谨,沉思片刻,竟然行礼:“娘娘所言甚是。”
简怀箴亦觉愕然,平日里她见权贤妃与世无争,人淡如菊,却不曾想到她原也是很有心机谋略的女子。只是平日里倾心享受夫君怜爱,懒得去谋算罢了。
开京姚氏,是朝鲜王朝独一无二的名门望族,“自高丽太祖以来,历三代而盛,至穆熙而盛,朝鲜而盛极,独立以后,余芳犹存。在上下一千年间,豪杰俊迈,名卿贤相,摩肩接踵,辉耀前史,茂郁如林,代有伟人,彪炳史册。”
朝鲜王朝自李成桂于洪武二十四年建国以来,到永乐二十年,只不过历经三十年,四个帝王。根基十分不稳,亟待名门望族支持。开京姚氏身为望族之首,自然需要最先笼络。是以,李元正听完权贤妃的劝说后,权衡利弊,立刻遵从她的意思。
李元正主动放弃和亲之议,朱棣犹自余怒未消。他强自隐忍住升腾的怒气,对简世鸿斥和纪纲斥责道:“回去好生管好你们的儿子女儿!”简世鸿与纪纲只得低头道:“臣遵旨。”
宴席结束后,李元正极其所带来的人被安置到会同馆和四夷馆居住。朱棣在几位妃嫔簇拥下离去,诸位皇子皇孙大臣也各自散场。
简怀箴独自走出华盖殿,沿着御花园,向长春宫走去。走了没有多远,碰到一个人,正是方才在华盖殿上为她解围的纪恻寒。
御花园中的各色芍药开得正好,大团大团的花瓣簇拥在一起,红的骄阳似火,粉的清雅淡然,白的柔美似雪,犹如佳人裁剪的各色新衣,花枝招展在五月的清风里。远远看去,更像是铺了一匹光华灿烂的锦绣,绽了漫天的霞光怡人。
简怀箴站在春光璀璨的花丛中,明眸轻抬,皓齿微启,问:“你为什么要帮我?”
纪恻寒看着她,笑得放任而坦荡:“我不当是帮你,我只当帮我自己。”
简怀箴凝眸不语,望着他。他的面色被淹没在春日的阳光中。一瞬间,简怀箴竟觉得他的眼中藏着一种忧伤,却又不能看得分明。
纪恻寒环抱着双臂,徐徐说道:“你要听我的故事么?”
简怀箴笑得清浅:“你难道不准备告诉我么?”
纪恻寒的唇角,居然沾上淡淡的寒意,他抬起头来望着翩然飞过的燕子,缓缓说道:“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送我去终南山学艺。十七岁那年春天,我追逐一只梅花鹿追入深山之中,不慎被毒蛇咬伤昏迷。她救了我!”
纪恻寒沉浸在回忆之中,倨傲不羁的面上露出一丝甜蜜:“她叫景横笛。是个纯真无暇的女孩子。她像深山中的兰花那么清幽,像清水芙蓉一样不染尘纤。醒来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我喜欢上了她。因为我从来没有见到过那样纯洁的女子。她和一个年老的婆婆避居在深山中,住在一间茅屋之中,养了很多鸡鸭野兔,茅屋的前后种了大片的青菜和粮食。”
纪恻寒说到这里,脸仰得更高了。简怀箴只是安安静静的听着,并不曾打算他。她深深明白,他把头高高昂着,是唯恐一低头,就会有男儿虎泪流出来。
“老婆婆不久死去,她在山中的日子越发寂寞。我便日日去看她,那是我这一生最难忘的日子。过了没多久,我们便相爱了。原本以为我们可以一生一世,在山中做一双无忧无虑的人儿,谁知”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谁知我爹派人来终南山接我回家。我去见横笛,央她同我回京城。她哭得泪人儿一般,却始终不肯跟我走。我跪下来求她,她才告诉我,原来她是景清的孙女儿,在当初的祸难中逃脱了。她不想连累我,所以不能跟我走。”
简怀箴自然知道景清的事儿,景清是洪武年间的进士,在建文年间任御史大夫。后来,朱棣发动靖难之役,夺取建文江山后,把景清留任原职。景清表面归降,暗藏凶器入朝,想刺杀朱棣为建文帝报仇。事情败露后,朱棣大怒,将景清磔死尚不解恨,又连诛他十族,诛杀他的乡人,时人谓之瓜蔓抄。
纪恻寒双眼中蒙了一层蒙眬水汽,含着悲愤之色道:“我求了横笛三天三夜,她终于肯跟我回到京城。我告诉我爹我要娶横笛,我爹想也没想便答应。我与横笛欢欣不已,谁知成婚那日却不见了横笛。我发了疯一般四处找她。后来,我爹才告诉我,是他派封无尽抓走横笛,交给朝廷处死。原来,他早已经知道横笛的真实身份,答应我们的婚事也只不过是对我们虚与委蛇。从那以后,我便事事与我爹作对,他不喜欢的事儿,我偏生要去做。他不喜欢的人,我偏生要去帮。”
简怀箴的眸子,一时有些清清的润湿,她问:“横笛如今还活着么?”
纪恻寒怅然怔忡,不胜清愁:“虽然我不曾见到过她的尸首,可是我听说封无尽把横笛关入刑部大牢。到了那种地方的人,还能活着出来么?”
简怀箴心中感叹:凄凉别后两应同,最是不胜清怨月明中。只可惜纵然有心思念,那人已然凋零如苍白枯萎的芍药花。纵然是有心缅怀,随着岁月像年轮一般碾过,无据,梦也难以相和了。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那日在堆秀山中,纪恻寒要违背纪纲的意思救她。今日在华盖殿中,纪恻寒宁愿得罪皇上,也肯舍身助她。原来,在他凄凉的爱情荒芜的不着痕迹后,他只是想报复而已。
报复自己至亲的人,那是怎样一种割裂心怀的痛楚呵。